第98節
他的臉埋在她脖頸上,耳鬢廝磨一般。雪花融在他脖子背后的時候,他的睫毛顫了一下。 板車停在亭下,車頭搭在石案上,車上平躺著蓋好被子的沈軼。蘇傾坐在亭中,淡黃裙擺傾瀉于地,安靜地看外面紛紛揚揚的落雪,還有院子里嬉鬧著的丫鬟們。 “本以為天氣要熱了,不想又下雪了。” “夫人好像很喜歡雪。” “夫人什么不喜歡?見了小花小草也像沒見過似的。”掃雪的丫鬟們都笑起來,卻掃得更加賣力。 “臨將軍!”有人眼尖,看見臨平的靴子踩著薄薄一層積雪走到亭子前來,似乎愣了一下,腳步頓住了,默不作聲打量著蘇傾。 半晌,他走過來,怪異地說:“我怎么覺得,你越長越同以前不像了。” 蘇傾抬眼,頸子從毛絨斗篷里伸出來,肌膚賽雪,那一雙烏黑的杏仁眼,瀲滟含光,像是一對寶珠。 她頓了一下:“長大了,總是會變樣的。” “胡扯。”臨平緊繃地瞧著她,滿眼都是難以置信的警惕,“你越長越像那個女人了。” “誰?” “沈祈的大夫人。” 二人對視數秒,蘇傾垂眼笑道:“你還見過她?” “京都中出名的美人,誰還不留心看著?” 蘇傾點了點頭:“臨將軍坐。” “你把他推出來做什么?要帶到哪里去?”他瞥了沈軼一眼,坐時拳頭握緊,審視著她,如臨深淵:“你到底是不是……” 太蹊蹺了,不信鬼神都不行。 “臨將軍,北邊戰事如何了?” 臨平莫名其妙:“你在說什么?” “聽聞此戰已三年,國內虛空,叛黨四起,北邊兩城若守不住,北國一進來,可是要混戰了。” “你怎么知道就守不住——這跟你有什么關系?”他聽得心內直發涼,“我在問你話呢。” 外面的雪仍在簌簌下著。 院墻之外,有個穿斗篷的錦衣男人皺著眉頭,匆匆踩雪而,隨手抓過一個丫鬟,漫不經心地問道:“叫小艾的丫頭是哪個?” 下一刻,目光無意劃過不遠處亭中少女的側影,卻像被雷劈中一般,登時愣在原地:“那個……是誰?” 第94章 菩薩蠻(四) 被他抓住的那個丫頭讓這氣勢洶洶的生人嚇得發抖:“那就是夫人啊。” “夫人?”他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那道影子, 像失了魂一樣, 那說話時的表情,低頭笑時的模樣, 都一模一樣,一模一樣…… 好半天, 他險些以為時光倒回至數年前, 一回家便能看得到她。 “大少爺……大少爺, 你怎么在這兒, 可讓奴才好找。”西院的婆子一路尋來, 這些做粗使活計的丫頭們方駭然, 回首見這素未謀面的大少爺發上落了薄薄一層雪花,仍像尊雕塑般佇立地朝亭中望著。 “晚娘害喜嚴重, 吐得厲害!見不到您又哭鬧了。” 他方怔怔扭過頭,茫然看著那婆子,似乎忘記自己身處何地,只聽到了“害喜”一詞, 半推半就地,讓西院里的人拉著走了。 臨走前,他回頭又望一眼。 亭頂積了白, 少女約莫十四五年紀, 如初見時一個年級,纖塵不染,溫柔明艷,笑靨正如花。他隔著屏風見過一回, 此后閉著眼睛也忘不了,知道她以后一定會屬于他。 那是蘇家大姐兒,單名一個傾字。 “你再說一遍……你是誰?”極度錯愕之下,臨平的聲音拔高了幾個度。 