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節
更讓人捉摸不透的是,通鉞只講了一半, 講的是如何認識蘅若的。但全是他們如何恩愛的內容也就罷了, 這怎么聽起來…… “通鉞!”司法天神乃是六界之中只消報出名字便能震懾絕大部分人的存在, 敢這么指名道姓地叫他的, 放眼六界,一只手都數得過來, 而在這個店里, 也就織蘿一人耳。她瞇起狹長的鳳目,“我們只是想聽你與那位姑娘的事, 你說她相好做什么?” “你……”通鉞額角青筋暴起,“好歹是個女妖精,說話就不能注意些?” 元闕也誠懇地道:“司法天神,大家都知道的結局您就不必再重復了。我們只想知道這個經過而已, 比如……為何殺妻。” “她是狐妖, 為禍一方的狐妖,該……”通鉞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說著。 織蘿靈光一閃,想起他一開始就講的幾句話, “是天后讓你殺了她,對么?” “你休要胡亂揣測,天后也不過是為了六界眾生!”通鉞連忙接口。 蘅若為禍不為禍他們是都不知道了,但僅憑通鉞講過的幾句話,她似乎也不是個濫殺無辜之人,那次殺了幾個術士,也還是因為他們不分青紅皂白而動手在先的。因為天后一句話,她就非死不可了,憑什么? 還沒待織蘿說什么,千結坊卻忽然進來幾個人,織蘿抬眼一瞧,是幾個常來的婦人,也只好把差點就脫口而出的話咽回腹中,打疊起笑容,親熱地上前道:“李夫人張夫人錢夫人,可有陣子沒來了。” 那幾個婦人也不同織蘿見外,只是笑著道:“所以對織蘿姑娘的手藝還怪是想念的呢。最近有什么好東西上了架呀?” “東西倒是有,就是還沒來得及擺出來,就等幾位夫人來掌眼呢。”織蘿揚聲道:“聆悅,你去把我屋里那小箱子里的幾個彩絡子拿出來。” 這回聆悅也不能再裝不得不存在了,勉強應了一聲,便轉身去了。 那幾位夫人卻擺手道:“不急,慢些找就是。我們也是順道走到這兒,歇歇腳,避避亂。” “避亂?外頭怎么了?”皇城,天子腳下,還有誰敢作亂?就算有,那也估計是一些個紈绔子弟仗勢欺人。只是這幾位夫人家里也都算得上有些權勢,沒道理怕這些的。 “姑娘不知道啊,那也挺好的。今天也不知道為什么,宮里忽然出來一大隊羽林軍,披堅執銳,聲勢驚人,呼呼喝喝地要去什么崇善坊,看這架勢竟是要去抓人。誰都知道羽林軍是皇帝的貼身護衛,如果羽林軍要去抓人,那多半就是陛下的意思。只是崇善坊離宮城遠,也沒聽說過什么貴人住在那兒,怎么會驚動了羽林軍的?” 羽林軍代表著皇帝,而皇帝現在要去崇善坊抓人……為什么偏偏是崇善坊? 織蘿神色一凜,“幾位夫人確定真的是崇善坊?沒有聽錯?” “當然沒有,羽林軍幾個都尉從隊頭跑到隊尾,連著重復了幾次崇善坊,不會聽錯。” 元闕也覺察到了不對,連忙以眼神詢問織蘿該怎么辦。 “聆悅,快出來招呼一下幾位夫人!”織蘿當機立斷,把鴛鴦姐妹再加一只倒霉的連鏡叫出來陪客,自己則歉然一笑,“不好意思各位夫人,小女子忽然憶起還有要事不曾辦妥,須得立刻出去一趟,少陪了。大師,快走!” 玄咫一直安安靜靜地坐在那里,忽然被點了名,神色還有些懵懂,卻出于絕對的信任,一句也沒多問,站起身來就跟著往外走。 