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節
三年如白駒過隙轉瞬即逝,十年寒窗苦讀,二人終于結束了在書院中的學業。 溫平危要拿著山長的舉薦信前往都城求見君王,自此走上仕途;而李在則要開啟自己周游列國的旅程。 二人于鬼谷山下作別,離情難舍百感交集,但天下哪有不散的宴席。 “朝堂兇險局勢難測,一定要多多保重。”李在道,“倘若遇到困難寫信給我,不論山高水遠,我定會立即奔赴都城。” 溫平危佯作不滿:“怎么,不遇到困難就不能給你寫信了?” “自然也是能的。” 兩人相視一笑,同樣的青色袍角在風中揚起。李在催促:“快走吧,路途遙遠,再不啟程怕是趕不及在天黑之前到達驛站了。” 溫平危深深望了他一眼:“多多保重。” 遂抬腳往馬車旁走,即將上車時卻又轉過身,突然快步跑回來將李在按進懷里緊緊抱了片刻,再松開時一雙眸子里熠熠生光:“等著我,等我除盡宵小,再回到此處與在把酒言歡。” 李在眉目溫和,清俊的臉上滿是神采:“一言為定。” 第141章 分別之后, 李在乘著車馬去了許多地方, 諸國山水風景各異, 習俗民風不同, 教他大開眼界收獲良多。 他和溫平危一直保持著書信往來,至多每隔半月必有一封,寒來暑往從不間斷。從書信內, 李在得知溫平危抵達都城的第二日便在山長好友的引薦下入宮面圣,圣上惜才有意栽培,賜了他一個戶部從四品的官職。 李在還得知如今朝堂之上主要分成兩股勢力, 一股以世家貴族為主, 自開朝延續至今根脈深厚;一股以內閣要員左亭芳為首,因為成員都為科舉出身, 因此又自稱“清流”一派。 除此之外還有其他各種權勢稍弱些的小團體,各黨派盤根錯節,局勢極為混雜。 溫平危的信每次都是厚厚許多張, 內容十分詳盡,事無巨細哪怕都城的米價漲了兩分都要同李在分享。但向來報喜不報憂, 只寫朝中趣聞趣事以及圣上如何英武開明,對于仕途上受到的磋磨阻礙一字不談。 但獨自一人身處權力漩渦當中, 又立志與天下貪官污吏為敵, 怎可能一帆平順事事隨心得意?到后來即便他竭力掩飾, 字里行間的疲累憤恨和無力無奈之感,依舊讓李在揪心不已。 因此在二人分別一年之后,李在同樣帶著山長的舉薦信來到了都城。 溫平危的住處并不難找, 他走到府宅門前時宮中尚未下朝,大約等了半個時辰,四五個仆役抬著一頂青花官轎停在石階底下,轎子壓低,門簾掀開,一位穿著石青色云紋官袍的男子從里面走了出來。 余光掃到李在的身影時溫平危腳下一頓猛地轉過身,眼睛睜大似是難以置信,隨后便朝著他疾步狂奔過去。 距離李在兩步遠時卻又停了下來,盯著他傻笑許久,眸子里亮晶晶的全是孩子氣:“你來了。” 李在也笑,點點頭:“我來了。” 摯交重逢,自是有數不盡的話要說。二人秉燭夜談徹夜未眠,溫平危時時刻刻盯著他,眸子里的笑意藏都藏不住。 翌日,李在入宮面圣。略微對答一番后圣上龍顏大悅盛贊其才,也賜了他一個戶部從四品的官職,與溫平危同僚共事。 他原本想找中人牽線,置辦一套宅子作為落腳之地,溫平危得知后立刻否決:“我這宅子前后共有三進,難不成還住不了我們兩個人?你若對客房不滿意,我直接將主臥讓給你便是。都城中物價貴,能省一點是一點,夫子向來教導咱們節制儉省,你周游列國一年有余,從哪學來這般揮金如土的壕奢之氣。” 李在辯他不過更拗他不過,暫且便在溫平危的宅子里住了下來。知道主臥他是肯定不愿住的,溫平危遂吩咐下人將與主臥旁只一墻之隔的耳房重新整修細細裝點,一應用度家具比主臥還要更盛兩分。 兩人在同一個衙門工作,同進同出同食同寢,溫平危心高氣傲行事剛直,李在性格溫和長袖善舞,溫平危善內政經濟,李在善田事民生,二人恰好相輔相成。 