蘇傾掖著沈軼身上的錦被,被面上已經沾了室外的冷氣,他的臉也是冰涼的,睫毛上還沾著一點雪花融后的水珠,她不敢讓他在外面待太久,便準備回去了。 “我是蘇傾。”她看著臨平,微微笑道,“若要算實際年齡,我還虛長臨將軍幾歲,我三弟和你同屆參軍,常邀伙伴做客,你是不是還到我家里頑過。” “……”臨平死死瞪著她,臉上又紅又白,時驚時怒,半晌,顫著聲音警告:“小艾,這可不好開玩笑。” “將軍要是沒有起疑,怎會追問?我并沒有打算瞞你。” 她把沈軼架在肩膀上的時候極艱難,好像下一秒要被壓塌了,臨平下意識地將人從她手里搶下來,背在自己肩上,想到過往之日種種古怪,背后發涼:“是……是人是鬼?” “是鬼。”蘇傾柔柔地一笑,撐開傘蓋在沈軼頭頂,專注地理了理他的鬢發,“我欠了人情,專程來還的。” 臨平錯愕,腳下一個踉蹌,險些撲到在門前,直到看見她腳下一團影子,還有她沁在眼里的笑意,方明白這丫頭片子是在拿他取樂。 對這攪得沈家不得安寧的禍水,他一向極有偏見,可親見她彎腰耐心地擺正沈軼的模樣,心里又生出幾分奇異的慶幸來。 老天開眼,他想。 同沈軼共事時,他孤僻而寡言,布陣多詭詐,沖殺卻毫不惜命,刀刀狠絕,他劈砍的動作,代替了他所有的言語。 有次營里做爆漿豆腐,飄香萬里,人人搶著吃,他沒有上前,只看了一眼,這一眼讓臨平知悉了他的心愿,問他:“沈二你吃點么?” 沈軼卻搖頭,將目光落在一邊。 這是一個不善表達自己欲.望的人。 要讓他傾力所求,那一定是很想要、很想要的。 臨平今年二十五歲,已有兩子一女,日子過得蒸蒸日上,而塌上躺著的人,平生坎坷亦求不得,而今孑然一身。 縱然外人看來,這女人千般不好,萬般不值,可這一無所有的人,終于得償所愿。 室內碳火嗶啵,他落了座,一字字看蘇傾在桌上擺著的讖言。 “敬德五年,混戰。國內死三萬萬人,唯瓊島幸免。” 眉頭擰起來:“這何處得來?” “邪神處。” “邪神?”怎沒聽說過還有這號神尊。 蘇傾馬上換了一種好理解的說法:“就是閻王爺。” “喔……”臨平現在對她所說深信不疑,復皺眉一字字讀過去。 “可這三萬萬,不是三萬,不是三十萬,荷鄉總共才多少人口?”他感到一陣涼意爬上脊背,這得是多大的一場災難,除非加上了地震、洪水,幾乎將大半的人口趕盡殺絕。 新帝登基的一次清君側的大屠殺起,這里動蕩不斷,北面戰事膠著,朝堂之上黨爭不斷,盡管如此,他本來還心懷僥幸,認為事情沒到那一步…… “有這樣嚴重?該不會是那閻王爺誆你的吧。” “我想帶他一起去瓊島。”蘇傾平靜地說,是真是假,她不愿多做糾纏,只是余生,她不想困在沈家的小院里,聽著沈祈和鎖兒的爭吵度過,有那多處可去,她既有錢,哪里去不得,什么做不了? “臨將軍若相信,可幫我們聯絡車馬;若是不信,我再拜托別人便是。” 臨平吃了一驚:“他都這樣了,你們怎么能行那樣遠的路?” 蘇傾見沈軼額上冒了汗,拿手帕小心地拭去,笑了一笑:“你看見門口的板車了么?” “……” 若是從前,她老實得很,必定畏怯挪窩,看什么都覺得困難,總是想著再等等看、再熬熬看,不知不覺便待在原地,蹉跎了大半生。 