通鉞本是來拿回自己的玉牌的,卻被強按在這兒講了一陣故事,眼下留他不許走的人自己卻忙著要出去……哪有這樣的道理?于是通鉞不悅地道:“你們這是做什么去?羽林衛拿人,和你們什么相干?” 織蘿恍然大悟一般,頭也不回地道:“司……先生,你也跟我們走一趟吧。” “做什么?” “若是我沒猜錯,他們要抓的……便是那另外一塊綠玉牌的主人。你去是不去?”通鉞最關心的,不就是那綠玉牌的事么?這下他就不會不跟著了吧。 果然,通鉞一聽“綠玉牌”三個字,眉頭就再也展不開地擰在一起,快步跨出了門。 * * * * * 織蘿一行四個人,個個身懷異術,全然沒有誰能拖累誰,自然比一隊要講求規整法度的金吾衛要快得多。 待到他們到了崇善坊安和巷李娘子門口,卻聽到里頭傳出人聲。 李娘子不是至今未嫁、孑然一身么?怎么里頭還會傳出兩個人的對話? 織蘿擺手示意眾人稍安勿動,當先便趴在門上開始聽動靜。她一帶頭,元闕便有樣學樣,也開始偷聽,絲毫沒有半點愧疚不安。然而玄咫是個規矩慣了的,一見這情形,兩道濃眉一擰,滿面別扭。通鉞更不必說,身為司法天神,自身儀態修養也是不能差了的,讓他這樣胡鬧,他是做不出來的。 不過織蘿也懶得理會他們,愛聽不聽,她自己聽到就好了。 “師父,今日感覺如何?”這個聲音還算耳熟,是與她有過幾面之緣的李娘子。 “我究竟是個怎樣的情形,難道你還不知道嗎?不過是咬牙熬日子罷了。”這個聲音十分蒼老,想必是李娘子口中的“師父”了。不過她從前不是說師父早就過世了?卻是有幾個師父? “都是弟子無能,不能保護好師父。” “又說孩子話,當年那樣的情形,你能做得了什么?” “師父放心,這一次……弟子應當是能成事的。” “哦?你做了什么?” “那日有位姑娘說是要進宮的,找弟子去梳頭。弟子……給她梳了個望仙髻,皇帝看見后,當然不會無動于衷。” “你給她梳了個望仙髻?不是說這發髻都被禁了十多年了?你這樣……豈不是害那姑娘遭了無妄之災?那姑娘現在怎樣?” “師父放心,弟子先前打聽過了,那位姑娘已然平安離宮,皇帝倒是不曾為難她。弟子知錯了,以后再也不會了。” 果然那位李娘子是故意的,帶著點不可告人的目的。難得她師父倒是明理,不愿牽連無辜。 不過李娘子,你有沒有想過,皇帝倒是放過我了,卻只怕不能放過你了。織蘿暗暗想著,手上輕輕推開了院門,沒驚動里頭的人,卻叫外邊瞧見了里頭的情形。 在織蘿預料之中,李娘子站在那里,與空中一團白發如雪的虛影在說話。那虛影看起來大概是五十多歲,大概就是她的師父。 原本通鉞站在門外有些不耐煩的,但在開門的一瞬間,他卻愣住了。 “讓開,都讓開,羽林衛辦事,閑雜人等都給我讓開!”就是撲在門外偷聽的這會功夫,那群羽林衛竟然就已經追了過來,正在遠處吵吵嚷嚷地肅清閑人。 通鉞忽然勃然色變,連忙就要往門里闖。 織蘿連忙去拉他,奈何通鉞沖得太急,一把沒拉住,還是元闕與玄咫反應過來之后幫了把手才把通鉞拽了回來。 往墻根一躲,織蘿低聲道:“你做什么?” “不是說那些人是沖著她們來的么?難道要見死不救?”大概在通鉞的腦子里,就沒有見死不救、袖手旁觀這一類詞的存在。 元闕憤憤不平地道:“她之前可是算計了我們姑娘,險些讓她被皇帝責罰,如今……算是報應來得快啊。