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
蘇煜說了日子。 蘇傾頓了一下:“不行,那一天我也有事要出門。” 蘇煜很奇怪:“你出門干什么?” “我要去見一個朋友。” 蘇煜有些驚訝,在他眼里,蘇傾一天到晚只跟雞鴨豬狗、鍋碗瓢盆打交道,她這樣的人,也能有朋友。 “哪個朋友?” 油膩飄在水面上,瓷碗刷得白白凈凈摞在一邊,蘇傾垂下眸,微微笑道:“你不認得,他兩條腿都斷了,需要人幫忙。” 蘇煜對她的殘疾朋友沒什么興趣,馬上轉到了另一個話題:“那我想到一個點子,就騙媽說,那天我要去城里考試,趕不回來,晚上得住在外面,要你跟著照顧我吃住,這樣我們兩個都能出門。” 蘇傾看了看他,贊許道:“好。” 蘇太太一向憧憬知識,可這一回卻在心里痛罵考試。 考試讓蘇煜一個人出這么遠的門,要去一天一夜,她一萬個不放心。所以當兒子提出帶上蘇傾的時候,她立刻同意了。 她想,古時候書生進京趕考,大有人帶媳婦陪在身邊照顧衣食起居的,兩個人單獨處一處,培養感情也很好。 這一日清晨,蘇書生志不在考,心早就飛了,出了家門口,脫離了蘇太太的嘮叨,他甚至來不及與蘇傾招呼一聲就撒腿跑了,還把蘇太太裝給他的早餐扔給了她。 蘇傾拎著兩個包子,目不斜視地繼續走,走過了商鋪,走出了巷口,到了大道上,一輛黑色洋車停在路上等她。 車很高,車頭黑漆锃亮,排氣管里冒出一股股乳白的熱氣。 賈三把車門打開,教她抬腳:“蘇小姐小心,這門檻可高。” 她看見前面坐了個司機,后視鏡里看到她的臉,也跟著畢恭畢敬地喊“蘇小姐”。 她道“勞駕”,把包子遞給賈三:“吃點東西吧。” 把窗簾掀起來,外面的粉墻黛瓦、豐腴的葉子樹迅速后退,原來他們走得這么快。 走了不到一刻鐘車就減速。f鎮不大,葉家老宅離蘇傾家里再遠也遠不到哪里,她不知道為什么這么一小段距離,葉芩還要派車接她一趟。 “蘇小姐您別老掀簾子。”賈三大口吃著包子,他覺得在五少爺的襯托下,蘇傾善解人意得簡直像個天仙,于是口無遮攔,“別看成親路短,來回招搖的是大紅轎,新娘的臉可不能給人看。” 蘇傾頭還朝著窗外,渾似沒聽到,但是賈三嚇得半死,趕緊住嘴,往蘇傾背后打扇。 因為他看見一縷紅無聲地爬升到她耳后,半天消不下去,要是下了車給葉芩看見,他不死也得掉層皮。 葉家老宅很大,還是清代文人園的風格,外面一圈是曲曲折折的廊和房間,中間圍起一個帶湖的園子,但是這園子現下荒了,東邊隔了一大塊出來,一棟體量很大灰色建筑突兀地立在那里,幾棵老樹歪歪斜斜地生長。 賈三說:“那個是大少爺和二少爺一家的屋。” 葉家大少爺是歐洲留洋回來的,二少爺則在國外讀書時娶了個日本女人,他們的生活習慣已經西化,要一個大的客廳擺放沙發,還要呼朋引伴在高頂的餐廳跳舞。 本來在平京,他們各有宅邸還相安無事,可是逃到f鎮,統共就一座老宅,一大家子人擠在一起,難免會有摩擦。 大少爺二少爺一家嫌老屋隔出來的房間小,就在葉老爺最喜歡的花園里強行修了座新房,為這件事家里雞飛狗跳了大半年。 而大少爺和二少爺兩家人帶著仆人丫鬟擠一座房,表面和氣,底下也明爭暗斗。 葉家好像充滿了矛盾和算計,但大家還這么將就忍耐著生活在一起,新政府已經建立,大家都以為平京安定了,回去是早晚的事。 蘇傾讓賈三帶著在回廊里穿梭,一旁樹梢上的鳥叫得正歡。穿過了一個又一個空廳和院落,上到二樓,就到了葉芩的房間。 房間里沒有人,蘇傾知道葉芩有心避嫌,不讓她局促。 他的房間沒她想象中大,只有二層的幾扇矮窗透光,窗下擺著書桌,桌上很干凈,只有一瓶墨水和緊挨著放的一根鋼筆。 賈三說:“少爺說了,讓您隨便坐。” 