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節
所有的目光中,有一道格外的凌厲。蘇鳳竹因循看去,卻是高居首席之上的傅見省,捏著酒杯,陰沉沉地看著她。見她看過來也不躲閃。認出來了么。蘇鳳竹想。 不過現在認出來他又能如何呢。蘇鳳竹完全不放在心上。她目光又掃過他身后的衛王妃裴氏。裴氏正在哄懷里的世子逢春安。那溫柔安然的眼神,似乎裴氏眼里心里,裴氏的整個世界,只有逢春——可是傅見省這剛剛回來...... 繼續往前走,蘇鳳竹看到了她母親迎面走來。文夫人現下一身素服,釵環簡單,眉目含愁,好一副楚楚可憐之態。尤其是看向蘇鳳竹之時,那一抹混雜了擔憂、愧疚、顧慮、欲語還休的目光,讓蘇鳳竹好生不適應,又是煩躁。蘇鳳竹只能一昂頭,看都不看她與她擦肩而過,疾步走向自己席位。 他們到達后片刻,景泰帝和范信芳一起出現了——后宮的兩位女主人,逢太后上了歲數,今兒個坐了一天,身子到底是有些不爽快,晚上不耐煩再應付人了。陳皇后則是到現在身子還沒調養好。 景泰帝樂呵呵地一邊走一邊和眾人打著招呼。見到蘇鳳竹還特意道:“兒媳婦,如今和娘家人團圓了,高興吧?” 蘇鳳竹勉強彎彎嘴角:“謝陛下垂憐。” “不謝不謝,都一家人,外道個什么!”景泰帝邊說邊還四下張望:“咦你母親呢?怎不和你母親坐在一起啊?來來來,文夫人快過來!” “陛下。”文夫人一臉驚惶模樣過來了。俯身就要下拜,景泰帝趕忙一把扶起:“哎呀呀,不必拘禮,不必拘禮!夫人這女兒教養的不錯,侍奉朕和太后極盡心。朕要多謝夫人!”說這話的時候,也不知是忘了還是怎地,那手還緊緊地握在文夫人胳膊上。 蘇鳳竹一眼看見,心中有數。正要想法子將兩人分開,文夫人卻自己不動聲色地后退一步:“失德之人,豈敢當陛下一個謝字。能侍奉陛下、太后和楚王,是鳳竹這孩子的福氣。” 景泰帝看著她這守禮而貞靜的模樣,心下卻不由得更饞癢難耐。“夫人過謙了,過謙了!”他上前一步,還想與文夫人糾纏。然范信芳看他這言行舉止越來越不像話,趕緊推了他走:“陛下,時候不早了,咱們開席吧,別讓大伙兒等著!” 唔,母后應該看不上周老二......吧?蘇鳳竹則斜睨著她娘,心中思量著:不過為了權勢,也難說啊!還是萬不能讓他們有機可乘。 一時開了席,身為這次宴會的主角,傅見省率先向景泰帝敬酒。景泰帝木著臉一言不發喝了,便去與旁人說笑。此后倆人再無片言只語往來。 景泰帝和最倚重的臣子們全都是草莽出身,幾杯酒下肚,就打回了原形。很快,莊嚴華麗的大殿中酒令、逼酒聲此起彼伏,恍若鄉間酒館子。 “爹啊身子才好,少喝兩杯。”周玄勸他爹。 “不礙事不礙事,已經全好了,難得今兒高興!”景泰帝如何肯聽,反拿酒灌周玄:“你也喝!不喝酒像個什么男人?難不成是你媳婦兒那兒看著,你就不敢喝?” 頓時引起哄堂大笑。景泰帝卻愈發上臉,又與蘇鳳竹道:“兒媳婦,你倒說說,你素日是不是管著他,不讓他喝酒不讓他納妾,這也管他那也管他,管的俄兒沒個男子漢氣魄,嗯?!” 這話分量卻重了。眾人都豎起耳朵瞪大眼睛等著看蘇鳳竹難堪, 蘇鳳竹卻沒有絲毫慌張。“陛下問這話,是皇帝問楚王妃,還是公爹問兒媳?”她從容道。 “皇帝問楚王妃又如何,公爹問兒媳又如何?”景泰帝興致勃勃地道。 “若是皇帝問楚王妃,那楚王妃無言以對,陛下金口玉言,說什么就是什么,哪兒有楚王妃說個不字的余地。”蘇鳳竹道:“若是公爹問兒媳,唔,只有那等最沒男子漢氣魄的公爹,才會婆婆mama管到兒子媳婦房里事。” “你......”景泰帝給她堵了這一下,卻是并不以為忤,反哈哈大笑:“就你會說話,誰都說不過你!” 眾人便又齊聲大笑。然有些人看向蘇鳳竹的目光中便增添了詫異:皇帝竟如此寬容于她? “殿下至孝,不如殿下替陛下滿飲此杯如何?”