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節
過了午夜,便是新年。 新年嘛,大家橫豎都是不睡的。于是陸離從寅時便被小路子他們請了起來,天地供前拈香、佛堂前拈香、明殿神牌前還拈香。 不知拈了多少處香、也不知聽了多少聲炮仗,累得陸離頭暈眼花,耳朵里“嗡嗡”亂響,聽著小太監說話都像炮仗。 一個漫長的早晨,就在拈香和聽炮仗之中無聊地過去了,陸離無比懷念芳華宮的暖被窩。 回去睡覺是不可能的。他還有一個漫長漫長的朝賀之儀要參加。 在朝乾殿受了百官的賀表,屬國進貢,各王府、各部族獻上賀禮,文武百官列班朝賀,啰嗦起來簡直沒完沒了。 好容易把這些規矩都熬完了,時間已經過了正午。 “丹陛大樂”奏完了,陸離的耳朵終于得了個清靜。 他一刻也沒有停留,馬不停蹄地奔回了芳華宮。 今日,他有充分的理由光明正大地賴在芳華宮不走。 回去以后先補個眠,如果無心睡眠就做點別的。哪怕只是兩人一起躺在床上發呆,也可以像兩只小豬一樣幸福得冒泡…… 陸離在步輦上這樣想著,唇角便不自覺地掛上了笑容。 可是回到芳華宮以后,他的笑容就掛不住了。 一屋子人。 這么熱鬧做什么?大新年的,哪里找不到熱鬧,為什么都要湊到芳華宮來? 要不是看在過節的份上,陸離幾乎已經要黑臉了。 “皇帝哥哥!”靜敏郡主第一個沖了過來,敷衍地屈了屈膝,然后便撒嬌地抱住了陸離的胳膊。 程若水帶著沈君安和良嬪迎了上來,按部就班地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禮。 靜敏郡主仰起頭:“皇帝哥哥,跟她們幾個比起來,我是不是太不懂規矩了?” 陸離點了點頭:“確實如此。所以今年你的壓歲錢就不用發了吧?” “那不行!我把大禮補上就是了!”靜敏郡主果然放開他的手轉到前面來,飛快地補完了大禮。 陸離向小路子吩咐了一聲,往各宮里發下了新年的賞賜,無非是玉如意、香袋、項圈、金銀錁子之類的玩意兒,眾人又跪下謝恩。 好容易賞完了,陸離笑著走到了蘇輕鳶的面前:“我……就不用磕頭了吧?” 蘇輕鳶慢吞吞地抬了抬眼皮:“不磕頭也成,你的壓歲錢也別想要了。” 這句話似乎有那么一點威脅的意味,陸離心下有些遲疑。 他站著猶豫了許久,最終還是覺得這個頭磕不下去。 尤其是當著這么多外人的面,尤其是這些外人還大多數都知道內情,各自憋著笑在等著看他的笑話! 開什么玩笑?要他給自己的媳婦和孩子磕頭拜年,還要三跪九叩……他不要面子的啊? 實在非跪不可的話,等這些礙事的人都走了,他可以勉強接受在床沿上跪一下——這是最大的妥協,不能再讓步了! 陸鈞諾窩在蘇輕鳶的懷里,露出了個小腦袋:“皇兄,你怎么還不磕頭啊?我已經磕完了,母后賞了一套湖筆、一把白玉柄的短劍,還有七種顏色燒的一整套瓷娃娃哦!” 陸離強忍住揍他的沖動,板著面孔道:“母后賞賜湖筆和短劍,是希望你文武雙全,哪一樣都不要落下。不過我看你似乎只喜歡那套瓷娃娃?過了新年就六歲了,還是玩心不改?” 陸鈞諾調皮地吐了吐舌頭:“等我長大了,也許就不喜歡瓷娃娃了!” “哦?到時候母后又該賞你什么?”