蘇傾沒有坐,繞到他床前看了一下,這樣躺著是背著光的,屋子里空蕩蕩、灰蒙蒙,只有一小塊沒有溫度的光,讓那厚重的塊狀玻璃過濾了,變成慘白的顏色。 她忽然想到葉芩說“伺候我穿衣吃飯”的玩笑話,她肯定葉芩身邊是沒有這樣一個人的,但凡有一個丫鬟在身邊,屋里就會是暖的、香的、蓬松干燥的,絕不會是這樣陰冷空寂,充滿蕭索的氣息。 賈三見她立在床邊遲疑,趕緊過來幫她理理床鋪:“那個,床也不是不能坐,反正少爺說了隨便坐。” 蘇傾禁不住笑了,就勢坐在床沿上,一抬頭,竟然看見床架子上墜著她送的兩枚小香包,一個紅色一個黃色,很扎眼,竟是房間里唯一鮮明的顏色。 “賈三,五少爺一直都是你照顧?” “嗯,那可不。” “就沒有派過別的丫鬟?” 賈三搔搔頭:“最早也是有的,可是少爺腿不方便,小姑娘搬不動,再加上少爺脾性太怪了,沒幾個受得了的。” 蘇傾點點頭:“少爺的媽呢?” “您說六姨太太?”賈三笑,“她不管,六姨太太煙癮重得很,只認煙不認人的。” “少爺沒斷奶的時候跟她一個床睡,她晚上睡得死,壓住了孩子也沒醒,少爺哭得沒聲了,等嬤嬤把他抱出來,半邊身子都涼了。” 他好像越說越氣憤了:“少爺小時候可聰明,四歲就能倒背唐詩,老爺天天把他架在脖子上走來走去,就有人怕了,給他的冰碗里藏了毒酒泡過的櫻桃。少爺吃了以后七竅流血,眼看著不行了,嬤嬤趕緊跑去找六姨太太,她抽過了福壽.膏,正睡著,身子骨軟得推也推不醒,嬤嬤說少爺要沒了,她只哼哼唧唧說,‘沒了便埋了,容我先睡一覺呀’。” 蘇傾專注地聽,看著他的眼睛里含著一點光,賈三突然覺得她的眼睛引人入勝的漂亮。因為那里有既像情人又像母親的同情和深情。 他忽然想到,以后誰當了蘇小姐的孩子,那該多幸福呀,可比少爺幸福一千倍一萬倍了。 外頭嘈雜的聲音一鬧,賈三終于想起正事來,拿出個小盒子,朝著她“嘩”地打開,是蘇傾挑的鐲子。 賈三學著葉芩刻薄的口氣:“少爺說了,因為晚上要跳舞,是先‘借’給你戴的。” 蘇傾忍住笑,拿出來戴在手上:“嗯,多謝他了。” 剛戴上,量衣服的嬤嬤們就來了,賈三.退避出去,蘇傾喊他:“今天太陽好,你把被子也捎出去曬了吧。” 賈三很驚訝:“曬被子?” 蘇傾有點責怪地看著他,賈三讓這道清澈的目光一照,覺得自己太過分了,連被子也不知道幫少爺曬,趕緊抱起葉芩的枕頭和被子笨手笨腳地走了。 被子枕頭一拿走,枕下露出一片皺巴巴的紙,蘇傾撿起來仔細一看,正是那一頁泡了水的蜘蛛精。 ……怎么還留著。 眼看著嬤嬤們都湊過來看,蘇傾一急,順手把那頁紙疊起來,藏進口袋。 門閉上,嬤嬤們拿個皮軟尺開始量她,一會兒讓她平舉雙手,一會讓她兩手垂下彎腰,尺子從她腰上過、腿上過,弄得她有些癢癢,她彎下腰的時候,一個嬤嬤甚至從底下輕輕托了托她的胸。 蘇傾讓人碰到的時候驚了一跳,但她也沒吱聲,以免大驚小怪丟了人,幾個嬤嬤邊量邊在本子上記,記的時候幾個人耳語幾句,臉上掛著贊嘆的笑。 這還不是最奇怪的,最奇怪的是她被按在葉芩書桌前的時候,一個嬤嬤拆了她的辮子,拿梳子沾了水給她把頭發梳順,另一個拿了一把火鉗,在爐子上燒得通紅,又往水盆里一過,“滋——”地騰起云霧似的白煙,她拿著冒白煙的火鉗朝蘇傾走過來。 嬤嬤見她臉發白,按住她的肩膀不讓動,笑嘻嘻地安慰她:“蘇小姐別緊張,小的手藝好著哩,這些年葉家太太小姐,都是我給燙的頭。” 第11章 雀登枝(八) 捉蟲 “五少爺,都量好了。”嬤嬤們垂手站在一旁。這間堂屋隔壁就是葉芩的房間,所以她們說話聲音自覺地壓低。 她們很喜歡五少爺,因為他話少,不講價,叫人時候很少,一出手卻是大價錢。 葉芩不明白她們為什么一個勁地把記了她身材尺寸的本子往他手里塞,他低頭象征性地t了一眼,就合起來放在了一邊:“那就裁去吧。”