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節
江諺的筆桿反著一下一下地敲著桌面,“啪”地把筆扔到她面前,冷冷地審視著她的臉:“地址寫這兒。” 陽光燦爛的周五,晚鄉狹窄的兩車道依然堵得厲害,喇叭聲此起彼伏,江諺的自行車半停在道邊,皺眉看著紙條上的字。 “衛德街公園北門。” 騙他。 他聽見了他們的談話內容了,要去的明明是哪個中學。 公園茂密的綠樹從柵欄里擠出來,在地上投下道道陰影。北門是后勤出口,半個人都沒有,一座變電箱立在他旁邊,地上堆滿了腐爛的枯葉。 他看看周圍,心里敏銳地生出個念頭——小太妹在躲什么。 否則,一起從學校出發多方便,何故把他誆到這個荒無人跡的中間點? 地上的落葉發出咯吱的輕響,斜坐在車座上發呆的江諺心不在焉地抬起頭,怔了一下。 眼前的女孩穿著娃娃領的奶白色外套,直筒牛仔褲,頭發整整齊齊地梳成了馬尾,臉上的妝很薄,明艷干凈的一張臉。 趕得很急的緣故,她還在勻著氣,臉頰白里透紅,像多汁的蘋果。配上那對烏黑的杏眼,看上去又乖又小,像換了個人似的。 “走吧。”見他半天不說話,蘇傾急著走過來,有些發愁地打量他小小的后座,這個后座看起來單薄,可能不是載人用的。 江諺已經神色自若地跨過車座:“上來。” 看她站在原地半天不動,“叮鈴鈴”地響了下鈴:“快點。” “這能坐嗎?” 江諺不耐煩地瞟她:“怎么不能坐?你屁股多大?” 蘇傾讓他噎得在路邊紅了臉。他低了低頭,似乎在丈量臂彎里的尺度,“不行坐前邊?自己選。” 蘇傾默默地跨過了后座。 這車可真矮呀,她的腳垂著就能踩著地,雙手小心地抓著他的t恤兩側。江諺勁瘦的腰線,從透光的白色布料下顯出來。 車往前一動,車頭馬上往左邊歪,蘇傾生怕自己把車壓翻了,腳點了一下地。 車頭又歪向右邊,她又撐一下。 車子半天走不起來,江諺回過頭來,正看見她的腳點在地上撐著,氣不打一處來:“就你長腿了?” 蘇傾忙把腳抬起來,車子滑出去。她揪著他的衣服,心里生著悶氣,半晌,低低地說:“你怎么騎得歪歪扭扭的。” 江諺側眼瞧她:“因為有人不摟緊啊。” “……” 騎過一個減速帶,江諺沒繞,車身“咣當”地顛動一下,蘇傾差點顛下去,一把抱住他的腰,隔著衣服觸到了他guntang的皮膚,手又悄悄收回去。 細蟲在他身上爬一樣。 她放在他腰側的手被他扣住,猛地向前一拽。 她的臉猝不及防地貼住了他的脊背,江諺身上混合著香皂和煙草味的男孩兒氣息籠罩了她。 江諺不耐煩地看著紅燈讀秒:“扶好了,別亂動。” “前面,左轉。” 自行車輕靈地拐了個彎,女孩帶著微卷的馬尾被風揚起來。 “從前面的巷子穿過去。” 巷道很窄,兩旁都是單層排摟,門面又小又破,管道里泄出的污水淌了一地,車輪從水泊上碾過。 “前面還怎么走?”江諺知道他們繞路了,卻出奇地耐心,鈴也沒有按。 她怎么清楚這么偏的路線? 她的手臂緊緊抱著他,兩個人貼在一起,他感覺得到她羽毛撓動似的呼吸,看不到她的臉,卻本能地相信著身后柔軟的身體。 “直走。”蘇傾的聲音柔而篤定。 她像出籠的鳥,扭著頭貪婪而小心地打量著四周的晚鄉民居、新建的商業大廈和斑馬線上的行人。 自行車沿著大路暢通無阻地滑行,兩排金黃的英國梧桐投下團團蔭影,中間夾著湛藍的天,遠處黛色的山巒起伏遠在千里之外,只剩若隱若現的輪廓。 晚鄉竟然還有這樣的地方,江諺騎車的速度放緩了,四下看了看。 身后的蘇傾忽而輕輕地說:“漂亮嗎?這是灣峽。” 依山傍水處,綠意滿眼,一幢幢的高級別墅沒在山水之中。幢幢摩天大樓嶄新的玻璃幕墻反著刺眼的光芒,宛如波濤粼粼的一片湖。 江諺覺得奇怪。這里的開發強度甚至超過了晚鄉市中心。 “到了,前面。”蘇傾說。 車子“吱”地剎在二中門口。 灣峽二中像是被新城包圍的舊城殘片,民國時期黛瓦白墻的舊校舍,中庭有棵參天古柏,很有意境。大約上課了,校園里傳來嗡鳴的撞鐘聲。 蘇傾從車子上下來,看一眼手表,卻是先奔小賣部去。 這地兒江諺不熟,就靠在車子上安靜地點了根煙,在煙霧中,遠遠看見她從冰柜里熟稔地拿了兩根奶糕,口袋里摸出兩枚硬幣,正在拿他聽不懂的地方話同老板講話。 咿咿呀呀的,很軟。 門口坐著的老太太約莫八十了,戴著頂深紅色的線織帽子,一口牙都沒了,還堅持說話:“囡囡你可回來啦。” “您還記得我呀?” “記得你呀,冰糕給你留著呀,很甜的,夏天怎么不來吃?” 