陸離趁機坐了下來,饒有興致地問。 陸鈞諾歪著頭想了想,認真地道:“那就把彤云jiejie賞給我吧!” “咳……”蘇輕鳶被自己的口水嗆到了。 陸離下意識地站起來,忽然想起場合不對,忙又坐了回去。 落霞忙過來替蘇輕鳶拍背,自己卻也只能靠咬著唇角才勉強忍住了笑。 蘇輕鳶好容易住了咳嗽,隨手在陸鈞諾的小腦袋上拍了一把:“胎毛還沒褪干凈的小屁孩!你才斷奶幾天,就學會惦記我的人了?你念了這半年書,到底都學了些什么東西!” 陸離喝了杯茶,笑道:“不用說,肯定是段然那小子教的,趕明兒我去罵他!” “你該去打他!”蘇輕鳶冷著臉道。 陸離瞇起眼睛,微微地笑著。 蘇輕鳶把陸鈞諾拎出來,推到了陸離的面前:“給你皇兄磕頭去,看他賞你什么。” 陸鈞諾果然走上前去,端端正正地行了大禮。 陸離笑著扶他起來,叫小路子拿了一套影子戲的人偶和一包金錁子過來賞了他。 蘇輕鳶皺起了眉頭:“你剛剛還說他玩心不改,自己倒又賞他這些玩意兒!” “別忙,”陸離微笑道,“我還有一件東西要給他,已經叫人送到他房里去了。” “是什么東西?”蘇輕鳶狐疑地問。 陸離微微一笑,小路子便在旁替他解釋道:“是皇上自己自幼珍藏的一套《資治通鑒》。” 蘇輕鳶大驚失色:“你給他那個干什么?他能認幾個字?” 陸離隨手揉了揉陸鈞諾的小腦瓜,笑道:“你急什么?今年認不了幾個字,明年差不多就能慢慢讀起來。那套書,我自己瞞著人偷偷地讀了十幾年,如今也該傳給鈞兒了。禮輕情意重,希望鈞兒能明白我的苦心。” 蘇輕鳶眉頭緊鎖:“你這‘禮’恐怕不會太‘輕’,一套書總得有幾百斤吧?” 陸離掌不住,笑了起來。 蘇輕鳶緊緊地攥著衣角,心頭亂跳,嘴上雖在說笑,唇角卻始終有些僵。 陸鈞諾仰起頭來,一臉驚訝地看著蘇輕鳶:“幾百斤?什么書那么重?” 蘇輕鳶拍了拍胸口,笑道:“那是一整套書,加起來差不多快有三百卷了!” “那要多少年才能讀完!”陸鈞諾驚呼。 陸離笑著將他抱了起來,放在腿上:“那是為君之道、帝王之策,你有一輩子的時間可以用來慢慢讀。” 陸鈞諾“哧溜”一下子從他膝蓋上溜下來,跪在了地上:“鈞兒只學為臣之道,不學為君之道!那套書,鈞兒不會看的,請皇兄收回去吧!” 蘇輕鳶暗暗地松了一口氣,心下十分欣慰。 陸離伸手扶了小娃娃起來,笑道:“你怎么也跟人學得動不動就跪來跪去的?不拘什么為君之道、為臣之道,多讀一些書總沒有壞處的。朕已經送出去的東西,向來沒有收回的道理,你就留著吧。聽說這半年你也不曾好好讀書,成日只帶著幾個小太監瞎鬧——你也該是時候多讀點有用的書了。” “可是,我真的一點都不喜歡讀啊……”陸鈞諾一臉苦惱。 蘇輕鳶嘆了口氣,無奈道:“罷了!鈞兒還小,他不喜歡讀書,就叫他多玩兩年嘛!大過節的,何苦這樣嚇他!” 陸鈞諾鉆回蘇輕鳶的懷里,一臉郁悶地看著陸離。 陸離無奈:“你倒覺得我是在害你?” “這個話題揭過去吧,別再提了。”蘇輕鳶似乎已經有些不耐煩。 陸鈞諾仍是一臉委屈。 蘇輕鳶見狀便摟著他笑道:“你皇兄賞的東西都是好的,你不許委屈!他把自己的東西賞了你,這是天大的恩寵,你收著就是了!” “可是……”陸鈞諾眨眨眼睛,快要哭出來了。 