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節
真實讓人難以開口,謊言亦是。梁津舸深吸口氣,躲開了她的目光,他幾乎要用盡自己胸腔里的所有氣息才能將這句話完整說出來。 “當好,那個內存卡,我沒給吳羨。” 頓了頓,他再度開口。 “對不起。” 第33章 分裂(二) “當好,那個內存卡,我沒給吳羨……對不起。” 雨還在下,雨滴落在窗玻璃上,聲音悶悶的令人壓抑。屋子里的燈似乎更加晦暗,連帶床上的陳當好臉色都變得模糊不清起來。梁津舸看著她,目光不躲不閃,就像之前他將內存卡收回來的時候一樣,堅定和不猶豫。話說出口之后,他明白自己做的是對的,從他的角度出發,他是真心想要保護她。 “卡呢?”陳當好慢慢開口,從床上起身坐直,像是貓在展開攻擊前總會威脅似的弓起背。她說著也看向他,劍拔弩張。 “還在我這。” “給我。” “沒有用了,吳羨已經不行了,她就算撐過了今晚也撐不過這個星期。” 陳當好下了床,伸手按向門邊的開關,大燈亮起,她頭發蓬亂,還穿著貼身睡衣,就這么站在他面前,面色冷若冰霜:“我說給我。” “我說沒有用。” 房間里有幾秒的沉默,怒火在胸腔里壓抑到幾近爆發,陳當好深吸口氣試圖讓自己平靜,她不想在他面前歇斯底里:“你為什么不跟我商量一下?你說不給就不給?那是我錄的視頻是我好不容易弄到的,你知道錯過這次機會等于什么嗎?我們最開始是怎么商量的你忘了?” “我知道,我看了那視頻了。”梁津舸的喉結動了動,視頻畫面里的一幀幀開始在腦海里回放,那是他這幾天痛苦的根源:“這辦法行不通。” 陳當好忽然覺得她是沒辦法跟他好好說話的。這幾句對話里,她根本不懂他到底是怎么想的。也許梁津舸早就有自己的打算,而只有她還傻兮兮在意著他們之間所謂的盟友關系,她怎么可以忘記,吳羨是他最初最初動心的人,怎么算,梁津舸也不該跟自己站在一條線上。人性在這個時候經不起一丁點推敲,更何況他們之間,從來都愛的模棱兩可。 “好啊,行不通。那你最開始在我房間安監控器的時候,有沒有想過這個辦法行不行得通呢?辦法是你想的,我好不容易做到了,現在你跟我說這個辦法行不通,你有沒有想過我是怎么弄到那些視頻的,我自己回想我都覺得惡心!” “我也覺得惡心。”梁津舸接著她的話,沒給她一點喘息余地,只是擔心樓下齊管家聽見所以刻意壓低了聲音:“所以我不想讓那樣的視頻出現在季明瑞的生日宴上,因為那樣的話幾乎全市的人都會看見視頻里的你是什么樣子,你以為離開季明瑞就可以了,那以后的日子你不過了嗎?你得怎么頂著別人的目光活下去?” “那是你該考慮的嗎?”陳當好瞪大眼睛,終于還是歇斯底里,為了控制音量她后面的話幾乎帶著氣音:“我說過讓你替我想這些嗎?你只要把內存卡給了吳羨所有的事就都結束了,別人怎么看我是我自己的事是我自己的人生用不著你來管!” “……”這句話太過傷人,梁津舸一時之間竟不知道該怎么反駁。她不用他來管,這是事實,可是很多時候,我們并不能接受事實被這樣直白的說出來。 見他沉默,陳當好平復了一下情緒接著開口,已經慢慢恢復她最開始的譏誚面目:“你早就該知道的,從我們一開始定下了這樣的計劃你就該知道我需要付出什么,那時候你不是也答應的很干脆嗎?怎么了,睡了幾次睡出滋味來了愛上我了?舍不得讓別的男人也看看我在床上什么樣子?這計劃定好不是一天兩天,咱們倆這點事更不是一天兩天,你早想什么去了?你是第一次睡女人嗎梁津舸?誰跟你說需要你多此一舉來為我以后的人生負責了?頂著別人的目光是我自己頂,我求著你一起了?” 這才是最本真的她,說話句句帶刺,一不留神就被傷的鮮血淋漓。陳當好是山里走出來的孩子,城市里惡意太多,她總得找個辦法保護自己。長久安逸的牢籠生活讓她成了動物園里被馴養的豹子,迫不得已偽裝成小狐貍,可以沉睡可以瞇眼,但是一旦危險來臨,這危險便喚醒本能。 