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jié)
她怔了一下。 蘇傾看著那只鐲子,又看看她的臉,半晌,似乎在輕輕嘆息:“阿煜,那就提前祝媽生辰快樂吧。” 蘇煜看著蘇太太那母老虎般的表情僵在臉上,兩只眼睛紅彤彤的嚇人,此刻看著那只鐲子,長得真像擋災(zāi)的盾牌。 他立即嘴尖舌快道:“媽,生辰快樂。兒子攢了好長一段時間的零花錢,好容易才買了一只鐲子想送你,最新的小畫書都沒舍得買……” 蘇太太看著他的臉,就這那復(fù)雜的表情又哭上了,臉上像打翻了油彩。 蘇傾沒抬頭看她,轉(zhuǎn)身從這尷尬的場面中輕巧地走了出去,去廚房做飯,背影纖弱而靜默。 吃飯時,蘇太太仍在抽泣,邊哭邊悄悄打量蘇傾。蘇傾還是像往常一樣給蘇煜盛湯,看著他吃飯。 要蘇太太道歉,她是絕對拉不下臉的。她只是往蘇傾碗里夾了一大塊雞rou,悶聲道:“傾兒你也吃吧。” 蘇傾微笑:“謝謝媽,我還不餓。” 蘇太太心里一陣發(fā)慌,覺得哪里不對了,但又說不出。 現(xiàn)在的蘇傾也會笑,也謙讓,只是笑容里面客氣,沒了往常那股窩心熱乎的勁兒。 她又想起回來的路上翠蘭挽著她的手臂說的話,講了半天,竟是給她兒子柱兒說親來了。 這么看來,翠蘭家鬧這一出,是故意的,她辛辛苦苦養(yǎng)大的丫頭,有人這就惦念上了。 她看了面對面坐的兩個孩子一眼,心里猶豫起來,若是不能再做女兒養(yǎng),也該快點收做了媳婦。 她拿筷子頭攪和著粥:“你往后還是不要去見那個葉家少爺了,省得別人說閑話。” 蘇煜抬起頭好奇地聽了一耳朵,馬上被蘇太太數(shù)落:“你也長大了,該懂點事,看好jiejie,知不知道。” 蘇煜覺得他媽今天中了邪,竟然偏袒蘇傾,筷子一摔下了桌:“我吃飽了。” 蘇傾開始吃飯:“那可不行,明天我得將鐲子和零錢還給人家。” 蘇太太沒詞反駁她,忽然靈機(jī)一動:“那你帶著狗去。” 蘇傾有些頭疼:“媽,我見客人,帶著狗……” 蘇太太知道那畜生兇得很,一聞見生人味就狂吠,有它在,兩人說話說不長。 于是她堅持:“它身上臟,你順便帶它洗一洗,洗完快點回家來。” 于是第二天在那大石頭邊上,多了一只體型巨大的黃狗與葉芩對視。 蘇傾一手拉鏈子,一手虎口卡著狗脖子,一刻也不敢松開。 蘇傾生怕它亂吠,提前將它喂得很飽,指望著它吃飽了犯困,省得驚了葉芩。 黃狗倒是沒叫,它齜牙咧嘴地瞪著葉芩,喉嚨里不住地發(fā)出低沉的咕嚕聲,尾巴上的毛都立了起來。 葉芩冷淡地看著它一會兒,猛然撐著膝蓋俯下身來,跟狗臉貼臉。 蘇傾放在狗脖子上的手猛地卡緊,心都沖上嗓子眼:“快離遠(yuǎn)些!” 黃狗卻讓這驟然的靠近驚得后退兩步,低沉的嗚嚕聲慢慢變作嗚咽,尾巴往兩腿間一夾,扭頭撲通一聲鳧進(jìn)水里。 蘇傾看著狗在水里游,半晌才有點納悶地說:“它怎么好像也怕你。” 葉芩正在仔細(xì)地看那只鐲子,她挑得式樣優(yōu)雅舒展,也入他的眼。 他看著她撩水時露出的的手腕,想象這鐲子在她手上的樣子。聽到她說話,才抽出思緒:“是你的狗太傻。” 見著個淺色瞳孔的撲到眼前就以為是獸,不是傻是什么。他決不肯承認(rèn)自己身上有什么戾氣殺氣一類看不見的東西。 “它可不傻。”蘇傾跟黃狗玩鬧,回過頭來笑,她頭發(fā)上的水珠反射陽光,像是戴了閃光時珠翠,“它挺聰明,還會吃糖。” 