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節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才拭了拭眼中淚水,借著月光望向身邊的男人,意外地對上他有幾分憐憫,又有幾分柔和的眼神。 隨即,她便聽到齊王輕聲問:“當年你讓段廣林前來投奔我,是不是說明我在你心中也不是那樣不堪的?” 她輕輕抿了抿雙唇,在他隱隱帶著期盼的眸光中,終于緩緩地回答:“當年的齊王殿下,是世人眼中光風霽月般的人物,禮賢下士,謙和有禮,又哪會僅是不堪。” 齊王怔住了,片刻,臉上綻開了喜悅的笑容,忽地握著她的手,啞聲道:“阿苒,得你此話,便是明日便死在程紹禟追兵手中,我也毫無遺憾了!” 齊王妃輕輕掙開他的手,低著頭,再不說話。 遠處的映柳抱著齊王的外袍,怔怔地望著那對相對而立的璧人,月光下,男俊女俏,同樣是掩不住的滿身風華,忽地生出幾分自慚形穢感來。 只有王妃這樣出身世家大族的嫡女,才能配得上他吧…… 她輕咬著唇瓣,低著頭掩飾滿臉的黯然,緩緩地回了屋。 程紹禟帶著追兵有如天降般出現在齊王敗軍面前時,不只齊王,便連晏離的臉色也變了。 尤其是晏離,他素來自負神機妙算,對五行八卦奇門遁甲之術尤其精通,本以為追兵會被他設下的迷局擋下數日,不曾想半日時間不到,程紹禟便已經帶著兵馬追殺而來了。 “齊王殿下,是你們束手就擒,還是本將親自動手?”程紹禟勒住韁繩,持著長劍擋住齊王等人的去路,沉聲問。 “程將軍好本事,敗在你的手上,本王也沒什么好說的了。只是,本王縱是戰死,也絕不會投降于趙赟那侵占了趙氏江山的野種!!”齊王‘噌’的一下抽出腰間長劍,厲聲喝道。 程紹禟皺眉:“殿下慎言,陛下乃神宗皇帝長子,生母孝慧皇后,世人皆知。殿下何苦作那長舌婦人之事,無事刻意詆毀陛下名聲!” “本王從不打誑語,趙赟并非孝慧皇后所生,當年孝慧皇后生下的本是死胎,卻是不知從宮外何處抱來了一個孩子,假充父皇嫡子。本王母妃當日便在鳳藻宮中,親眼看見孝慧皇后身邊之宮人抱著死嬰離宮,豈能有假?!” “只恨本王至今找不到先太醫院正楊伯川留下的那本手札,否則早就向世人揭穿趙赟的真面目!!”齊王冷笑著道。 程紹禟臉色有幾分變了。 齊王卻不待他再說,一揮長劍:“趙赟生性殘暴,視人命如草芥,程紹禟,本王敬你是一條錚錚漢子,卻不想你助紂為虐至此,既如此,本王也不欲再多廢唇舌,今日便與你決一死戰!” 說罷,雙腿一夾馬肚子,揮著劍便朝著程紹禟沖了過來。 “殿下!”唐晉源連忙策馬而上,緊緊護在他的身側。 程紹禟擋下齊王刺來的一劍,兩方人馬頓時便陷入了混戰當中。 齊王妃、晏離、映柳母子等毫無自保能力之人被侍衛緊緊護著往后退去。 齊王妃不時回頭,望向身后浴血奮戰的齊王,看著他好幾回險些被程紹禟挑下馬,驚得心跳都快要停止了。 “殿下,殿下!!”映柳又驚又怕,眼睜睜地看著齊王胸口中劍,終于忍不住哭叫出聲。 “你們不用管我們了,快去助殿下退敵!!”齊王妃厲聲朝著身邊的侍衛道。 那幾名侍衛想也不想地拒絕:“殿下有命,王妃在,屬下便在!” 齊王妃愣了愣,就這么一瞬間,看到齊王左臂又中了一劍,尖聲喝道:“殿下若不在了,我們哪還有命?!快去!!” 幾名侍衛也看到了齊王的危急,又聽齊王妃這般說,當下再不猶豫,立即持劍飛身而去,很快便加入了戰局。 晏離想了想,亦緊緊地跟著而去。 “晏先生,你……”齊王妃一時不察,看著他驚險地沖了上前,再一看看身邊映柳母子與那名嚇得雙腿直打顫的奶嬤嬤,一咬牙,喝道,“還不快走,等死么?!” 說完,率先便往后退去。 那邊,程紹禟賣了個破綻,趁著齊王中計之時,揮著長劍‘嘣’的一下,便將他挑落馬下。 立即有兵士上前,欲將他生擒,卻不妨唐晉源動作更快,暴喝一聲沖殺而來,與幾名侍衛急急便把齊王救了下去。 程紹禟一夾馬肚子便要追殺而去,忽地聽到有人大聲喝道 :“程將軍,難道你不顧當年青河縣大牢,齊王殿下對你的救命之恩么?!” 他急急勒住了戰馬,長劍一舉,制止了欲殺上前的兵士,便看到一身狼狽的晏離,疾步從混戰中而來。 