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節(jié)
她昂然站著,神色平淡:“都看明白了?” 禮部尚書忽然跪下來,痛哭失聲:“南越立國數百年,從未出過如此荒唐之事——陸氏皇朝之恥,何嘗不是我等臣民之恥?。』噬希∠鹊郏。√鏍敚。?!” 他這一哭,禮部的一眾官員終于回過神來,也跟著跪下開始哭。 再然后,水榭之中大多數文臣都跪下了。 蘇輕鳶“嗤”地笑了一聲,用帕子擦了擦嘴角:“我有幾句話,你們等我說完再哭,可好?” 禮部尚書抬起頭,憤恨地瞪著她。 蘇輕鳶靠著一扇琉璃屏站穩(wěn),唇角仍然維持著笑容:“你們大概都看出來了,方才那個叫‘妍兒’的宮女,還有那個用巫術控制了你們所有人、反而倒打一耙說我懂巫術的念姑姑,都是我父親蘇翊的同伙。她們今夜出現在這里,就是來擾亂你們的視線,替蘇將軍爭取時間、順便詆毀皇帝的。這樣居心不良的兩個女人,她們的話有幾分可信?你們就這樣想也不想地全盤接受了?難道在你們的心里,你們的皇帝居然還不如兩個宮女值得你們信任?” 她的聲音刻意放緩了,柔柔的,十分動聽。 群臣各自擰緊了眉頭,暗暗思忖。 武將之中,有人大聲冷笑:“任你巧舌如簧,也敵不過鐵證如山!你說那兩個宮女冤枉了你,不如當場讓我們驗證一下,看你這會兒到底是纖腰一握,還是大腹便便?” “小英子。”蘇輕鳶向陸離身邊招了招手。 小英子站了出來:“太后請吩咐?!?/br> 蘇輕鳶勾起唇角:“哀家現在還是太后吧?” 小英子垂首躬身:“先帝未曾廢后,皇上更加不敢造次,太后自然仍是太后?!?/br> “那就好,”蘇輕鳶冷笑,“有人當面以污言穢語羞辱哀家,該當何罪?” 小英子朗聲答道:“羞辱太后,更甚于羞辱皇上。大不敬,當斬?!?/br> “那就斬了吧?!碧K輕鳶輕描淡寫地道。 小英子應了聲“是”,外面的金甲衛(wèi)立時沖了進來,將那武將捉了拖到門口,手起刀落,立刻便解決了。 蘇輕鳶贊許地看了小英子一眼,臉上恢復了笑容。 文武百官齊齊露出了憤慨之色,有的怨恨地瞪著蘇輕鳶,有的失望地瞪著陸離。 蘇輕鳶實在沒有力氣站著了,干脆便叫小丫頭攙扶了一下,在戲臺角上坐了下來:“你們不用嘀咕,我今日會給你們一個交代。我殺剛才那廝,不是因為他質疑我的話,而是因為他言語粗鄙,失了體面?!?/br> “那便請?zhí)笳f清楚吧!”下面又有人冷哼了一聲。 蘇輕鳶深吸一口氣,緩緩送出一句話:“想必你們已經看出來了,我有身孕,六個月了?!?/br> 雖然是意料之中的答案,眾人還是齊齊地倒吸了一口冷氣。 陸離一直站著,雙手緊握成拳,繃直了身子,隨時預備沖過去保護她。 蘇輕鳶卻再也沒有向陸離看一眼。 她仰起頭,盯著房梁上的雕花怔怔地看了許久,終于落下淚來。 “事到如今,太后就都說了吧!”禮部尚書沉聲道。 蘇輕鳶仿佛從夢中驚醒一般,微微一顫,低下頭來:“確實,是瞞不住了……” 燈光暗處傳來幾聲“嘿嘿”的陰笑。 蘇輕鳶攥緊了手里的帕子,啞聲道:“諸位大人若是對京中晚輩的消息稍稍留心一些,應當便不會不曾聽說過,我自十二三歲結識臨川王之后便已立誓非他不嫁。此后數年,我與他兩心相印,彼此都從未動過別的心思……那時候,我是真的以為這輩子已經圓滿了!” 臨川王,是陸離在繼位之前的身份。 那時蘇輕鳶性子野,陸離又恰好需要營造紈绔疏闊的假象,于是二人常常一同混跡于市井之中,是各大酒樓、戲院的???。 這些事情,朝中官員多少都有些耳聞。這也是當初他們肯輕易相信二人有私的原因之一。 此時聽蘇輕鳶用深情的語氣回憶著那些往事,眾人多少都有些惻然。 當然,更多的還是鄙夷。 禮部尚書喟然嘆道:“女兒家不遵父母之命,私自與男子往來,這本身便是大罪!何況你既然已嫁先帝為后,卻又不守婦德……唉,縱有可憫之處,也難掩你罪惡滔天吶!” 這番話,分明是要讓蘇輕鳶背負大部分罪責了。 蘇輕鳶非但不惱,反而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禮部尚書一怔,忽然領會了蘇輕鳶的意思,臉上神色便愈加復雜起來。 