葉芩:“……” 蘇傾眸子一停,意識到自己說了什么。 葉芩的睫毛覆下來,將首飾盒子惡狠狠地“咔噠”一扣,隨手揣進(jìn)自己兜里。 蘇傾抿著嘴唇,一雙眼睛葡萄似的泛著水色,歉意地盯著他看,生怕他惱。少年抬起頭,臉上的表情很淡,猛地朝她砸了個東西。 蘇傾伸手一接,鈍鈍小小的像枚子彈撞在她手里,一枚包著玻璃紙的洋糖果。 她低著頭,手里捏著糖紙擺弄。 葉芩盯著她:“吃,當(dāng)我面吃。” 蘇傾只得慢吞吞地把糖拿出來,天氣熱,糖化了不少在手指上,她平日里從不吃手,這次覺得可惜,小心地舔了舔指尖,一股水果的甜香。 葉芩覺得她像一小團(tuán)白貓,安靜秀氣,越是白的就越讓人想摸。是不是萬物都如此,狼狗在她面前也曉得賣乖。 瀑布嘩啦啦地奔流,激起一片水霧,應(yīng)該是很涼的。但他還覺得熱,胸口和后背都發(fā)燙。 蘇傾吃著糖與他搭話:“葉芩。” 他很滿意這次她喊他名字,喊得比旁人都順耳,他說:“怎么?” “你知不知道有什么活計是我能干的?”她挺認(rèn)真問,“我只認(rèn)識些字,也不會算術(shù),但是可以很勤快,工錢夠吃飯就行。” 在新社會里,葉芩是她的領(lǐng)路人。 葉芩盯著她看了好一陣,才開口說話:“做我家的丫鬟,伺候我穿衣吃飯,不用你寫字算術(shù),不愁吃喝,逢年過節(jié)還有賞錢。” 蘇傾一時怔住。 他打量她兩下,眼里含著很淡的笑,意興闌珊地?fù)蹞垡路牵骸傲T了,請不起你這座尊神。” 蘇傾忽然發(fā)現(xiàn)葉芩一向如此,調(diào)戲亦或逗弄,總是點到為止,從不讓她為難,也摸不清他到底在想什么。 葉芩說:“對了,我倒有正事告訴你。” 他的手撐著膝蓋,慢慢地摩挲著,語氣也很緩,“月底我大哥在家里辦舞會,我這樣子,還沒有女伴,你來不來?” 蘇傾記得這一次邀約。那個世界離她太過遙遠(yuǎn),原身不敢去,自然拒絕。 這一場舞會上,沒有舞伴的葉芩第一次遇到了林小姐,他未來攜手一生的妻子。 如若不想擾亂他未來的氣運,此時就是她抽身而退的最好時機(jī)。 第10章 雀登枝(七) 回來的路上下了大雨,烏云密布的天陰沉沉的,路上的人急著回家收衣服被子,匆匆跑散了。 眼前一明一暗,隨即驟然一道驚雷砸下,黃狗嗷嗷地狂吠起來,蘇傾似乎聽見斷斷續(xù)續(xù)的細(xì)細(xì)哭聲。 狗猛地跑出去,蘇傾在后面快步地追,一直追到一座破房子前,黃狗四處嗅嗅,沖著小屋猛叫。 蘇傾走近了才看出來,這是二丫的小木屋。二丫是鎮(zhèn)上的癡兒,生下來就是傻的,她爹在時為給她看病傾盡家財,讓一個庸醫(yī)騙了,病沒治好,房子也賣了。 老人家是個木匠,臨死之前,拖著病體日夜趕工,花了半年,給她在林子里搭了座遮風(fēng)避雨的木屋。 然后蘇傾看見了二丫,她縮在屋門口的角落里,睜著大眼睛哭泣,嘴里念念有詞,不時那袖子用力抹一把眼淚鼻涕。二丫今年十六歲,樣子卻長得還像個小娃娃,她不打人,只是傻,傻就意味著沒有勞動能力,只能靠人養(yǎng)。 f鎮(zhèn)家家戶戶都不富裕,就算有好心人,也只是在木屋門口擺一碗飯而已。 蘇傾把狗趕到一邊,在她身旁蹲下來,屋子里被褥的霉味一陣一陣傳入鼻中。她終于聽清二丫喃喃說的話:“樹死了,爹的樹死了。” 