梁津舸知道他跟陳當好吵架是沒有勝算的,不是因為她多威風,更不是因為他真的笨嘴拙舌。只是他心里很清楚,他從來都認認真真在愛她,而她卻沒有。 心里一陣悲愴,他真想在這個時候掉頭就走,反正他有自己的計劃,有自己的打算,她那樣不識好歹。腳步已經醞釀了離開,心卻懸起來,如果他這么走了,他們是不是不會再有和好的機會,他哪怕說出口一句氣話,她都會將他徹底驅逐出境吧。 人類先認識愛情,而后明白什么是卑微。 他拿她沒有辦法。 “是啊,睡得舒服睡得喜歡睡出感情了,別的男人看你一眼我都受不了,想到所有人都能看到那種視頻我就難受的恨不得把自己的心都刓出來。當好,我沒說要斷你的路啊,我說你再等等,我們靠自己也可以扳倒季明瑞你怎么就是不信我呢?” 他換了柔和語氣,輕輕去拉她的手。陳當好沒躲,他寬厚手掌包裹住她冰涼的指尖,低下頭,梁津舸聲音難過:“你怎么就是不信我呢?” “梁子,”陳當好把頭偏開,剛剛語氣里的譏諷藏匿起來,盡量讓自己的話說得平靜說得不那么無情:“其實我們不是一路人,你也根本不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 一場宣判。 梁津舸心里滿是酸楚,這酸楚漫上鼻尖,險些要從眼睛里滑落出來。陳當好從他掌心抽出自己的手,緩緩在椅子上坐下:“我不要你的保護,因為我知道外人都靠不住。季明瑞對我最好的時候也說要一輩子保護我,可最后不還是騙我還把我關在這種地方。我其實不懷疑他說過的話,不懷疑他最開始用在我身上的真心,我懷疑的是時間,是過了保質期的那些許諾。再精明的女孩也有傻的一面,你要是說愛我,我心底就信了,哪一天你不愛我了你厭倦我了,我又該怎么辦呢?你說季明瑞教會了我什么嗎,我覺得有,他讓我這輩子都沒辦法再對哪個人全身心依賴了。” 時間不考驗愛情,時間考驗人性。能經得住考驗的人,少之又少。 她低了低頭,頭發滑下去遮住半邊臉:“所以梁子,我早就告訴過你,等你遇見那個肯愛你十二分的人時,你再去愛她十分。感情里自私一點,總好過最后狼狽。” 雨停了,時間已經過了午夜,凌晨的房間里沉默蔓延。梁津舸給自己點了根煙,打火的時候老也對不準,手抖得厲害。那一點火苗亮了又滅,幾次下來,他頹然將煙放下,不看她:“陳當好,我們都太自私了。” 他自私的想要保護她,卻不知道她一心只想離開,哪怕身敗名裂。站在自己的角度上,其實他們從沒有為對方考慮過。 打開房門,梁津舸沉默地下樓,房間門就這么開著,一眼望出去可以看見黑幽幽的走廊。陳當好拿出一根煙放進嘴里,還是大前門,話梅香氣散開,她忽然覺得胸口悶痛。 或許是時候該把煙戒了。 幾分鐘后,梁津舸重新上來,將手里捏著的小東西放在她桌上:“內存卡給你了,怎么用你自己決定,剛剛收到季明瑞那邊的消息,吳羨過世了。當好,以后的路我幫不了你,你自己走吧。” 吳羨過世了。陳當好心里有極大震動,瞳孔都跟著晃了幾晃。嘴唇抖了抖,她發現自己突然不知道該說什么,點點頭,指間煙灰落在地毯上,燙出一塊難看的黑漬:“……好。” 又是一大段沉默,梁津舸再度開口:“后天是不是學校有課?” “嗯。” “這幾天吳羨那邊的事可能會有些忙,我要是去得遲了你就等一下。” “嗯。” “我下樓了。” “好。” 他們好像忽然之間回到了最開始認識時候的客套。 分明幾個小時之前,他還摸到她的床上吻她的耳朵和腰際。陳當好神情有些恍惚,恍惚中她便開始想,要是自己當時沒有把腳踩在他肩膀上阻止他的動作,沒有問出那樣的問題,今晚是不是就跟之前的每個夜晚一樣,不會有絲毫不同呢? 她忽而有些荒謬的后悔,盡管心底知道,真實早晚都要浮出水面,并不是她一己之力可以控制的。可這后悔也不僅僅包括那個時刻,還有她說出了什么話,是不是已經狠狠刺傷梁津舸的心,他是不是就此將那份愛收起,再也不肯給她了。 