蘇輕鳶低頭用帕子擦了擦眼角,忽然又抬起頭來,臉色轉厲:“你說我不守婦德,你們都罵我無恥,怨我給皇家惹羞……可是我何曾做錯過半點兒錯事!你們不問青紅皂白就把罪責推到我的身上,欺負我一個柔弱女子無處說理,圣人便是這樣教導你們的嗎?” 她先前一直娓娓而談,此刻忽然作出這副潑婦姿態(tài),眾人一時都有些回不過神來。 蘇輕鳶忽然轉過頭去,怒視著陸離:“你說,我做了壞事嗎?是我做錯了嗎?是我不守婦道勾引了誰嗎?” 陸離立刻答道:“當然不是!你從未做錯過任何事……” 他想起了她初進宮時的那些時光——是他強迫她、欺辱她,然后才有了后來的故事,她確實是沒有錯的。 蘇輕鳶得到了想要的回答,立刻擺了擺手,截斷他的話頭,阻止了他即將出口的自責。 陸離沒有說下去,旁人卻不樂意了。 秦皎打了個響指,笑吟吟地道:“這下子,我們可看不懂了!聽聞南越太后進宮當日便做了寡婦,連洞房都沒進吶!這會兒您挺著六個月的肚子,卻說自己沒有錯?” “我當然沒錯!”蘇輕鳶從戲臺上跳了下來,昂然站定,厲聲嘶吼。 “太后,您小心身子??!”姍姍來遲的余太醫(yī)快步跑過來,先將幾顆藥丸送到了蘇輕鳶的手里。 蘇輕鳶接過來,看也不看,一揚脖子吞了下去,繼續(xù)吼道:“當初先帝忽然下了圣旨,要娶我為繼皇后,我心里念著臨川王,當然是抵死不從!我父親為此把我鎖在柴房,命人日夜看守著我,不給吃飯、不許睡覺,想盡了辦法逼我就范……可我心有所屬,豈能嫁與旁人!那時我已打定了主意,若是進宮當日臨川王仍不來救我,我便在冊封大禮完成之后、登城樓接受百姓朝拜的時候假裝失足跳下去——君王看中的女人連自戕都是大罪,我能想到的不連累家人的死法,只有這一種……” 陸離扶著小路子的手,雙腿不受控制地微微發(fā)顫起來。 他知道,蘇輕鳶此時說的這些話,都是真的! 他曾經為她當初順從地嫁進宮來而耿耿于懷,卻不知……若是沒有他那杯毒酒,若是先帝沒有死在朝乾殿,他的阿鳶——她就會當著全城百姓的面,從那座十余丈高的城樓上摔下去! “阿鳶……”他無聲地動了動嘴唇,淚濕衣襟。 蘇輕鳶擦了擦眼角,狀若瘋癲地大笑起來:“我念著父母家人,連死都要死得小心翼翼;可是我的父親,蘇翊那個老賊——他為防節(jié)外生枝,竟在冊封大禮的兩天之前,趁我多日未曾進食、病餓衰弱之機,把我捆著送進了養(yǎng)居殿!現在你們明白了嗎?你們知道那個所謂的‘圣主賢君’是什么嘴臉了嗎?他明知我與他的養(yǎng)子兩情相悅,卻偏要立我為后;他口口聲聲說著仁義道德、說著祖宗家法,卻在冊封大典之前,就已經把我……” 她忽然扶著戲臺的邊緣,劇烈地咳嗽起來。 “太后息怒,您現在不能激動啊……”余太醫(yī)嚇得臉都白了。 蘇輕鳶用力捂著嘴,接連吐出了兩口鮮血,整個人立時癱了下去。 陸離快步走了過來,卻被小路子和程若水兩個人攔著,不能上前去抱她。 落霞哭著撲過去,抱住了蘇輕鳶的身子:“太后,您要寬心??!” 余太醫(yī)忙著去開藥箱,蘇輕鳶卻推開落霞,咬牙道:“都說到這個份上了,你就讓我說完吧!” 落霞略一遲疑,忽略掉陸離警告的目光,艱難地扶著蘇輕鳶站了起來。 蘇輕鳶用力擦了擦嘴角的血痕,澀聲道:“我既已失身,便是即刻就死,也已負了與臨川王的白首之約,生生世世都無顏再見他了……先帝知道我的心思,威脅我說,我若是死了,蘇家必然陪葬……我走投無路,只能進宮——誰知道蒼天有眼,那老賊竟然死在了冊封大典上!他是報應!我說他是報應,您們信不信!” 不管信不信,群臣都不可能接她這句話的。 陸離靠著戲臺站穩(wěn),掌心都被自己的指甲刺得鮮血淋漓。 從蘇輕鳶開始說假話的時候起,他就知道她已經把自己豁了出去,只為給他留一個清白名聲。 天知道他多想沖出去打斷她的話,告訴眾人那不是真的! 可是,他不能。 她說過不許他反駁,她已經有周全的安排。 他不能讓她功虧一簣! 不得不承認,她的這番解釋幾乎無懈可擊,再加上她聲情并茂的表演,至少能說服七成的人。 