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節
程千仞今夜讀完‘小寒遐思’,在這卷記錄劍訣感悟的札記末尾,出乎意料地看到他修習的見江山。但秋暝只寫了兩句話。 第一句是‘集百家之大成’,第二句他沒有看懂——‘見江山,高峰當見,不當攀’。 他推門而出,借庭中月色練劍通宵。 看不懂就暫且放過,札記已不剩幾卷,第二夜程千仞翻開‘白露胡言亂語’,驚覺這卷與其他大不同,秋暝寫了他生平見過,值得一記的人。 筆下不乏大人物,比如皇帝陛下。 “他來玉虛觀求簽,我說他此行東征必凱旋,他卻還要追問以后,我那時年輕,不懂人心,直言他少年得志,中年輝煌,晚年落魄。他看上去很不高興,拂袖走了。” “人總是這樣,自己命不好,卻怪罪算命先生?!?/br> 程千仞無端悵然,接著往后翻。 秋暝又寫他師父,一位幾百年前破碎虛空,離開此方世界的真仙。 “……師父遠行前,帶我駕云游歷大陸,來到雪域深處上空。我們遇到一位少年。他坐在高聳入云的黑塔頂端,一雙淺金色眼睛,神色天真,面容與我差不多年紀。他看了師父一眼,他們沒有說話。我上前與他聊天,問他坐在這里干什么?冷不冷?他說不冷,他在等一朵曇花開放。” 程千仞不明所以。 “直到重返劍閣,師父離世,我才意識到那個人、或者不該說是人,他是魔王。師父去見他,是為嘗試殺他。這個認知使我脊背發寒,從那之后我開始思考,魔王是否可能被殺死?” 時隔百年,程千仞讀到此處,同樣脊背發寒。 秋暝竟然見過魔王。 這個世界的人,有種觀念根深蒂固——魔王永生不死。 “江海有潮汐,明月有盈缺,魔王的力量源于天地,必然也有強弱循環。殺他,要在他最弱之時?!?/br> “魔王與天地共生,人力不可及,殺他,要借天地之力。” 秋暝寫了許多分析假想,最后只留下一句抽象、意味不明的話——‘向天借三日春光。’ 這頁札記驚世駭俗,給程千仞印象極深,當他坐在玉虛觀,看著窗外茫茫云海,那句話仍在腦海揮之不去。 他身穿莊重的銀白色禮服,廣袖低垂,衣擺細繪劍閣云海與青松紋樣,沒有一絲褶皺。腰系寧復還送的山主令玉佩,墨發束在玉冠中。 外觀蕭索孤寒的玉虛觀,早已一塵不染,懷清、懷明扶他坐在長案后,為他整理衣擺袖口,在案上擺放一排烏木簽筒。然后點燃香爐,放下白色紗幔。 青煙裊裊,白紗朦朧,看著還真像那么回事。 程千仞沒有解簽的真本事,他們只好在儀軌方面多下功夫,一行人從四更天折騰到破曉。 懷明指著那排簽筒道:“多擺幾個裝樣子,簽文實在湊不夠,我抄寫了些詩句混進去。所以右邊三個,您千萬別動?!?/br> 程千仞心不在焉地應和:“哦哦,我知道了。” 懷清:“那我們走啦,您穩住,不要弄亂禮服啊。” 辰時,朝辭宮的儀仗隊臨近,劍閣上下緊張戒備,傅克己帶著一眾長老弟子在山門外迎接。 不管程千仞如何一臉冷漠,朝歌闕還是來了。在莊嚴禮樂中,在眾弟子好奇期盼中,來到劍閣解簽之地。 玉虛觀高遠,程千仞只能隱約聽到樂聲,估算典禮進程和時間。 樂聲消失后,不知過去多久,老舊木門發出吱呀響聲,一簾白色紗幔被山風吹動。 就像懸在頭頂的利劍終將落下,那個人來了。 帳幔后,朦朧的影子一步步走近。 朝歌闕面覆青銅惡鬼面具,黑色長袍曳地,廣袖下伸出一只蘭花般剔透的手,拄著一柄墨色權杖。程千仞知道那是朝辭劍。 “篤篤篤?!?/br> 隨他走動,權杖敲擊青磚,聲響沉悶。 程千仞坐姿筆直,心臟無端劇烈跳動。 那人端坐白紗外的蒲團上,朝辭劍平放身邊。 然后便是長久沉默,無人言語。 程千仞隔著紗帳打量他?;腥话l覺南淵一別,時隔多年,自己仍清晰記得他面具后的容顏。 然而以他們的關系,似乎沒有寒暄的必要。 “你來算什么?” 朝歌闕:“算我心中所求之事,是否能如愿以償?!?/br> 還是熟悉的低沉聲音。想來面容也無甚變化。 程千仞抬手,紗帳分開,他推出一只簽筒。 朝歌闕抽罷,遞還給他。 程千仞接過那支簽,緩聲念道:“黃粱一夢,山水萬重,人間總相逢……?!” 啊?! 對方平靜的聲音響起:“山主,您拿錯簽筒了罷,我不問姻緣。” 朝歌闕眼疾手快又抽一支,自己念道: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 朝歌闕再抽。