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節
阿宓何嘗不懂得這些道理,她猶豫著點頭,“大人說得對。” 沈慎繼續任她在懷中躺著,視線凝在燭光上。 他自然不想讓阿宓回喬府,但也明白翠姨的顧慮。阿宓的身份,他也不會讓冒名之人強占太久。 即使那是阿宓自己不想要的,也不行。 ………… 認親一事就暫時捺下,阿宓自己不想回,沈慎不想讓她回,在兩人的合力下,翠姨就算再著急也沒用。 唯一讓她感到欣慰的是,沈慎第二日對她說的幾句似是而非的話似乎在表明,他不會一直讓阿宓的身份被旁人霸占。 有這個保證,翠姨怎么也放下了半顆心。她之所以激動也就是擔心喬府會徹底認下那個冒牌貨,以后姑娘想認回去的時候豈不是會被人倒打一耙。 這點上翠姨和沈慎的認知倒是出乎一致,是阿宓的東西,就算她不要也只能擺在那兒,誰都不能搶。 不過,沈慎比翠姨想得更深一些,畢竟他知道阿宓很可能是先帝的女兒,也就是公主身份。假如……這件事其實洛城也知道呢?那么洛城借機找了個冒牌貨來,其心思就很深了。 先不說少帝會不會承認這個meimei,只先帝唯一的女兒這個噱頭,就能帶來許多意想不到的好處。 洛城……沈慎輕扣桌面,腦中閃過調查得來的種種信息,用他曾圣前失儀不能入京這個理由,恐怕已不足以驅逐他了。他既然能進京、敢進京,定然有相關準備。 想到阿宓對此人隱隱的畏懼,沈慎臉上閃過殺意。 他并不介意手下多一條亡魂。 第35章 鑾車 “憐娘, 憐娘。”溫柔的手輕拍阿宓臉蛋, 力度太適中,反倒讓她吧了下嘴睡得更香, 呼吸下濕潤的氣息打在翆姨掌心, 讓她倍覺為難。 還是狠了心揪上那白嫩的小耳朵,“憐娘, 你忘記昨兒答應大人什么了?” 大人?阿宓眼睫抖了抖,視線朦朦朧朧,隱約想起了什么。 昨夜大人回來得很晚,他說,京城這個時節暑氣太盛, 陛下受不了,要去涼山行宮避暑。 勉強支起了眼皮, 阿宓記憶漸漸回籠, 想到了昨夜大人就收拾好了行李進宮, 他要在宮中同陛下一塊兒出發,囑咐阿宓必須在辰時正隊伍經過沈府時站在門口等候,會有人來接她。 “啊”阿宓一個咕嚕差點滾下了榻, 被翠姨攔住,急急道, “晚了, 翠姨, 我們要遲啦。” “不遲。”翠姨含笑看她, 就防著阿宓會賴床, 所以她早就收拾好了一切,并且提前了半個時辰來喚人。 阿宓松了口氣,又見翠姨都為她備好了水、衣裳和早膳,頓時抱著人就蹭了會兒。 翠姨又是喜愛又是帶點兒自豪的擔憂,要離了她,憐娘可怎么生活呢。 認真拾掇好了自己,阿宓和翠姨兩人被管家帶著站在府門前靜靜等候。 少帝幾乎每年都會去行宮避暑,只是去的地兒不同罷了。他吸食的“神仙粉”就有令人體熱難耐的作用,冬日尚且時常裸足敞懷,夏季簡直就是要他的命。 不止是少帝,大臣們也受不了京城的三伏天,這種時候絕對不會逞什么英雄義氣非要留下,每回避暑基本大半個朝堂的人都會跟去,差不多相當于所有人都挪了個地兒辦事。 來接阿宓的果然是青衣衛中的熟人,周大一手就攬過了所有行李,還忍不住瞪眼,“怎么就這么點兒東西,你還是個姑娘家嗎?” 他見到的那些貴女,只一人的行李就要裝一個馬車,阿宓和翠姨兩人加起來才三個袋子,都叫人有些不適應了。 周二笑了笑,為阿宓指路,余光不動聲色地打量她。沈慎變化太大了,旁人看不出,像周二這等了解他的心腹早就有所察覺,就好像冰山突然有了溫度、木人突然有了靈魂,這種變化不得不讓周二對阿宓多注意幾分。 他個人傾向于這是好事,只希望洛姑娘不要辜負都督才是。 被給予希望的人背棄,沒有什么比這更讓人痛心了。 “洛姑娘先待在這輛馬車上。”周二溫聲道,“都督要隨侍陛下左右,待得了空便會來見姑娘。” 他一指車內,“車上備好了瓜果點心、古琴和一些書籍,洛姑娘都可使用,若還覺得缺了什么,我們就在馬車前后,出聲喚人便是。” 