朝中局勢依舊詭譎艱險,但有摯交好友相互扶持,再多挫折也不過是激發斗志而已。實在氣狠了,晚上便關緊門戶對坐于書房之內,一邊喝酒一邊痛罵jian佞貪官: “……好意思自詡‘清流’,恁厚的臉皮!上下勾結沆瀣一氣,整個大慶朝就他們貪得最多,讀書人的氣節都被糟蹋盡了,濁流污水還差不多!” “所以古人有言,不同‘流’合污,誠不欺我矣。” “哈哈哈哈,”溫平危撫掌大笑,“好一個不同‘流’合污!恰如其分,當浮一大白!” 除了痛斥蛀蟲宵小,每每政務繁累令人疲憊不堪時,李在也會給溫平危講述他一年旅途中的所見所聞,各地山川人土,諸國風情習俗。 溫平危斜靠在椅子上,眼睛里跳著燭火:“我聽說嶺南之國多有男子終身不娶,只和摯交好友結為契兄弟共度余生,在游覽途中可曾遇見過?” 李在醉意微醺臉色發紅:“有所耳聞,但并不曾親眼目睹。” “無妨,”溫平危傾身給他倒了杯酒,“以后若有機會,我陪著你共覽山水,到時候一同見識見識。” 李在笑:“那真是極好的。” 喝得大醉,便相互攙扶著往書房內的暖閣里將就一宿,相依而睡抵足而眠。身旁的熱度相處十余載再熟悉不過,溫平危只覺心滿意足:“就跟在書院時一樣。” 李在借著月色看他,輕聲道:“嗯,就跟在書院時一樣。” 二人將將住在一起時,溫平危便向李在介紹了一位有些特殊的人物:“他姓閆,道上諢號閆通天,是我離開書院后前往都城途中遇見的,性情仗義直爽,人脈極其廣闊,上通官宅豪門,下通販夫走卒,如今屈尊在我這兒當個門客,對我著實助益良多。” 閆通天眉眼細長,從頭到腳藏不住的精明相,對溫平危倒是十分尊敬推崇:“溫大人對我有救命之恩,又是個真正心系百姓的好官,能在溫大人手底下辦事,那是我八輩子修來的福分,哪敢當‘屈尊’兩個字。” 都城內局勢復雜詭譎,能有閆通天這號人物上下打點搜集消息,自是方便許多。但對于溫平危想要除盡貪官宵小的目標而言,卻還遠遠不夠。 閆通天人脈廣闊不假,但那些官宅豪門內的耳目多為用銀兩買通的低等奴仆,這類人物即便能探聽消息,探來的也多是后宅陰私八卦流言,真正隱秘的內幕根本無從沾耳。想要搜集證據鏟除jian佞,還得從別的地方入手。 時間轉瞬即逝,臨近圣上萬壽節時溫平危和李在二人都忙碌起來,各色交際應酬接踵而至。都城內商業繁盛,官員們最喜歡交際的地方一是酒樓二是青樓,而青樓之中又以花月下的歌舞伎最負盛名,其當家花魁花名風吟雪,姿容傾城歌舞雙絕,素有“都城第一美”之名,引得無數達官貴族競相追捧。 工部侍郎在花月下二樓設宴,李在收到請柬,因有批農具事宜需要對方同意配合,不好推辭,只能受邀前往。 宴席上觥籌交錯,座位旁鶯飛燕舞,所幸官員們尚且顧及臉面,即使意動也不曾在同僚面前放浪形骸。 李在酒量淺,敬完一圈后便借著鶯燕們吸引眾人注意的時機,悄悄藏于邊角稍作休憩。花月下為三層的圓柱形結構,二三層包間外各以寬敞走廊環繞一周,用來擺放酒席,最中間空出來設置半層高可升降的歌舞臺。他坐的位置恰好緊靠欄桿,低頭就能看見歌舞臺上的表演。 抬頭看向三樓,正對他方向的包間內,層層薄幔輕紗后似乎坐著人,紅裙似火烏發如墨,明月似的眸子與他對視一眼,伸出一截雪白皓腕將簾子拉了拉,整個人便清凌凌又掩于紗幔后頭。 從這一次之后,每隔兩天李在便會來一趟花月下,也不要其他的,就在二樓包一張桌子燙一壺酒,獨坐一個時辰后結賬離去。 一連去了兩個月,這一晚他剛在桌子旁坐下,梳著丫鬟頭的少女走過來曼聲細語:“這位大人,我們家姑娘有請。” 李在隨著她上了三樓一間包廂,推開門,一位紅衣女子坐在茶桌后面,肌膚勝雪眉目如畫,額間一點瓔珞鮮紅似血,除了一個“美”字竟再無詞句能夠形容。 