順著她的目光回頭一看,原來木屋前的一顆細(xì)細(xì)的梨樹,讓夜里的閃電給劈折了。 木匠死前借了一棵梨樹,給他女兒移到木屋門口,三月開花頭上戴,八月掛果肚里也不饑。 二丫臉上的淚痕一道一道的,她使勁用袖子擦眼睛。原來她也知道,這樹彎了腰,就再也不會開花了。 蘇傾挽起她的手臂,把她拉起來,然后從小木屋往前走十步,朝右拐,再右拐,走五十步,那里有一片梨樹。 她指著遠(yuǎn)處的一片枝杈縱橫,“別哭了,你以后實在想吃梨,可以去那里摘。” 圓圓的雨點已經(jīng)落下來了,砸在她們頭發(fā)上。 二丫分不清楚那一片和屋前的一棵有什么區(qū)別,只是見了那么多梨樹,心里高興,驚奇的眼睛里不再涌出淚水。 蘇傾把她領(lǐng)回小木屋:“記住了嗎?你走一遍給我看看。” 二丫出了小木屋,馬上便迷路了。她只認(rèn)得小木屋,出門要靠人領(lǐng),否則便哪里也去不了。 蘇傾又帶著她走了三遍,走到第四遍的時候,二丫在雨地里跺腳,她錘著自己的頭,急得哭起來:“我記不得,記不得要往哪里走了。” 蘇傾停了停,似乎是在想。二丫哭著湊過來,怕她也嫌棄了她。蘇傾忽然牽起她的手,指向云霧中的黛色的遠(yuǎn)山:“看見那座山了嗎,山上住著一個神仙,也與你一樣想吃梨子。” 二丫很吃驚,漆黑的眼一眨不眨地盯住遠(yuǎn)山。 蘇傾帶著她扭了個向,朝向高聳的云杉:“他要下來,可沒有梯,就要找最高的樹當(dāng)梯。” 走到最近的一棵云杉前,她壓著二丫的手撫摸濕漉漉的樹皮,“找到了,這里有最高的樹,他就從天上爬下來。” “他左右看看,發(fā)現(xiàn)那邊有房子。”她指向煙雨蒙蒙中的房屋,炊煙被風(fēng)吹得四處飄散,“梨子好像就是他們家種的。” “他就往那邊走,一直走,敲開門問可不可以吃你家的梨,人家說,吃吧。” 最終她們停在梨樹林前:“喏,他就吃到了梨。” 二丫的眼睛瞪大了,像一對琉璃珠似的倒映著陰天,嘴微微張開。 蘇傾回到家里,把自己和二丫換下來的濕衣服一起堆在盆里,沖了沖身上,又去挑了幾擔(dān)水填滿了缸。 掛在胸前那只環(huán)一直發(fā)燙,她看到之前消退的兩格藍(lán)色又漲上去,不,現(xiàn)在是三格,幽藍(lán)色已經(jīng)不是一點了,變成了一彎。 今天是休息日,蘇煜待在家里,蘇太太殺了一只肥鴨涼拌,骨架熬湯,一連吃了兩頓。因為前幾日的生辰禮物事件,數(shù)日之內(nèi),蘇太太對待蘇傾很客氣。 人真奇怪,往常無人問津,她總覺得蘇傾這不好那不好,驟然來了個翠蘭想跟她搶,她就突然覺出蘇傾的寶貴來。 蘇傾彎腰在水槽前洗碗,蘇煜湊了上來:“姐……” “怎么了?” 他拿腳尖磨蹭地上的塵土:“我過兩天可能要逃學(xué)一次,不回家吃飯,很晚才能回來,你能不能幫我把媽糊弄過去?” 蘇煜知道蘇傾從來不會像母親一樣逼他做什么,聽見他做的荒唐事也不會驚訝,所以有事也是先找蘇傾。 “你要做什么?” 蘇煜含糊道:“一個同學(xué),約我去家里玩。” 蘇傾猶豫了一下:“危險嗎?” 蘇煜吹胡子瞪眼:“看你說的,去人家里還能有危險嗎?” 蘇傾看他臉上春風(fēng),那同學(xué)十有八/九是三小姐。她沒再多問,手上的絲瓜瓤嫻熟地滑過瓷碗:“哪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