“大殿下,俺也敬你!”.....眾臣看準景泰帝心思,一哄而上灌周玄。周玄自顧不暇,于是景泰帝又得以狂飲不止。 酒喝的差不多了,少不得找其他樂子。“那啥以前總聽著說大虞的文皇后,那是滿腹的才華,琴棋書畫,啥都會。”景泰帝醉眼朦朧看向文夫人。 “陛下謬贊了。”文夫人聽到說起她,身形顫了顫,如柔弱的春柳般伏倒于地。 “別謙虛別謙虛,朕最見不得人謙虛。”景泰帝卻只覺著心里的火給她這小模樣撩撥的更盛:“那皇后娘娘給咱跳個舞唄?看娘娘這小身段兒,跳起舞來,定然好看。” “妾,求陛下恕罪,妾不會跳舞。”文夫人頭抬都不敢抬。 “陛下喝醉了啊,喝醉了。來人,趕緊上醒酒湯。”范信芳忙勸景泰帝。又附耳與景泰帝道:“給你兒子兒媳婦留些臉面!” “怎地了,朕就想看她跳個舞,怎地了?”景泰帝此時哪里聽的進去,伸手指了一個前朝降臣道:“你說,她會不會跳舞?!” “稟,稟陛下,夫人甚喜舞樂。”那降臣膽戰心驚道。 “就說會吧!”景泰帝拍案大叫:“怎地,那虞朝的皇帝看的,朕這皇帝就看不得么?嗯?你看不起朕!” “妾不敢。”文夫人抬起頭,眼中已然滿是淚水。裊裊娜娜站起,一副無可奈何不得不屈從的模樣。 “慢著。”然蘇鳳竹搶先走出席去:“兒媳也會跳舞,不如兒媳跳給陛下看,如何?” “好啊好!”景泰帝先興奮大叫一聲,俄而又蹙眉咄嘴:“你是兒媳婦,看你跳有什么意思,你快別搗亂了!” “有意思,可有意思了。”蘇鳳竹邊說著,邊走向近旁的傅見省——他一身武將打扮,還帶著佩劍。蘇鳳竹突然伸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拔出了他的劍,手一轉抖出一個漂亮劍花。景泰帝被劍芒耀了一下眼睛,等視線恢復正常,卻見那青湛湛的劍鋒就指在他喉嚨前方寸許之處! 125☆、晉江獨發 景泰帝大吃一驚, 頓時喝下的酒都化作冷汗冒了出來。他身邊的吳用也是大驚失色,剛想喊護駕, 卻見蘇鳳竹嫣然一笑, 翩然后退, 旋即持劍起舞。 景泰帝長長舒了一口氣, 心中卻又涌起怒氣:這是戲弄他呢還是試探?無論如何這舉動太越矩了, 都是最近自己給她好臉太多了! 他陰沉沉地看著蘇鳳竹,手有一下沒一下地轉著酒杯。卻見劍光如驚鴻, 伊人若游龍,這劍舞的著實精彩。景泰帝不知不覺手離開了酒杯, 而雙目慢慢為那光彩四射的身姿點亮。 只顧著貪看了, 到底這氣沒發作出來。待看著蘇鳳竹舞姿將盡, 景泰帝示意身邊伺候的吳用給他添酒,他得壓壓驚。 吳用看出景泰帝心情變化, 心中長長舒了一口氣, 趕忙執壺添酒。剛剛添好正準備奉給景泰帝呢, 突然眼睛一花,酒杯憑空而起——卻是蘇鳳竹不知何時又近前來, 揮劍靈巧一挑將酒杯挑起。身子一旋,劍鋒一輪,蘇鳳竹向后倒仰如滿月,而劍鋒又指到了景泰帝面前, 其上的酒杯穩如泰山,酒液沒有分毫灑出。 她再敢這么挑釁朕的威嚴, 朕絕不容忍了!景泰帝心里想著,手卻早已伸向那酒杯,且興高采烈地夸贊:“好!哎呀呀,這一手真漂亮!兒媳婦,以前不知道啊,你會的還挺多。”——喝了酒的人忘性大,他此時全然忘了有文夫人這人了。 文夫人默默坐回位子上。又如之前一般,把頭頸深深低下。然嘴角卻勾起一抹不易覺察的冷笑。 “愿博陛下一笑。” 蘇鳳竹站起,笑吟吟向景泰帝行禮。又雙手托劍,走到傅見省面前把劍還他:“方才失禮了,衛王恕罪。” 然傅見省動也不動。“不要了。”他眼睛看也不看蘇鳳竹,冷漠地道。 “什么?”蘇鳳竹不明所以然。 “本王素來不喜本王的東西給別人染指。”傅見省又道:“你既碰了這劍,便留著吧。” 說著還把劍鞘解下來,扔給蘇鳳竹。 這是什么敗家毛病!蘇鳳竹無語。“就說這都什么古怪脾氣!”景泰帝也聽到了他們的話,因對蘇鳳竹道:“你只管把劍插他身上就是!” “爹又胡咧咧了。”