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 晴空霹靂。程千仞只覺全身血液都往頭上涌。 這個辣雞懷明! 似乎是因為玉虛觀只有他們兩人,朝歌闕遲疑片刻,伸手卸下面具。 程千仞也不裝了,一把打翻簽筒,掀開帳幔:“你笑什么笑?!” 木簽灑了滿地。 第94章 君子坦蕩蕩 笑笑笑!我讓你笑! 程千仞憋著一口郁氣連續幾天, 一時沖動去打簽筒, 忘了他禮服廣袖厚重,打翻一個, 旁邊哐哐當當全帶倒了。 朝歌闕默默低頭撿拾, 態度耐心, 動作自然。 程千仞怔了怔,對方這副寬厚做派, 反倒顯得他心胸狹隘, 不顧大局。只好深吸一口氣,走過去幫忙。 他倉促蹲下, 踩到禮服下擺和垂地帳幔, 刺啦一聲脆響, 白紗破碎,急著起身,不料又撞翻玉案和香爐。 滿地狼藉。 朝歌闕抬頭看了他一眼,語氣平靜, “讓我來。好嗎?” 程千仞郁悶地盤腿坐在一邊。他沒穿過這么麻煩的衣服, 才知道懷明懷清的各種叮囑不是啰嗦。 朝歌闕拂袖, 一切恢復原狀:“氣息不穩,處事急躁,你在試圖突破境界?!?/br> 程千仞沒有反駁他的猜測:“說正事。你來做什么,想要劍閣做什么?!?/br> 不解簽喝茶不下棋,我也不跟你云里霧里胡說八道,大家講利益談條件, 說話的方式簡單點。 省時間,效率高。你滿意,我開心。 但他沒有得到回答,朝歌闕直直看著他,似要在他臉上看出這些年變化。 “你神魂有異,突破大乘時,必受規則排斥。” 程千仞正被他打量得不自在,即將爆發,忽聽此言,面色微變。 下意識握緊長劍:“我不明白你在說什么?!?/br> 兩人在東川相依為命的記憶重新鮮活。那時他剛穿越到這里,說話做事保留著上輩子舊習。與他朝夕相處的人,一定能察覺蹊蹺,但從前的程逐流認為哥哥做什么都是對的。 “我三年前突破小乘,萬事順利?!?/br> 程千仞說完就后悔了,這種解釋毫無用處,只顯欲蓋彌彰。 朝歌闕淡淡道:“三道關隘,三座險峰,你該知道小乘與大乘不同?!?/br> 程千仞沉默,目光落在窗外翻涌云海。 修行如逆旅,古往今來人們付出代價,總結經驗,三道關隘,指入道,破障,大乘,最是兇險。 三座險峰,則指亞圣,圣人,真仙,突破每重境界如攀登險峰,難于上青天。 大乘是他修行路上最后一道關隘,所以傅克己才勸他穩妥當先,不要冒進。 朝歌闕繼續道:“這個過程中,你將坐照自觀,明心見性,與天道建立聯系。你見天地,天地也見你,將你心意,劍道,魂魄來路看得一清二楚?!?/br> 程千仞冷聲道:“你嚇唬我?入道和破障我都闖過來,不怕它見。” 朝歌闕竟格外好脾氣:“我不是來勸你放棄突破,相反,我可以幫你瞞天過海。因為下月我要做一件事,需要你幫忙?!?/br> 程千仞握劍的手微微顫抖。了斷因果的是你,要互相幫忙的還是你,全都你說了算,就你cao作多! 如果說你幫我,我幫你,也算兩兩抵消,因果干凈,那這不是欺天瞞地,是騙自己吧。 朝歌闕見程千仞沉默,以為他另有顧慮:“不用擔心我做不到,護你突破,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不難。我要你幫忙的事,不會與劍閣或南淵有牽扯,也容易?!?/br> 程千仞聽得前半句,驀然抬眼。 原來多年前,他在學院藏書樓破障,程逐流干預他心障幻境,不是單純的惡趣味,而是怕他被天道察覺,受規則排斥。 這個認知讓程千仞有點別扭。 一方面覺得惱怒:“誰要你管,我連這點本事都沒有嗎”,另一方面又生出“小白眼狼也沒那么白眼狼”的詭異欣慰。 畢竟年紀大了,心境更開闊,火氣去得快。心想這人雖然胡作非為,但辦起正事還算靠譜,當年在南淵太液池斷義,托付他照看自己的幾位朋友,他也不著痕跡地做好了。 再往前算,已是一攤爛賬算不清,不說也罷。 “你要我做什么?” 朝歌闕抽了支簽,隨手把玩:“一件容易,不牽扯他人,只有你能做到的事,暫時不能告訴你。你看上去很困惑?不愿意?” 程千仞微覺不悅,但他身上背著劍閣和投奔他的南淵學子,不再是瀟灑的孤家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