那時候她最喜歡吃小奶糕,一次要買兩支,一支路上悄悄吃掉,一支拿回家里去,因為何雅麗不讓她吃太涼的東西,冰棍都要在杯子里化成湯了才讓她捧著喝。 有一回回家,她把小奶糕乖乖地放進玻璃杯里,mama把她看了又看:“路上偷吃了沒有。” 她搖一下頭:“沒有。” “沒有?” 她“嗯”地點點頭,何雅麗的手往她臉上落,她還以為mama要打她了,慌忙閉上眼。 結果她只是輕輕抹了一下她的唇角,好像勾走了一只小饞蟲,笑罵,“嘴上都沾著還沒有?” “下回不要偷偷吃。”她給她揣了一袋子的硬幣,放在她書包夾層里,重重拍了一下,“想吃買一根吃,最多一根,聽見沒有?”她又拿峽灣方言罵,“拿你沒辦法。” 拿工行的黃色呢絨布袋裝的硬幣,現在還裝在她書包里,一枚都舍不得用。 蘇傾停了一下,低頭望向手上捏著的兩支小奶糕,半晌才說:“我考進市里的一中了。” 老太太笑得很開懷:“那好啊,囡囡原來就厲害。”她把柜子上的硬幣推回去,佯怒,“拿走,不收你錢。” 柳樹下江諺的身影落在她眼睛里,房檐下,她微微笑起:“請你同學也吃一根喏。” 第69章 玉京秋(九) 河邊柳條隨風漾著, 蘇傾拿指頭小心地揭開外層的蠟紙, 仔細妥帖的動作和當年的江論如出一轍,剝完了, 安靜地遞給他。 江諺的語氣很淡:“自己吃。” 蘇傾已經習慣他的喜怒無常,把冒著冷氣的雪糕放進保溫杯里, 旋上了蓋子。 又拆了一根, 放在唇邊輕輕咬了一口。小奶糕白得軟糯, 側面結了一層細密的冰碴子, 她的嘴唇印在上面, 像雪地里落下的櫻花。 檀口小小的, 奶糕上的缺口也小小的,看得人心里發癢。 江諺問:“好吃么?” “你要嘗嘗嗎?”蘇傾把奶糕伸到他眼前, 似乎注意到了到什么,指頭動了一下,把沒咬過的那一邊轉向了他。 江諺冷眼看著,毫不客氣地奪過來, 垂睫看了看,猛然咬了一大口,連帶著她咬的那個缺口一起, 全吃進了嘴里。 畢竟是秋天, 含了這么大一塊冰,牙齒馬上酸得發痛。他微微鼓起腮吸了口氣,蘇傾的臉色很緊張,把雙手伸到他下頜底下:“太涼了?吐出來吧。” 她拿手接。 江諺一時間有些怔愣, 好半天才讓冷得發麻的舌頭喚回了神,“啪”地拍開了她的手,背過身,一股腦咽進喉嚨,“呼”地吐出了一口寒煙。 二中門口有位穿灰色西裝裙的女老師,專程接待他們,老師旁邊站著穿校服的楚湘湘,兩個闊別已久的女孩見了面,馬上緊緊抱在一起,看得出原本是關系很好的伙伴。 郭湘將蘇傾左看右看,有些意外:“傾傾,你……你好漂亮啊現在。” 蘇傾畫了淡妝,逼人的明艷大方,抱在一起時能感覺到她身材的凸凹,說不清楚哪里不一樣了。而自己似乎還是從前一根麻桿的樣子,像個小孩。 兩個人說笑了一會兒,女老師的手搭上蘇傾的肩膀,語氣柔和地催促:“走吧,學生代表還有銀行的人都在里面。” 蘇傾點了點頭,跟著她走進校園,走到了樓道口,回頭不放心地看了一眼江諺。 幸好今天是他陪著來,不知省去多少猜疑和麻煩。 少年雙手插著兜斜斜立著,正站在布告欄前隨便看著什么,腳下落著一團淺淺的影子。 楚湘湘見她回頭,遠遠地朝她揮揮手:“你去吧,我陪你朋友。” 江諺百無聊賴地掃著布告欄,本來是打發時間,看到布告欄里貼著每一屆學生和教師的畢業照,目光便順勢逡巡下去。 小太妹是多少級來著? 他順著年份找到了13級的合影。二中是個小學校,年級里統共四五百號人,穿著自己的最正式的衣服拍畢業照,一片花里胡哨。 他本想找一找蘇傾解悶,沒想到一眼掃過去就看見了。因為她就在鏡頭的最中央,前排坐著的老師們像兩叢綠葉左□□斜,捧起了第二排正中的花骨朵,顯眼,晃眼。 照片里的女孩穿著荷葉領白襯衣,海軍藍背帶裙,領子讓風翻卷起來。一左一右兩個麻花辮,辮稍系了藍色的蝴蝶結,乖巧地垂在肩頭。一張白皙俏麗的臉,黑如曜石的眼睛,笑渦又甜又干凈。 這是——蘇傾? 指尖隔著玻璃印上去,明知是摸不到的,手指在她略帶稚氣的臉上投下一片小小的陰影。 “找到蘇傾了嗎?” 楚湘湘看江諺盯著布告欄不作聲,鼓起勇氣同他搭話,“她在你們晚鄉一中好不好?還跳舞嗎?有沒有考第一名了?” 江諺的心不知緣由地,猛然銳痛一下。 拍過多少回集體照了,怎么會不知道?照片那個位置,通常都是留給最聽話、最優秀的孩子的,比如江論。 江諺的嗓子有些啞,看著蘇傾最后走入的那棟樓,開口問楚湘湘:“她還有什么手續得在你們學校辦?” 正是上課時間,中庭一個人也沒有,不知哪班的教室開著窗,傳來集體讀課文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