他驚訝于她的聰慧,卻更心痛于她的選擇。 明明是他的錯,最后所有的責難、所有的辛苦卻都壓在了她的肩上! 陸離希望自己可以堅強地忍住眼淚,卻失敗了。 淚光之中,他看到蘇輕鳶用力抓著落霞的肩,臉色慘白:“后來我進了宮,日日以淚洗面,活得如行尸走rou……我愛的人成了皇帝,我和他之間卻隔了輩分、隔了倫理,隔了千山萬水……我開始常常生病,每次生病我都盼著自己就這么病死過去算了,可是偏偏又不死!過了一個多月,太醫(yī)院的正使袁老先生在給我診脈之后,忽然服毒自盡了。那時我沒有多想,直到后來我開始頻繁地嘔吐、眩暈,我才知道……袁太醫(yī),他死得太冤了!他以為我做了壞事,怕受我連累,竟殺死了他自己!是我逼死他的……可是,我自己又是誰逼死的呢?” “太后,您不能再這樣胡思亂想了!”余太醫(yī)又在旁苦勸起來。 落霞用袖子擦了擦眼角,哭道:“太后又糊涂了!您還活著呢,說什么‘死’不‘死’的!” 蘇輕鳶怔怔地發(fā)了一會兒呆,苦笑起來:“是啊,我還活著……” 落霞重重地點了點頭。 蘇輕鳶咬牙:“當時芳華宮的奴才們也以為我犯了大罪,趕著跑去告訴了皇帝……我想悄悄地把這個麻煩解決掉,皇帝卻念著先帝子嗣稀薄,勸我把孩子留下來——我若是知道后來會有那么大的麻煩,當時就算拼著一死,我也該早早地送這個孽障歸西!” 說到此處,她愈發(fā)激動,再一次劇烈地咳嗽起來。 陸離終于忍不住,推開小路子沖了過來:“別再說了!你先回去服藥……” “我服藥干什么?!”蘇輕鳶用力甩開他,厲聲嘶吼:“既然大家口口聲聲說這東西是個孽種,它就應該得到‘孽種’該有的待遇!那些該死的苦藥,我不會再喝了!今天我把話都說明白了,命也不要了,臉也不要了!你休想再用那些見鬼的仁義孝道來捆住我!” 陸離尚在發(fā)怔,禮部尚書等人已經再次跪了下來:“太后息怒,太后三思啊……” 蘇輕鳶瞪著他們看了一會兒,大笑起來:“息怒?我有什么可‘怒’的?朝廷內外人言紛紛,也不知道是誰在興風作浪;顛倒黑白指鹿為馬,也不知道是誰在撥弄乾坤……總之都是你們的本事吧?朝中文武官員的手段,我是見識過的!我剛剛進宮沒幾日,你們就借著蝗災說我是妖孽,要殺我——樁樁件件,我都記得呢!” “太后,別說了?!甭湎紕竦馈?/br> 蘇輕鳶拍拍胸口,苦笑:“你倒是個好丫頭!你怕我記他們的仇?我的仇太多了,他們怕是還不夠資格讓我記仇!咱們朝中最有本事的人是誰啊?當然是我父親蘇將軍他老人家了!他明知我肚子里的東西是怎么來的,卻故意編造謠言說我與新帝私通,在皇陵延德殿險些逼死了我!當時我已經預先知道了他的陰謀,本想當眾把實情全都說出來,可是你們皇帝卻跪著求我,說是先帝尸骨未寒,天下萬民景仰圣德,若是說出了他用那種骯臟手段逼我就范的丑事,怕會損傷了圣名——陸離,我就問你,你如今后悔不后悔?” 陸離不知該如何回應她,只得低下了頭。 蘇輕鳶苦笑一聲,凄然地看著他:“我就知道不該問……你是不會后悔的。登基這半年,你背了多少罵名,要后悔早就該后悔了……那老賊自己被酒色淘空了身子,死得突然,卻害得你背負了弒君奪位的惡名;我這里不明不白地懷了個孩子,卻害得你被人詬病被人辱罵……你什么黑鍋都自己背,連解釋都不肯解釋一句,你當你自己是王八嗎你就那么缺個殼?你一天到晚維護這個維護那個,你看看事到臨頭,有誰肯站出來維護你?” “阿鳶,是非曲直,天下自有公論,你不要再說了?!标戨x低著頭,澀澀地嘆了一聲。 蘇輕鳶嗤笑:“天下自有公論?陸離,你還真是天真得可愛!今天蘇將軍要造你的反,你去問問天下百姓,順便問問在場的國之棟梁們,看他們愿不愿意給你一個‘公論’!” 陸離皺眉未答,外面已有金甲衛(wèi)士兵闖了進來:“皇上,蘇將軍率領金吾衛(wèi)——打進來了!” 第120章 哀家也救不了你了 蘇輕鳶甩開落霞的手,提起裙角便要向外面沖。 陸離忙沖過來攔住她:“你干什么?” 蘇輕鳶昂著頭,厲聲尖叫:“他要造反,叫他先殺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