女子執起茶壺倒了一杯茶,傾身推過來時步搖上流蘇狀的粉珠垂落臉頰,越發襯得膚色嬌嫩吹彈可破:“李大人,請坐。” 婢女把人帶到之后便退了出去,順帶著將門扇合攏緊閉。李在提著袍角坐下,端起茶杯淺啜一口:“入口醇香,多謝風姑娘。” 風吟雪又給自己也倒了一杯,“李大人一連光顧數月,不觀賞歌舞也不要佳人作陪,不知究竟意圖為何?” 李在放下茶杯:“想必風姑娘早已猜到了。” “你想讓我當你的眼睛和耳朵,為你探聽別人查不到的陰私消息。”風吟雪看著他,姿容傾城的臉上淺笑盈盈:“美人懷英雄冢,自古酒色動人心。我風吟雪的床上,從來沒有男人藏得住秘密。” 李在沒有否認,眸色清朗神色溫和:“風姑娘有什么條件,但說無妨。”倘若不是有意和他達成合作關系,恐怕也就不會特意派人將他請上來了。 “很簡單,”風吟雪站了起來,走到他身旁坐下去,衣袂間香風陣陣,湊到他耳邊吹了口氣:“我要你幫我殺一個人。” “清流”一派的掌舵人左亭芳左閣老大壽,不知為什么也給素無深交的溫平危送了帖子。溫平危視“清流”派系為社稷蛀蟲,視左閣老更是蛀蟲里最肥最壞的那只,然而眼下卻還不是撕破臉皮的時候,隨帶著一副字畫前去賀壽。 宴席將近尾聲時,左閣老拉著他一起在花園內散心消食:“聽說溫大人已過二十加冠之年,竟然還未曾娶親?我有個侄孫女年方二八,自小深閨中悉心教養長大,熟讀詩書性格溫婉,不知溫大人是否有意同左某結個親家?” 溫平危抱拳道:“多謝左閣老厚愛,下官著實受寵若驚。只是婚姻大事,父母之言媒妁之命,我雖父母早逝孑然一身,但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娶親之事還要先問過書院師長,而后才敢決定。” 左亭芳撫須長笑:“自然,自然。” 溫平危回到府宅之時,李在還沒回來。問過下人得知他又去花月下了,眉頭微皺,“備馬車,去花月下。” 下了馬車正要進去找人,遠遠便看見一位身姿曼妙容顏絕色的女子緊貼著李在身上往外走,二人言笑晏晏神態親密,郎才女貌恰似一對璧人。 李在告辭時,風吟雪堅持要將他送出去。雪白皓腕挽住他的胳膊,酥軟柔膩的身體緊貼過去,嬌艷紅唇間呵氣如蘭:“李大人確定不再考慮一下?” “倘若為一己之私便要害人性命,我與那些jian佞貪官有何區別。”李在搖頭,將手臂從她懷里抽了出來:“更深夜寒,姑娘還是早點回去歇著吧。” “李大人真是有趣,干我們這行的,晚上可歇不了……” 李在將風吟雪的調笑拋在身后,沒走幾步便看見了等在馬車邊的溫平危。眼中浮出幾分驚喜,加快步伐走過去:“長安,你怎么來了?” 溫平危將視線從那紅衣女子身上收回來,望著李在笑:“在,我要成親了。” 溫府書房內。 李在對于溫平危要成親的決定很不贊同:“即便是為了不與左亭芳扯上關系,婚姻乃人生大事,豈可如此兒戲?” 溫平危搖搖頭:“我并不是臨時起意。不僅是左亭芳,早在你來都城之前,世家貴族一派就已經打上了想要借助姻親拉攏我的主意,加上這次左亭芳親自詢問,前前后后已經有六七波人馬或明或暗探我口風。只要我一日未成家,我妻子的位置就會成為他們爭奪的籌碼,長此以往更會讓圣上對我心生猜疑,不如直接成親,斬斷他們的念想。” 李在思前想后還是覺得不妥,然而溫平危的性子他再清楚不過,決定下來的事情,九頭牛也拉不回來。自己給自己倒了杯酒一飲而盡,“成親雖能解一時之急,但如你這般并非真心實意,而是從一開始就別有動機,我怕你以后委屈了人家姑娘。” 溫平危也給自己倒了一杯,言語含混:“委屈不了,我都跟她說好了……” 未婚妻子出自小門小戶,母親早逝,父親是個郁郁不得志的窮酸秀才,在鎮上開了個學堂勉強糊口而已。