何況人家本來就想著要把皇帝引來,也算是求仁得仁,呸,是得償所愿了。你這橫插一杠子干什么?” 就說幾句話的功夫,羽林衛便到了門口。 皇帝的近衛是何等的威風,尋常的百姓那里會放在眼里?于是為首的一人上去就照著大門狠狠踹了一腳,喝問道:“李氏可在?” “妾在此。”李娘子原本就與她師父在院里講話,離門又不遠,自然是一喊就應聲,連忙站了出來。織蘿他們躲在一邊可是看得明明白白,出來的時候就她一人,身邊沒有她師父。 那一枚兩縷發絲綰成的同心結就掛在她的梳子上,而梳子被她別在腰側。那同心結也便隨著她的走動而搖曳生姿。 “羽林衛校尉何勇,奉陛下之命,帶犯婦李氏回宮去問話。”為首的羽林衛從腰間掏出腰牌,在李娘子面前晃了一晃。 李娘子大約早就料到了這個結局,既沒有因為見到羽林軍而慌亂,也沒有因為聽說是皇帝要問她話而驚訝,只是淡淡一笑,“不知妾所犯為何,竟要勞動九五之尊遣一隊羽林衛來興師問罪?” “你自己做了什么難道心里不清楚?留著去和陛下講吧。帶走!”校尉一揮手,一群羽林衛便如狼似虎地沖上來,抓起瘦弱得李娘子,不由分說地拽了出去。 通鉞見狀,連忙要追,織蘿卻拉了他一把,半是戲謔半是疑惑地問:“你做什么去?趁著沒人……那綠玉牌你不進屋找找?” “我要那玉牌做什么?難道我自己沒有么?”通鉞不耐煩地道,“分明是持玉牌的那個人比較重要!” 司法天神發起威來,也是沒什么人能攔得住的。 眼見他跑遠了,織蘿只好對玄咫歉然一笑,“大師,真是不好意思,這短短一日之內……竟要勞您二進宮。” 玄咫好脾氣地笑了笑,溫聲道:“無妨。正好姑娘與小僧講講,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呸!難道小爺我不會講?小爺我還講得繪聲繪色呢!單找姑娘,也不知你是個什么居心!什么高僧大師啊!元闕腹誹得歡快,卻還是認命地跟了上去。不管有沒有人注意到,仍是自己盡職盡責地擺了一路的臉色。 第81章 舊人 非人若是要強闖皇宮的結界也不是不可, 只是定會驚動戍衛宮城的術士, 若是想進去, 跟著幾個人族混一混也能勉強。 但通鉞可是堂堂司法天神,法力充沛, 神息濃郁, 跟著他一道闖陣, 哪怕是化出原型大喇喇地從宮墻上越過去也不會被人攔住。織蘿原本都想好讓玄咫利用身份之便將他們夾帶進去,沒想到還能遇到這樣的好事, 當然是歡喜得緊。 尾隨著那一隊特意出宮拿人的羽林衛, 織蘿他們一路跟到了皇帝休息的含元殿。織蘿與通鉞施了個鎖骨的法術, 又一個帶一個地將玄咫與元闕變小, 一道進了宮殿,在房梁上躲好。 織蘿當然是選帶著玄咫的。元闕一直在給通鉞使眼色希望他能開口提出換過來, 奈何通鉞心思不在此, 根本就看不見元闕對他“暗送秋波”,挾著元闕便進去了。 皇帝早上才走動了一番, 現在是在是精神不濟,委頓在龍床|上,由著一名身著宮裝、年輕艷麗的女子給他細細喂著湯藥。 但羽林校尉進來給他通報了一聲“人已帶到”后,卻又不知是如何生出了一股力氣, 竟一下子坐了起來, 也沒要人攙扶。那宮裝女子連忙撂了藥碗,從一旁抽過軟枕墊在皇帝腰背后頭,給他擺了個舒服的姿勢。 