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連看看這幾個冰冷的字符,他都覺得自己占了毫不知情的蘇傾的便宜,是欺負了她。 她們還不走,相互對視幾眼,有一個說:“蘇小姐的身材可標準哩……” 另一個說:“前兩天有個東江的女明星路過這邊,也在鋪子里裁了一件洋裝,樣子可新,可是貨沒拿她就匆匆走了。” 其他人也附和:“跟蘇小姐的尺寸差不多,就是前襟布料短些,要不然直接拿過來穿,也省得趕工做。” 賈三下意識脫口而出:“前襟小了?那不就是……” 那不就是…… 然后他發現葉芩盯著他看,那審視的神情好嚇人,好像若讓他看出心里有絲毫逾矩,馬上就要被格殺勿論。 賈三怕葉芩怕到了骨子里,小腿都開始打顫,在這關頭,他靈機一動,抱怨:“少爺,那料子可貴,既然有現成的,那就讓她繃著穿吧!” 葉芩放過了他,沉著臉轉向那幾個嬤嬤:“別人不要的,我們也不要。去再裁一件。” “不是不要,是沒來得及拿……現在趕著裁新的,怕做工也粗糙。” 另一個趕忙接上話:“不是我們硬要塞貨給您,是那件裙子可美,料子扣子都是洋貨,在東江的鋪子人人見了都喜歡,多少太太小姐來問,我們都不肯賣,蘇小姐見了一定也喜歡。” 葉芩默了一會,指尖在桌子邊緣摩挲,忽然很輕地點在那個本子上:“按這個尺寸改,穿得合適,我過后出雙倍價買。” 他吐字很輕,“短一毫多一厘,鋪子往后就別開了。” “是是……” 蘇傾的頭發稍微燙了下,曲度柔和,用發膠定了型,露出白皙的額頭,后面的發髻盤起來,卻盤得很低,貼在脖子后面,用墨綠色的玻璃發卡別住,前面能看見一點。 等她穿上裙子的時候,就知道頭發為什么盤得低了,因為那件洋裝背后是開叉的,開了個楔形的口,腰線若隱若現地貫到衣服下面。 前面領子稍高一些,平開口,擋住了鎖骨,蕾絲花紋和一顆一顆的小珍珠釘得很繁復,顏色卻低調,布料緊緊地包裹著腰身,臨到臀部曲線打了個彎急剎住了,往下散開了柔順的裙擺。 這樣子也學歐洲時尚畫報來的,當電影明星的眼頭高,既要與眾不同地要露一點,惹人遐思,又要高貴矜持,點到即止,拿在手里看怪怪的,穿在身上就不一樣了。 蘇傾從來不知道梳妝打扮還要這么長時間,嬤嬤們看她手臂上冷得起起皮疙瘩,給她肩膀上蓋了件小披肩。 她怕把頭睡亂了,就湊合著在葉芩的書桌上趴下來,下巴抵在兩只手臂的縫隙里,眼睛已經閉上了。 迷迷糊糊地聽見有人說話,是葉芩,他坐得離她很近,打量著她露出手臂之外的碎發和耳際,說:“還短。” 賈三問:“短什么?” “沒耳墜。” 然后他似乎傾了傾身子,撐著靠過來,用指尖很輕地捻了捻她的耳垂細看,手指微涼。別說珠寶玉石,就是個銀簽子都沒戴著,耳孔竟然沒長回去,雖然小小的,不太引人注意,但到底還是有的。他說,“去她那拿一對珍珠墜子來,要新的。” 話音未落,他立即發覺蘇傾醒了,因為她耳朵下面幾乎在頃刻間紅了一片,她還裝睡。 他馬上松開手,坐直身子,不碰她,也不跟她講話了。 賈三很快拿過來,葉芩瞥一眼,賈三知道他想問“怎么說”,于是順理成章地回答:“六姨太太抽了福壽.膏剛躺下,嫌我擾她,說拿了快滾。” 葉芩冷笑一聲,扭頭看著賈三手里的耳墜:“你幫她戴上。” 賈三像是火燒屁股,扭來扭去,把耳墜塞進葉芩手里:“小的,小的不敢。” 當著少爺面碰蘇傾,怕不是瘋魔了,要是失了手把她扎一下,少爺能跳起來把他吃了。 現在蘇傾在他心里,簡直就是一座玻璃娘娘像,得供著。 葉芩手里攤著那對耳墜,隨手倒在了桌上,聲音不大不小:“那等她醒了自己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