此時周玄走過來,與傅見省笑道:“不過傅大哥我就好奇了。若是叫旁人碰了劍就得扔,那傅大哥血戰沙場時候,得扔多少劍?” “所以他們都死了。”傅見省這才抬眼看了他們夫婦一眼:“只有死人可以碰我的劍。” 喲呵,這是威脅我呢。蘇鳳竹從容笑笑。扭頭跟一邊的周橙招招手:“橙子,你前兒不是還跟我說,要跟師父學劍了,想要把好劍么?正巧今兒傅大哥哥這把劍送給你。這劍跟傅大哥哥上過戰場,可是了不得。你有了這劍可要好好學,以后當個傅大哥哥這樣的大英雄!” “嗯嗯嗯!謝謝傅大哥哥!橙子一定會好好學的!”周橙喜出望外,不管不顧蹦著高兒就往傅見省身上跳。他的天生神力,竟是傅見省都扛不住,一不留神叫連人帶椅子撲倒。 景泰帝倒是頭回見傅見省如此狼狽,拍著大腿笑的幾乎岔氣。 如是宴會氣氛愈發融洽熱烈。破天荒的有幾位命婦來與蘇鳳竹敬酒攀談。蘇鳳竹應酬一會兒后,覺著略有些酒意上頭,便借著更衣之名到殿后花園尋了僻靜地方醒酒。 “每次醒酒都會到這兒來,你這習慣還是一點沒變。”便聽著他娘的聲音在身后響起。 蘇鳳竹轉身看也不看他娘,疾步往回走。 “站住。”然而文夫人喝道。聲音不大,卻再不裝柔弱,也無慈母柔情,儼然舊日威嚴。蘇鳳竹不由自主地便停住了腳步:“怎么,裝不下去了?” “虧我以前替公主提心吊膽的,今兒見了,才知道公主深受魏帝父子恩寵。”文夫人緩緩走到她身前,看著她似笑非笑:“我就說么,以公主的脾性,到哪兒都是受寵的命。” “所以你以為,今時今日,我還會像以前那樣,被你擺布利用么?”蘇鳳竹冷笑的。 “不敢。我如今淪為階下囚,哪兒敢有那癡心妄想。”文夫人從容道:“我只是為你父皇不值罷了。他生前千嬌百愛的掌上珠,如今對著害死他的仇人奴顏婢膝獻媚邀寵,還絲毫不覺得羞恥。他若在天有靈,卻是不知作何想。” “你!”蘇鳳竹被她這話激的一股血直往腦子上沖。她努力讓自己鎮定:“沒錯,我就是厚顏無恥又如何。我卻覺著自己差你還差的遠呢!” “是,我是天底下第一個無恥之人。可是你父皇終究是生養了你的親生父親,你認仇做親,你當真能夠心安么!”文夫人與她針鋒相對。 “要說害死父皇的人,你才是第一個!”蘇鳳竹再忍不住怒氣:“我若是還認你這個娘,我才是認仇做親——那時紫宸殿那場火,怕不是父皇自焚吧,是你,是你謀害了父皇!” “天地良心。”文夫人冷笑道:“那日,是你父皇避過我,命開九門放叛軍進城。我得到消息知道大事不好,只顧著趕緊從叛軍手下逃出命去,哪里還有心思去謀害你父皇?后來我派人多方打探,才知道你父皇身邊早混進了周老二的jian細。你也看見了,那吳用一個前朝守門太監,憑什么改朝換代之后一躍而成為周老二身邊的大紅人?” 她靠近蘇鳳竹,一字一字地對蘇鳳竹耳語:“還不是因為,他立下了弒君的大功!” 蘇鳳竹呼吸一滯,踉蹌倒退兩步遠離她。“你,你休想挑撥離間!”說著急急離去,腳步卻是有些虛浮。 “你愛信不信。”文夫人朝著她背影喊。她目送著她遠去,嘴角的笑紋慢慢擴大。 她身旁,一壟花苗正在抽條。文夫人蹲下身去,細細打量。“春種一粒粟,秋收萬顆子。”她吟了兩句毫不相干的詩。 “怎去了這么久?”等蘇鳳竹回到宴上,周玄問她。 “無事。”蘇鳳竹笑著搖搖頭。 “雖是春天了,夜里還是冷,你得仔細。”周玄握握她的手:“看凍的手冰涼。” 宴會結束之后,范信芳先不回府邸,而拉了景泰帝密談。“這天底下的女人,你上哪個我都不管,就那文氏,萬萬不可!”他嚴正地道。 而景泰帝一拍腦袋:“哎呀,你不說俄還把她給忘了!” “......那就忘的更徹底一點!”范信芳揉太陽xue。 “玄兒要她閨女當正妃你都沒說什么,如何就不許俄要這當娘的,”景泰帝猥瑣笑道:“這兩好并一好,正是好上加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