出宮的時候就覺著皇帝和通鉞有些神似, 如今本尊往這兒一站,兩相對比之下,便更覺得相似了。 織蘿壓低聲音一笑,“司法天神,莫不是……你還有個兄弟流落人間了?” 通鉞最恨人拿他身世來打趣,但此刻是在宮殿的房梁上,哪怕他并不將這一干侍衛放在眼里,也不想在這兒鬧出什么動靜——沒的辱了自己的名聲。 皇帝坐起來之后咳嗽了幾聲,擺手道:“貴妃辛苦了,先回去歇著吧。” 貴妃卻只作未聞,笑吟吟地嬌聲道:“陛下,是什么人到了?您這幾日不宜勞累,若不是什么要緊的人,便打發了吧。” 倘若那李娘子真與胡氏有什么關系……這貴妃也委實算不得什么了。 皇帝沒有理會她,只是吩咐左右:“將貴妃送到自己宮里好生歇息。快些把人給朕帶上來。” 莫名受了冷落的貴妃有些驚詫,在內監上來相請之時也在奮力掙扎,但皇帝卻并不想顧惜她,連目光也不曾分過來半分。貴妃心知不妙,只好老老實實地跟著內監去了。 也就是在這時,羽林校尉帶著李娘子進殿來。 還不等羽林校尉和周遭的宮娥內監說什么,那李娘子便自行開始行禮跪拜,“妾李氏見過陛下。”一套動作行云流水,仿佛行了千百次,若說是臨時學的,絕不會有這樣的效果。 皇帝瞇著眼打量了她一陣,眉頭慢慢皺起,半晌才道:“平身。” “謝陛下。”李娘子端端正正地站好,不見半點扭捏與羞怯。 皇帝又打量了她片刻,才沉聲問道:“李氏,你年庚幾何、故居何處、家中人口如何、以何業為生?” 李娘子不慌不忙地道:“妾丁酉年三月生,今年三十七,祖上居住皇都城郊,現在妾孤身一人獨居,此前也從未有過同住之人,現以梳頭為業。” “以梳頭為業,很好。朕聽說你這門手藝很是精湛。” “陛下謬贊,妾愧不敢當。” “那么不知李娘子的這門手藝,卻是從何處學來的?” 織蘿在梁上聽著兩人對話,幾乎要以為皇帝有毛病了。若不是了解到李娘子的身世背景,他會派出羽林衛這般明目張膽地去抓人么?人家靠著手藝吃飯,師承何處很重要么?皇帝大概是懷疑她與胡氏會有什么瓜葛,不過看歲數也不像…… 不對,李娘子不是還有個師父么?看起來五十多歲,若是因為保養得宜便是六十多歲,身份年齡完全是能對上的! 李娘子仍舊十分鎮定,淡淡地吐出兩個字,“宮里。” “你說什么?”皇帝大驚失色,一拍床榻,似乎是想站起來,只是因為久病無力,剛一用力,又跌坐了回去。 “妾年幼時家貧,父母愛重幼弟,無力供養八個女兒,而妾恰好行五排在中間,最不受寵愛,便被賣到宮里做宮娥。妾當年是在江太妃身邊侍候的,做的就是個梳頭宮女。后來太妃六十大壽,大發慈悲放了一批宮娥出宮,妾那時又恰好年滿二十五,便被放出宮去了。”李娘子的語調不疾不徐。 “江太妃……”皇帝喃喃地重復了幾遍,顫聲問道:“你那時……叫什么名字?” 李氏淡淡一笑,“回避下,奴婢原來是沒有名字的。后來在宮里蒙貴人惠賜,改名綰華。” 皇帝神色驟變,一下子癱倒在床上,“是你……竟然是你!” “是奴婢。”看著內監宮人七手八腳地扶皇帝,李綰華仍舊不為所動,還保持著端莊沉穩的儀態,“這名字還是當時胡娘子給的,陛下也在邊上,聽著覺得耳熟也是有的。這么多年了,沒想到還能有重見陛下的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