蘇輕鳶低下頭湊到他的耳邊,小聲教他:“你若不喜歡看,回去叫嬤嬤們找幾只大箱子裝了收起來就是!等將來你有了兒子、孫子,你就指著大箱子告訴他們,這是傳家寶,只許供奉膜拜,不許翻看!” 陸鈞諾轉憂為喜,拍著手笑了起來:“還是母后有辦法!母后最疼我了!” 陸離無奈了:“朕的一番心意,在你們那兒被當成了什么?” “燙手山芋!”母子兩人異口同聲。 這下子,就連一向最安靜的沈君安都忍不住笑出了聲。 從陸鈞諾說出那句“把彤云jiejie賞給我”開始,一直到這會兒,殿中眾人早已笑得腮幫子疼了。 蘇輕鳶好容易收拾了心情,笑向程若水道:“今日的午膳,就都擺在芳華宮吧。” 程若水忙笑道:“平日一向不敢來打擾太后清靜,難得今日過年,天氣又晴好,就算太后不留我們,我們也是一定要賴在這兒蹭一頓飯吃的。” 沈君安照例不說話,倒是良嬪在一旁嘀咕道:“進宮幾個月了,見到皇上和見到太后的次數加在一起,一只手都數得過來……” 靜敏郡主晃了晃肩膀,笑道:“那是你自己太沒用,怪誰啊?我就經常見他們!” 良嬪撇了撇嘴:“我們確實不像貴妃jiejie那么有本事,也沒那么厚的臉皮天天去貼人家……不過jiejie也別得意,再過幾天德妃進了宮,還不知道是怎么個光景呢!” “德妃?是誰?”蘇輕鳶皺了皺眉頭,看向陸離。 陸離一臉淡然:“沒有德妃。良嬪大概是記錯了。” 良嬪詫異地瞪大了眼睛。 靜敏郡主最先反應了過來:“怎么回事?百里云雁不進宮了?” 陸離牽著她一同在桌旁落座,笑道:“西梁六皇子回去琢磨了這些日子,大概是越想越覺得委屈了,昨日忽然來跟朕說,既然宮里已經有了百里靜敏,就不必畫蛇添足,再嫁一個人過來了。” 靜敏郡主搖頭晃腦地道:“我早就說用不著嘛,是他自己多事,白白忙了這些日子!” 陸離微笑:“朕倒覺得不算多事,是西梁六皇子忽然變得小氣了!” “喂,難道你還希望他大方一點?”靜敏郡主不樂意了。 酒菜上桌,陸離便沒有繼續這個話題,只管挑了蘇輕鳶素日最喜歡的菜擺到了她的面前。 幾個女子各自低下頭去,每個人的心里揣的都是不一樣的小算盤。 良嬪忍不住,又抬起頭來笑問:“先前一直聽人說貴妃jiejie是西梁人的血脈,我只不信,原來竟是真的?” 靜敏郡主“啪”地一聲撂了筷子:“西梁人的血脈怎么了?我爹是西梁昌黎王、我娘是南越大長公主,不管在哪一邊,我都是半點兒也不摻假的郡主娘娘,進宮就比你高四五個品級!你不服氣,現在就找條繩子自己掛在梁上,多半還趕得及投胎到個好人家!” 這番話本來是很沒規矩的,可是蘇輕鳶忍不住笑了。 她這一笑,旁人也就不管什么“規矩”不“規矩”了,七倒八歪地笑成了一團。 良嬪的臉色都青了。 還是陸離息事寧人地在靜敏郡主的手背上敲了一筷子:“偏你這張嘴不饒人!” 良嬪一見這陣勢就知道,今日是沒有人打算幫她了。 她終于明智地選擇了閉嘴。 于是,靜敏郡主再也沒有了對手,開始肆無忌憚地黏著陸離,斟酒喂飯,從頭膩歪到尾。 當著這么多人的面,陸離不忍心拂她的面子,只得由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