籍此機會,齊王手下的殘兵立即把齊王緊緊地護在當中,嚴陣以待,滿是肅殺之氣。 晏離來到兩軍當中,努力平復了幾下,這才緩緩地又道:“程將軍可還記得當年青河縣大牢之事?鏢局丟失重鏢,眾鏢師入獄受盡嚴刑拷打,危在旦夕,若非齊王殿下親自出馬,將軍當日便已經死在青河縣大牢。” “大丈夫立世,當懂知恩圖報,當日齊王殿下與將軍等人素不相識,只因吳總鏢頭求救上門,便仗義出手相助,如此大恩,難不成便是換來今日將軍的窮追不舍么?” “程大哥,當日鏢局眾兄弟結義,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可惜你我各為其主,終于兵戎相見,宋大哥等兄弟九泉之下若是得知,只怕亦是痛心不已。”唐晉源亦從人群中緩緩走出。 程紹禟緊緊抿著雙唇,手中長劍仍在滴著血,一滴又一滴,滴在地上,滲入泥土中,再不見蹤跡。 他望向身上滿身血污的齊王,毫不意外地對上了他復雜又不甘的視線,再望向他身邊的齊王妃,想到查探而來的那些關于齊王妃多次襄助凌玉之事,最終,視線落在唐晉源身上。 曾經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無論何時何地,均能毫不猶豫地將自己性命交托的兄弟,可此刻,他在他的眼中,看到的是防備與警惕。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緩緩地一揚手,薄唇吐出兩個字:“退開!” “將軍!”和泰大吃一驚,想要勸說幾句,可看到他面無表情的模樣,一咬牙,揮起手上令旗:“退開!” 話音剛落,兵馬齊唰唰地退往兩邊,讓出當中一條路來。 “他日相見,便是決戰之時,晉源,你我兄弟緣盡于此!”程紹禟翻身下馬,緩步來到唐晉源跟前,忽地手一揮,長劍割下袍角一處。 唐晉源眼中復雜難辨,亦不遲疑。 “程將軍,再會!!” 第98章 看著齊王帶著人馬快速離開,和泰憂心仲仲地望向程紹禟, 雙唇微微闔動著, 良久,才長長地嘆了口氣。 功敗垂成, 也不知陛下那里該如何交待。 只盼著陛下好歹念著早前將軍的護駕之功,至少饒將軍一命才是。 直到看到齊王的人馬徹底消失在視線里,程紹禟才朝著身邊的將士們深深地作了個揖:“害諸位弟兄無功而返, 實乃紹禟之錯,陛下怪罪下來, 我一力承擔!” “將軍不必如此!”李副將連忙伸手欲扶, 可程紹禟卻避開了他,堅持對著將士們行了大禮。 “實不相瞞,方才若是將軍堅持對戰, 固然能將齊王一干悉數擒下, 立下這天大之功勞。旁人末將不敢說,只若末將這心里, 難免對將軍品行有所存疑。”人群中,忽地有人道。 “孟副將之言, 末將深以為然, 若將軍連救命如此大恩都尚且能不管不顧, 著實讓人心寒。”立即便又有人跟著道。 不過片刻間, 又陸陸續續有人開始附和。 程紹禟搖搖頭, 望著齊王消失的方向低低地嘆息一聲。 齊王妃被齊王緊緊地圈著腰肢, 二人同乘一馬, 齊王拼命催動著馬匹,一路疾馳。 她靠著他的胸膛,闔著眼眸,耳邊盡是呼呼的風聲,心中卻是一片茫然。 本以為這回必死無疑,不曾想竟還能撿回一條性命。可是,這一回便是逃脫了,下一回呢?這一回是憑著當年對程紹禟的救命之恩才撿回一命,下一回只怕便不是那么容易了。 況且,便是逃了,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下之大,又哪里還有他們的容身之處,難不成余生便要活在逃亡當中么? 齊王領著僅余的兵馬一路南下,一直到日落西山,所有戰馬都累得再也跑不動了,他終于才停了下來。 他翻身下馬,剛把齊王妃扶了下來,見她臉色著實難看,正想問幾句,便見晏離同樣白著臉走了過來。 “先生,接下來咱們應該往哪里去?”他忙不迭地問。 晏離平穩了一下氣息,沉聲回答:“如今雖說四處戰亂,只依我之看,不出三年新帝便能平定紛爭,故不管躲到何處,等天下大定時,新帝必然也不會容許咱們仍在世上。” “唯有一處,自立國以來,朝廷一直不曾理會,那便是離島!” “離島與中原隔海相望,咱們若能到那里去,至少能保得平安。” 