大致情況早就跟對方坦誠,相互之間達成協議:她嫁給自己為妻,自己保她一世安穩,倘若她父親能爭口氣考中舉人功名,還會盡自己所能給他謀個實缺。連同簽過字蓋過印的和離書都會在成親之夜交給她,什么時候想要另尋良人,直接寫上她的名字去府衙公證便能恢復待嫁之身。公平合理你情我愿的事情,哪來的委屈。 他后半句話李在沒有聽清,再問他卻不愿意說了。心中仍有隱憂:“萬一左亭芳將你此舉視為挑釁侮辱,日后恐怕會對你不利。” “呵,盡管放馬過來,我溫平危行得端做得正,難道怕他不成。他不來找我,我還要找他呢。”“清流”一派貪腐枉法的證據目前已經有了突破,這只蛀蟲之首,早晚要踩個稀巴爛。捏著酒杯晃了晃,挑眉看向李在,眸光明明暗暗掩在燭火中看不分明:“我都要成親了,在準備何時抱得美人歸呢?” 李在愣了片刻,才反應過來他說的是花月下的風吟雪。“并非你想的那般。青樓之中人龍混雜,買醉買笑之人最不設防,是搜集各種內幕消息的絕佳場所。我本想請她為我探聽一二,但她開的價碼太高,并未達成合作。” 溫平危眸色微閃,隱隱綻出一片光彩,嘴上調笑道:“是不是我想的那般誰能知道呢,或許在是打著這個幌子,實則想要多與美人親近而已,所謂愛美之心人皆有之……” 李在無奈:“又在渾說……” “哈哈哈哈,臉紅了,定是被我言中……” “那是因為喝了酒……” “我不信,反正明日休沐,不如再多喝幾杯……” 溫平危父母早逝,又無親眷,既然要成親,便只能由李在以兄長的身份聘請媒人,完成納吉納彩等婚嫁流程。 除此之外,溫平危成親之后李在自然不好再與他同住,因此還要購置宅院盡快搬出去。溫平危不愿他住得太遠,因此想方設法將溫府旁邊的宅院買了下來,兩處宅院只一墻之隔,架道梯子就能輕松翻過去。 婚禮當天極為熱鬧,不僅同僚上官紛紛來賀,圣上還特意賜下一對玉如意為新人添喜,當真是榮耀至極。 晚間宴席散盡,本該是良辰美景春宵一刻值千金,醉醺醺的新郎官竟然心血來潮跑去爬梯子,一邊爬一邊大著舌頭喊:“在……來喝酒……” 頭腦不清腳下不穩,爬到墻頭時一不小心栽倒下去,立刻在額頭上腫起雞蛋大的包。 溫平危額頭上的腫包花了七八天功夫才終于消下去,這期間爬梯子的活動倒是一天不落。每天晚上剛吃完飯就要爬過去和李在一同處理公文痛斥貪官,忙得晚了便在書房留宿,合蓋一床被子抵足而眠。 時日久了李在不得不提醒:“你是新婚,總不好夜夜冷落弟妹一個人。”弟妹姓方,閨名婉容,溫平危成婚第二日帶著人過來給兄長敬茶,李在見過一面,人如其名,嫻雅秀麗。一雙秋水剪瞳時時放在夫君身上,可見對長安極為傾心愛慕。 溫平危張張嘴欲言又止,最后還是什么都沒說。從那以后翻墻的次數的確減了些,由原來的每晚必爬,改成十有八九天。李在再提,他便道:“公務本就繁忙,夜夜笙歌我身體哪能吃得消,你怎么也不知道心疼心疼我。” 李在臉龐漲得通紅,自此之后再也不說。 時光如梭,轉眼溫平危成親已過半載有余。 這一日恰逢休沐,溫平危帶著閆通天出去應酬,李在正在書房處理公務,下人來報:“溫夫人前來拜訪。” 李在愣了片刻才反應過來“溫夫人”是誰,放下筆自座椅上站起來:“快請。” 溫夫人不是獨自來的,身后還跟著一個丫鬟。同李在相互見禮過后從丫鬟手中接過一副皮制軟尺:“叔叔公務繁重,貿然前來打攪著實不該。但有樁事情,的確只有叔叔能幫婉容的忙。” “弟妹但說無妨。” “馬上便是夏日,夫君去年的衣袍有幾件因為放置不當已經不能穿了,我想給他做幾件新衣裳,但選好布料之后才想起來,成婚半年多,我竟還不知道夫君的身高尺寸,這才特意過來央托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