吳羨去世的這個夜里,季明瑞的生日如約來到。而遠在風華別墅的陳當好和梁津舸,于凌晨時分,摸到自己臉上的淚。 u00a0 下過那場春雨,陵山在一夜之間溫暖起來。季明瑞的生日宴沒有舉辦,全部人手都被他指派去安排吳羨的葬禮。出于給外人看也好,為了讓自己安心也罷,季明瑞發誓要將吳羨的葬禮辦的風風光光。 說來可笑,人活著的時候他什么都舍不得給她,等她不在了,他燒去金山銀山又有什么用。到火化前一秒,季明瑞還恍惚覺得吳羨沒有離開,他站在她辦公室里,就想起她跟自己斗嘴的樣子。 人死燈滅,最后只剩骨灰一捧。站在鏡頭前,人人都看得見季明瑞眼里的濃烈悲愴。那一天新聞版面都被他那張哭泣的臉占據,就連第二天陳當好去上課,還能聽見同學們議論這件事。 其實不奇怪,季明瑞本就是陵山大學的名譽校長,每逢開學典禮和畢業季都能看到他的身影。對于陵山大學的學生來說,季明瑞大概是他們見過的最親民的一位明星。他年過四十卻還是風度翩翩,并沒有中年男人發福和禿頂的任何跡象。這對于每一個還沒踏進社會的小女孩來說,都像是小說里深情男主一般的存在。而這位男主偏生又中年喪妻,他們夫妻相互扶持二十多年,想來又是一段傳奇。 這些標簽一個個貼在季明瑞身上,讓后排的幾個女孩越聊越歡。陳當好把筆放下,轉過頭去看她們,感受到她的目光,幾個女孩以為是生意太大打擾到她,將聲音壓低。 陳當好可以聽見她們竊竊私語的依舊是季明瑞的名字。 心里有些許煩躁,這煩躁讓她想出去走一走。距離上課還有二十分鐘左右,教學樓后面的小花園是個不錯的去處。拎了包,陳當好往教室外面走,還沒走出門,剛好看到熟悉身影朝她走過來。 這個人倒是好久不見。 站定了,陳當好與對面的人坦然對視。感受到她的目光,倪葉瞇起眼睛笑,還是之前那樣的標準笑容:“你好,陳小姐。” 陳當好沒說話,點點頭,等她說。倪葉總不會是來這里上課的,她只是疑惑來的為什么是她而不是梁津舸。 “季先生讓我接您去參加季太太的葬禮。”倪葉說著側了身子示意她出來:“車就停在門口,教授那邊已經請完假了,陳小姐跟我來吧。” “……梁子呢?” “葬禮那邊挺需要人的,我留在那幫不上什么忙,所以就來接您了。”倪葉的笑容還是妥帖,就好像她心里對陳當好沒有一丁點介懷:“陳小姐可得抓緊時間。” “季明瑞怎么可能讓我去,我以什么身份去?” “這個我也不清楚,是季先生通知的。” 季明瑞就算再怎么愛她,都不可能讓她去參加吳羨的葬禮。陳當好的心思在腦袋里轉了一圈,大概猜到倪葉的目的。她出現在葬禮上,并不會對季明瑞有什么實質性的不良影響,他隨便幾句就能幫她搪塞過去,meimei,遠方親戚,吳羨那邊的病人,等等。但是,陳當好一旦在葬禮上露了臉,那以后,她便不能在季明瑞身邊以他新夫人的身份出現。 季明瑞不會允許自己背上對吳羨不忠誠的罪名。 倪葉這招其實沒什么意思,太容易被看穿,也不討季明瑞喜歡。不過倒是恰好順了陳當好的胃口,點點頭,她眼神單純的看向她:“那走吧。” 那時候的陳當好還不知道,人心之惡,遠超她所能想象。這世界上一石二鳥的事,又怎么是她能想到的。 第34章 局內人(一) 吳羨的葬禮,如季明瑞所說,辦得風光無限。禮堂設置在陵山郊外的偏遠鄉下,吳羨老家。禮堂正中央放著她的照片,其實早在確診之前吳羨就找人照了這么一張,為的就是將自己的容顏定格在還未被病魔摧垮的時候。 季明瑞是從她的助理那里得到照片的,直到照片被洗好掛出來,他才看見是什么樣子。黑白照片上的女人有精致眉眼,五官很古典,像是民國時期的大家閨秀,再濃烈點又成了傾城花魁。他是喜歡這類型長相的,陳當好也是活脫脫的這個類型,時至今口口到底得承認,陳當好不知不覺中,其實已經做了吳羨的替身。 這感覺在吳羨的遺像前被放大,季明瑞胸中像是積攢了一聲嘆息,始終沒能嘆出來。