齊王有些不甘心,避世離島保命,那便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趙氏江山旁落了么?他日黃泉路上,他又有何面目面對趙氏列祖列宗! 晏離瞧出他的心思,嘆息一聲道:“殿下,并非我長他人之志氣,滅自己威風,新帝仍為太子之時,便已經掌控了朝廷,根基已穩,如今麾下又有鎮寧侯、鎮國將軍與定遠將軍三員猛將,平定戰亂不過是早晚之時,一待那時,世上再無人能撼動他的帝位半分。” 大勢已去,多想亦無益,倒不如想著尋處安身立命之地,也好自保。 齊王聽出他言下之意,久久說不出話來。 齊王妃一直靜靜地聽著他們的話,聽到此處,終于出聲道:“晏先生此話甚有道理,大丈夫能屈能伸,殿下便是不為著自己,也要想想生死不離地追隨你的忠心將士,還有嗷嗷待哺的一雙兒女。” “況且,殿下一直耿耿于懷的新帝身世,從不曾有過真憑實據,如何便敢斷定新帝并非神宗皇帝與孝慧皇后親兒?殿下素來行事謹慎,只在對待此事上卻顯得急躁了些。” “妾身說句難聽的,殿下心里早就積聚了多年對新帝的怨恨,只是因為他為嫡長,名正言順,故而縱是不忿不甘,亦只能認命。如今突然聽聞一直以身份壓著你之人,極有可能真正的身世甚為不堪,殿下潛意識里便想要相信,故而所做一切,均是從要證實此事出發,何曾有過客觀之時?” “你!”齊王被她此番直白的話氣得臉色鐵青,可一對上她平靜的眼神,那些怒火卻怎么也發泄不出來了。 “罷了,便依先生所言,咱們往離島去吧!”良久,他長嘆一聲,無力地道。 映柳抱著兒子沉默地看著他們,無聲地把孩子抱得更緊。 她不懂什么大道理,亦不知什么離島,更加不能似王妃那般聰慧,什么都懂,甚至連字也認不得幾個。 自從京城的齊王府離開后,每一日看著王妃與殿下相處的種種,她便愈發自慚形穢。 殿下一直夸她是朵溫柔體貼的解語花,可真當遇上大事時,她除了無助與彷徨外,什么也做不了,不似王妃,縱然說出的話不好聽,可因為句句在理,殿下便是惱怒,最終卻還是會采納她的意見。 這樣的王妃,她又怎能比得過,莫怪殿下的目光愈發追隨在王妃身上。 *** 趙赟做夢也沒有想到,程紹禟竟然罔顧他的旨意,私自將齊王放走,以致最終功敗垂成,當下龍顏大怒,‘噌’的一下便拔下掛在墻上的寶劍,欲將跪著請罪的程紹禟斬于劍下。 在場眾將見狀,大呼著‘陛下開恩’,齊唰唰地跪在地上不停地求情。 唯獨程紹禟一言不發,仍舊直挺挺地跪著。 趙赟見狀更為惱怒,額上青筋頻頻跳動著,眼中充滿了殺氣,從牙關擠出一句:“程紹禟,你便是這樣對待朕的信任的?!” 程紹禟呼吸一窒,深深地朝他拜倒:“請陛下責罰。” “你以為朕不敢殺你不成?!” “臣絕無此意,臣自知此番犯了不可饒恕之大錯,不敢求陛下寬恕,愿承受陛下一切責罰。”程紹禟回答。 “陛下,此番實因那晏離jian滑,他當著兩軍將士之面讓程將軍回報齊王當年救命之恩,若是將軍執意不許,一個連救命大恩尚且不管不報之人,他日如何能讓將士們信服?一個得不到同袍信任的將領,又如何能征戰沙場,平定內亂,替陛下分憂!”和泰鼓起勇氣,大聲道。 “和泰此言,亦是末將等心中所想,請陛下開恩!”李副將、孟副將等人異口同聲伏倒求情。 一時間,諾大的屋子里,眾將的求情聲不絕于耳。 一直站在一旁不言不語的龐信終于走了過來,亦跪在趙赟身前,誠懇地道:“請陛下聽臣一言,臣雖非能征戰沙場之將士,可亦清楚戰場上刀槍無眼,同袍之間若不能全身心信賴,軍心煥散,必乃敗軍之相。” “程將軍違抗圣旨,私放齊王實乃大罪,罪不容恕,若不處罰,難以服眾。只是請陛下念在他多番救駕有功,朝廷又值用人之際,從輕發落,容他一個將功折罪的機會。” 趙赟的臉因為憤怒而漲紅著,胸口急促起伏,聽著龐信此言,亦想到了程紹禟幾次三番的救駕有功,怒火便不知不覺地滅了幾分,可到底心中意難平,咬牙切齒地下了令:“奪去程紹禟統帥之職,降為八品宣節校尉。脫去他的戰袍,拖下去重打一百棍,若是仍有命活下來,朕便給你一個將功折罪的機會!” 說完,拂袖而去。 一百棍?眾將臉色都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