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后，蕭驥桓就要離開這個養(yǎng)育他十六年的地方。

    他正在床上躺著思考人生，舍友陳林突然興奮地飛奔進(jìn)宿舍，手上拿著剛簽下賣身合同。

    “我被市區(qū)里的老爺選上了！”

    他興奮的臉和宿舍里一張張冷漠的臉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除了陳林，宿舍里還沒有人被選中。

    他們的命運(yùn)已經(jīng)這樣寫好了：去市區(qū)或是周邊的城鎮(zhèn)里，做苦力，掃垃圾，每天拉著黃包車穿行在大街小巷，晚上十來個人擠在近郊的集裝箱里，一直到自己七十歲或者干不動活兒的那一天，被扔到賤民區(qū)里等死。

    看到?jīng)]人愿意搭理他，陳林沉下了臉，但他的嘴角還是微微抽動著，掩飾不住自己的得意。

    因?yàn)闊o論是貴族也好，賤民也罷，只要有比自己過的更不好的人，那人生就是充滿希望的。

    陳林大手大腳地脫了鞋，往床上“哐當(dāng)”一躺，接著冷冷地說了一句：“桓子，王副主任讓你去一趟教室。”

    蕭驥桓的心里有一種不詳?shù)念A(yù)感，但他還是得硬著頭皮去。

    人在面對未知的命運(yùn)時，無論好壞，卻總有一股說不上來的興奮感。

    “王副主任您好，我是蕭驥桓。”

    他走進(jìn)教室，發(fā)現(xiàn)教室里只有王漢一個人。

    王漢眼皮子也沒有抬一下，他的面前，擺著厚厚一沓合同。

    王漢斜坐在椅子上，左手放在靠背外，右手拿著一張合同隨意地看著，突然呲啦一聲撕了。

    “蕭驥桓，剛剛我撕的是你的合同。”

    王漢坐正過來，合十、交叉，盯著蕭驥桓看。

    蕭驥桓微微皺了一下眉頭，但沒有作聲。

    “還有這兩張，都是你的合同，你還是蠻受歡迎的。”王漢順手又撕了兩張，風(fēng)輕云淡得就像撕掉兩張衛(wèi)生紙。

    等了半分鐘，看蕭驥桓居然沒有反應(yīng)，王漢突然又換了一張臉，露出了慈祥的笑容。

    “蕭驥桓，恭喜你，組織上已經(jīng)特批你去北京讀書了。”

    那一剎那，某個渺小的靈魂從地獄升到了天堂。

    王漢副主任緩緩解釋道：“驥桓，你的父母雖然是賤民，但他們曾經(jīng)是李書記的傭人，當(dāng)年李書記還在吳州市主持工作的時候，你父母救過咱們書記的命。那會兒你才一歲多一點(diǎn)兒，書記囑咐我們要好好關(guān)照你，我們這幾個叔叔是看著你長大的呀。”

    他虛偽地笑著，語氣又突然嚴(yán)肅起來，“明天會有專車送你去北京，你不用擔(dān)心坐火車還是汽車的事。王叔叔照顧你這么多年，對你最后只有一個要求，好好學(xué)習(xí)，將來爭取當(dāng)個真正的老師。”

    提到“老師”這兩字，蕭驥桓的心刺痛了一下。

    在孤兒院的這十幾年，雖然他有時候會笑羅老師，但也只有羅老師真正地關(guān)心他。

    劉主任、王副主任，這些訓(xùn)導(dǎo)官們，視孤兒為垃圾，眼看蕭驥桓要去北京，竟大言不慚地冠以叔叔之名。

    王副主任根本不希望蕭驥桓去北京，孤兒有什么資格改變命運(yùn)？

    他試探、激怒蕭驥桓，但蕭驥桓卻本能地忍住了，最后他只能乖乖按照紅頭文件的批示把蕭驥桓送走。

    這一天，劉主任送給蕭驥桓一套新衣服——白T恤、格子襯衫和牛仔褲，就像一位高高在上的皇帝給自己子民唯一的饋贈。

    蕭驥桓臨走時，除了那本沾滿血跡的《賤民條例》，什么也沒有帶走。

    他把自己過去的東西都埋在了宿舍后面的泥地里，其中還有寫給羅老師的一封信。

    敬愛的羅老師：

    感謝您多年的教導(dǎo)，我會成為一名像您一樣優(yōu)秀的老師。

    蕭驥桓

    2223年7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