葬禮在明天,現在賓客都沒上門,他一個人站在偌大的屋子里,只有遺像作陪。門口有響動,季明瑞聞聲抬頭,遺像里的人像是走下來了,站在門口愣愣看他。 一樣的眉眼一樣的唇,甚至連周身散發的氣質都類似。他有片刻恍惚,在反應過來門口站著的不是吳羨而是陳當好之后,這恍惚便轉化為驚訝:“你怎么來了?” “季老板忘了嗎,是您通知我帶陳小姐過來的。”倪葉站在陳當好身邊,笑容不變,眼底沒有一點心虛。季明瑞于是也愣了愣,自己思考一陣子,只覺得腦子里亂得很。吳羨去世對他的打擊很大,昨天半天時間里都在飲酒,說過的沒說過的話也都記不清楚了。他近來身體也有每況愈下的光景,揉了揉疼痛的太陽xue,季明瑞不想細究:“那可能是我說的,葬禮正好也缺人,對外就說是吳羨的meimei吧。”他說著頓了頓,眼神從陳當好臉上掃過去又離開,像是不舍得再看第二眼似的:“正好長得也挺像。” 陳當好沒說話,倪葉還是笑的溫婉得體,從一定程度上來說,到這一步,她們各自的目的都已經實現。雖然說是在這里幫忙,但這種事里,女人真正能插手的活并不多,陳當好換好衣服坐在禮堂里,燈光慢慢亮了,天就黑下來。季明瑞靠著椅背,她看見他鬢角處這幾天冒出來的白頭發。 季明瑞并不顯老,四十多歲生活滋潤的男人怎么會有顯老的呢。可是那些白頭發明晃晃的出現在那里,讓陳當好心里沒來由心酸。他大她很多,他已經四十多歲,再往后走會有五十歲六十歲,而她還很年輕,她不能將青春浪費在這樣的人身上。 “當好,我想躺一會兒。”季明瑞手撐著下巴,瞇眼睛看她,像是困了幾天幾夜,聲音里都透著黏糊:“你把腿伸開,給我躺一會兒好不好?” 陳當好順從的將腿并在一起,往他身邊蹭了蹭,季明瑞離開椅子,慢慢往她的腿上倒下去。 “你長了很多白頭發。”陳當好的手落在他發頂,手指輕輕從他頭發中間穿過去,季明瑞舒服地閉著眼,似乎馬上就能睡著:“老了。” “鬢角這里最多。”陳當好聲音放低,像是一盤被放進收音機的老舊磁帶。 “那就幫我拔了。”季明瑞沒睜眼,沒睜眼的時候他就不用看到陳當好的臉,這樣就不用提醒自己此時此刻還在吳羨的靈堂。荒唐的事他做的太多,如今已經不覺得心中不安,頭皮有微微刺痛,季明瑞睜開眼,見到陳當好將一根白發遞到他面前。 “太多了,拔不完。” “有那么多嗎?我看看。” 陳當好聞言去拿包里的小鏡子,舉好了遞給他,季明瑞這才看到自己鬢角處不知何時竟然白了那么多根頭發。他以為自己是不愛吳羨的,至少在現在這個年齡,她已經用她的偏執和無理取鬧將他們之間僅存的愛消失殆盡。但看著那些白發,季明瑞忽然又覺得,自己這幾天的確過得百般煎熬。 “當好,你見過吳羨沒有?” “見過啊,她總是上電視。” “我是說你跟她面對面談過話沒有?” “沒有,只打過一次電話。” 季明瑞沉默下來,陳當好不知道他想說什么,抬起頭,她看著禮堂中間的大幅遺像,屬于女人的,毫無用處的惻隱之心就隱隱冒了頭:“不過她真的很好看,每次在電視里看見她,我都會懷疑你為什么要放著她不要卻來找我。” “她太倔了。”季明瑞再度閉上眼,將眼眶里的溫熱藏匿好:“如果她能不那么倔,也許我們之間不會走到后來那個地步。” 抿了抿唇,陳當好不再說話,靜靜握住季明瑞的手。他感應到她的安慰,睜開眼,望向遺像里眼神靈動的美人:“當好,其實你們倆有時候很像。” “這話你跟我講過。”陳當好倒是不惱怒,沒人會在這樣的情況下和一個已故之人去比較。她仰著頭,像是在欣賞一幅畫作:“你當初娶她的時候愛她嗎?” “……愛啊。”季明瑞心內苦澀,想不到自己有一天竟也會脆弱到將心事說給自己的情婦聽:“可是那時候她的野心比我大,我不知道她愛不愛我,所以我把自己的愛藏起來,免得被她發現,我那時候是個很驕傲的人。” “后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