可是她背著沈軼邁出門檻去的那一刻,便懂了。 萬事萬物的道理,都簡單得很。只管咬咬牙去做,便什么都有了。 侏儒小丫頭只有半個門高,怯怯地敲敲門:“夫人。” 蘇傾朝她招手:“進來暖和暖和。”把炭盆挪過去,托腮問道,“外頭還下雪么?” “下得小了。”小丫頭頓了頓,“夫人,方才有個男人一直站著瞧您,我聽他們叫他大少爺,好像是西院的少爺。” 臨平的臉色猛地一變,回頭看向蘇傾,蘇傾面上波瀾不驚,仍在火上烤著十指,耳下滴珠墜子晃著,似在發呆,頗些漫不經心的意味:“我知道了。” 是日夜幕降臨,蘇傾抱著銅盆經過院中,微微偏了偏頭,頓住了腳步。 樹叢影影綽綽,一個長身玉立的男人雕塑似的立在院子里,正遠遠地望著她。 那樣遠的距離,她都能感覺到他眸中的炙熱,好像是被什么魘住了。 她端著銅盆,慢慢地走到了沈祈面前,仰頭將他望著。 “你叫小艾,是嗎。”他的眼睛在黑夜里閃閃的,貪婪地探看她每一寸容顏,喉頭微微動了一下。 “你是誰?怎不經通報便進來。” 一開口,他的神情微微一滯,瞬間有些失望。雖然很像,但年齡是對不上的,眼前的人確實只十四五歲,身量還小,聲音里還有幾分稚氣。 “我是沈軼的兄長,按輩分,你也要喚我一聲大哥。”他的語氣卻溫柔得發顫,好像唯恐嚇著了她。 “噢,大哥。”她眼皮都不掀。 “二弟還好嗎?” “還可以。”少女愛答不理,“天色晚了,大哥怎還在外頭逛著?” 沈軼微微皺眉,蘇傾一向是溫柔如水的,眼前這個確是丫頭出身,這股刺刺的語調讓他覺得有些違和,可看她這張臉,又忍下來。 半晌,他將身上玉佩摘下來,這玉佩極貴重,鎖兒向他討要幾次,他都沒給,現下卻毫不猶豫地遞給了眼前人:“我送你一件見面禮,以后有什么需要幫襯的,大可來找我。” 蘇傾便接過來,讓他的手指碰到,也混不在意,只急著拿在手里看,似乎極是意動。美目在他臉上流轉一圈,好像把他幾斤幾兩摸了個通透,馬上綻出個天真無邪的笑容來:“多謝大哥。” 那雙眼睛睨著他的神色,半嬌半媚,好生熟稔熱絡:“可惜夫人不喜歡我叨擾,大哥能有空多來東院看看,小艾便知足了。” 沈祈瞧著她默了片刻,不知怎的有些低落:“噢,那我便回了,你早些歇下吧。” 沈祈折身,讓冷風一吹,只覺得化雪的冷深入骨髓。 他愈發想起蘇傾,她是一個心口合一的人,不愿意便是不愿意,從臉上和眼睛里都可看得出來,那一身世家小姐的傲骨,強求不來。 那時他多恨那驕傲,恨不得其踩在地上踩成粉末,可是現在,現在…… 胃里慢慢地絞痛起來,他扶著墻彎下腰去,感到一陣尖銳的自嘲和悔意。 蘇傾鎖好門,將玉佩隨手擱在妝臺上,兩只耳墜子摘下來。 她太熟悉沈祈的性子了。越躲著他,越激起他的占有欲,越是迎合著他,他反而輕賤。 她嘆口氣,吹熄了燭火,輕手輕腳跨過沈軼地爬上床去。 其實,他兄弟二人于這矛盾的性子上是極相似的。可是她卻覺得沈軼的別扭可愛,撒氣似的,在黑暗里湊近他的臉,悄悄地輕輕地吻了一下,旋即拉過被子,翻到了一邊,蓋住了自己通紅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