阿宓點點頭,翠姨連聲感謝。 遙想當初剛離開洛府,兩人也是這么坐在馬車內,當時翠姨還想了許多要如何把阿宓帶到京城怎么安排的事。哪知道后面會遇到那么多突變,兜兜轉轉,阿宓也沒有認親,反而是就此跟在了一個素未相識并無干系的人身邊。 翠姨心中感慨,也不得不承認,沈大人待阿宓算不錯了,就算是在有血脈親緣的喬府,也不一定能有更好的待遇。 阿宓探出車外,遙遙望去,這車隊既不見首也看不到尾,長長的車馬隊伍氣勢浩蕩,高舉的或紅或黃明牌威威懾人。她能見到面色凜然的騎馬侍衛,也能隱約見到車簾中隱約透出的世家貴女嬌顏,還有許許多多隨隊行走的宮人。 人實在太多了。 翠姨跟著她同望了會兒,點頭道:“這才是天家氣派。” 曾侍奉在喬府時,翠姨也跟著姑娘見識了不少,她所見過的世面可比阿宓要多得多,總不至于像阿宓這樣滿眼好奇。正好路途還長,她轉念一想,便趁著這機會教導起阿宓。 同一時刻,洛嫣也坐在馬車上對外張望,眼中充滿震撼驚嘆。這種氣派和她只在戲臺上見過的天家完全不同,更讓她入了迷。 一旦嘗過這種人上人的滋味,誰還會再想回到泥淖中呢。在還未達成所愿前,她需得聽洛老爺的話,抱緊喬府這參天大樹才行。 她難得乖巧,喬大夫人點了點頭,以為她是已經吃了教訓把自己這些時日的訓誡記在心中,慢聲道:“行宮雖說比在府中要自由些,但也切記守禮,各府毗鄰而居,若見了不認識的人,都要客氣些,不能妄自尊大。” 喬大夫人是看穿了這外孫女的本性,眼皮子淺、得勢便驕縱,是個十足十自私自利的小姑娘。失望自是有的,當初女兒喬顏雖做下那等不容于世之事,在那之前也是京城備受贊譽的貴女,她生出的女兒,怎么會是這個模樣? 一想喬顏去世得極早,恐怕洛城根本不曾教養過她,有這種性子似乎也不足為奇。喬大夫人雖因此不能更加喜愛這外孫女,但也沒生出過就此無視的想法,畢竟她心中有愧,不僅是對這外孫女,更是對紅顏早逝的女兒。 在喬府能容忍的范圍內善待洛嫣,是她唯一能補償的方式。 喬大夫人的諄諄教導,洛嫣一概左耳進右耳出。她余光隨著車簾的起伏而飄忽,心中想的是那日驚鴻一瞥的顯王世子。 顯王府也來行宮了,洛嫣想,她必須得尋機會再見見世子才行。見過了世子這等人物,如今就算是曾讓她動心的表哥喬省站在面前,她都已經不在乎了。 洛嫣已經經歷過一步登天,自然不會覺得這是妄想,反倒越思越興奮,腦中早已描繪好了成為世子妃后的千萬種場景。 白日做夢的洛嫣心意沒能讓李琰感受到,事實上他那日甚至沒有正眼看過那位喬府表姑娘,對不在意的人他總是如此,看著溫潤,實則比誰都冷漠。 此刻李琰就在鑾車上同少帝對弈,留侯沈慎都在旁邊觀戰。這三人從來在同一陣線,李琰看著孤單伶仃,面上仍是淡淡,既不曾有懼意,也未流露厭憎。 偌大的鑾車內氛圍很是平和,時辰慢悠悠流過,少帝忽得把棋子一扔,“沒意思沒意思,不下了。” 他扯開了領口露出小塊胸膛,一副熱得受不了的模樣,“車內放了多少冰?” 坐在外面的安前道:“陛下,放了兩桶。” “再加兩桶。”少帝隨手把涼玉棋子丟著玩兒,“冰都舍不得放,是想熱死朕嗎?” 他這沒形象的模樣落入另外三人眼內,留侯老神在在仍在看書,李琰適時將手收回袖中不作表示,沈慎望著車外一派沉默。 少帝視線掃過一圈,更覺得無趣,這一個個的,都想悶死他。 本來留侯一向有好主意,少帝從來不擔心玩樂,哪知道從那場文會宴后留侯就變了個性,整日也不知在琢磨什么,都不理他了。 少帝的心情就和被長輩忽略的孩童一般十分不滿,他不好對留侯撒氣,又不能隨意針對李琰,便想到了總是和悶葫蘆一樣的沈慎。 庭望總是這般,以前朕想不到好主意對付他,如今可算抓住他把柄了。少帝悠悠想著,斜躺在椅上開口,“庭望,你應該也把那位阿宓姑娘帶來了吧?” 話一出,另外三個人都怔了怔,李琰與沈慎自不用說,留侯腦中下意識閃過小姑娘甜軟的笑顏,不知怎的,拿書的力氣都輕了幾分。 “嗯。” 少帝目光一亮,略過他就吩咐安前,“安前,快把人給朕請來,就說……就說朕的沈都督讓她來的。” 他還挺了解那小姑娘又呆又倔的性子,以沈慎的名義總要好上許多。 沈慎也沒攔,越攔以少帝的性子越可能起反作用,總歸他就在這兒,不至于讓少帝做得太過分。 沒過一刻鐘,阿宓果然乖乖跟著人來了。甫一上馬車,四雙眼就齊刷刷地盯向她,讓正掀簾的小姑娘嚇得愣在那兒,模樣可愛又可憐。 好一會兒,阿宓冒出去的魂兒才回了體內,慢慢放下簾子,也不知該不該走進去。 還是李琰先出聲,聲音溫柔得能掐出水,“阿宓進來吧,不必怕。” 有些天沒見到小姑娘了,見她瘦巴巴的小身板養得圓潤了些,氣色亦不錯。李琰早已忘了當初被她當眾拒絕的尷尬,看上去就是單純為阿宓過得不錯而高興。 阿宓看了眼他,下意識轉向沈慎,水潤的眸中有點兒緊張。 “進來。” 小姑娘這才三兩步到了沈慎身邊坐下,像尋到了依靠的小貓崽兒,頓時安下了心。 “世子該換個稱呼。”沈慎沉聲道,“阿宓畢竟是個姑娘,需要避嫌。” 少帝撲哧一笑,“庭望,你這是提前當了老父親啊。” 話自然是調侃,可兩人性格模樣擺在那兒,乍一看,是真的像沉穩持重的老父親和乖巧可愛的女兒。連留侯唇邊都帶了淡淡笑意,可見這形容有多么貼切。 尤其是老父親還很護崽兒地說了那么一句話,可不就像是訓斥對自家女兒口出輕浮的年輕小生。 被訓斥的“年輕小生”微微一笑,“我與阿宓相識比都督還要早些,如此說來沈都督也該換個稱呼。” 論打嘴仗,李琰也從來不虛。雖然這話聽來幼稚,可偶爾做做也沒什么,何況他也不覺得在這幾人面前就必須得時刻端著世子的儀容。 說到底李琰也是血統純正的皇家人,他內心的隨性并不比少帝少,只是他更懂得克制。 懂得克制的李琰此時拋卻了旁人面前的溫潤有禮,對沈慎絲毫不讓,“何況,沈都督是以什么身份來說這話?據我所知阿宓父親猶在,這話……似乎還輪不到旁人說。” 阿宓望望這個瞧瞧那個,以她的腦袋瓜是聽不出這暗藏機鋒的,只隱約覺得氣氛不大好,不好在哪兒,也說不清。 沈慎臉色一沉,說到阿宓的父親他就想到小姑娘曾差點被當做禮物送給李琰。如果不是阿宓自己機敏逃了,他此生都不會有機會見到她。 心中生出一股不知是酸是澀的不爽感,沈慎道:“她已入沈府,我沈府的人,自然盡歸下官管束。” 繼續道:“世子雖為貴,也總不好插手下官府中之事,評議下官府中之人。” 大意是:我的人,不管出什么都是我的家事,你位高權重又如何,也要少嗶嗶。 他少有這么鋒芒畢露的時候,世人皆知沈都督內斂低調,只有在辦事的時候才顯得雷厲風行,什么時候連嘴上都這么厲害不饒人了? 精彩,實在是精彩。少帝就差磕著瓜子看好戲,深覺把人叫來鑾車真是叫對了。 他想,這一路干脆都讓人待在這兒算了,省得無趣。這小丫頭當真是有魔力,竟惹得他向來溫和的堂兄和老成的庭望兩人為她爭論起來,再過些時候,豈不是要直接打起來? 到那時,朕是要幫李琰這個親,還是要幫庭望這個理呢?少帝十分苦惱地思索。 留侯悠悠飲了口茶,開口拉開眾人思緒,“哦?阿宓姑娘父親猶在,不知是何人啊?” 說到洛城,沈慎和李琰對此人印象都不怎樣,還是沈慎道:“一介小商戶而已,與她再無干系。” 就算有,他也會讓它變成無。 留侯肯定認同沈慎這話,成了他們的人,誰都別想搶走,但面上不忘叮囑,“既然如此,總要給些報酬,好讓其父安心才是。” “嗯。” 留侯轉向李琰,“世子莫惱,庭望就是心直口快,并無對世子不敬之意。許是之前那場誤會讓庭望心中猶有芥蒂,待時日再長些,世子避了嫌,定不會如此。” 他比沈慎更不客氣,開口就讓李琰對阿宓避嫌,普天之下也就留侯和少帝敢這么和顯王世子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