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節
可他又不得不接受這個位置——他的師父一直都教導他,學會一身高強的本領,不是為了讓誰懼怕,不是為了征服誰,而是要保護他想保護的人。在人界游歷之時,他得見各式風俗人情,見到了身為人族,雖比之神族而先天弱小,但他們卻為了讓血脈精神延續而拼盡全力。他喜歡人族,喜歡六界生靈,想要保護他們。 戰神這個位置,實在是太合適了。 后來上一任天帝天后也神寂了,換了現在的天帝即位,又取了這一任的三生神女為妻,通鉞卻覺得事情開始變了。 三生神女以三生石為陪嫁,又帶了一身能解天下大勢的本事,便似乎有了未卜先知的能力。 從前的天帝讓他去誅滅某只妖魔,那一定是那邪物犯下了滔天的罪孽,當誅。 將那妖魔斃于槍下之時,他總恨不能自己能早知道此事,這樣便能使更多無辜的生靈幸免于難。 如今天后密旨命他除去的,倒有一大半是他從不曾聽聞惡名的。 天后說,若是不趁著未成氣候之時除去,日后必成心腹大患。 修為尚淺的妖物殺起來幾乎是不費吹灰之力。但每每通鉞將自己的銀槍從那妖魔的心臟抽回之時,卻總能想到他們驚恐而不能置信的眼神,想到他們的苦苦哀求——求求你不要殺我,我真的……什么都沒做過。 是啊,因為修為尚淺,所以還什么都不曾做過。若不是因為天后有旨,那業債便該算到了他的身上。 但那些被他一槍斃命的妖魔,日后一定都會為禍蒼生么? 通鉞越想越覺得煩躁,索性強迫自己不要再多想,只是將神使送來的玉旨打開,隨意看了一眼——青城山,九尾狐。 那小小的一方絹帛上有簡略的畫像,自然不會十分細致,但通鉞還是記住了,那妖狐渾身火紅,唯有尾尖有一點雪白。 除此之外,便再無半點多余的訊息。不知生平為禍幾何、法力高低,甚至不知她的洞府究竟在何處。青城山何其大,上上下下搜尋一只狐貍并非易事。 如果通鉞也有天后那般能看透未來的本事,對于這一道旨意,哪怕他是拼死不尊,也總好過日后換個兩敗俱傷的結局。 可他不能,他又不是從三生石畔化生出的,手上沒有三生石,更看不懂那紋路,只能老老實實照做了。 * * * * * 因著他所知的消息是在是太過模糊,不能入往常一般提了銀槍便直接殺上門去,思來想去也只好給自己做了偽裝,進到青城山細細搜尋。為了不讓自己渾身充沛的靈氣暴露了身份,他還特意將自己的一部分修為封了起來。 那九尾狐便是他命里的大劫,躲也躲不過。 他一入青城山便遇上了妖狐,只是當時自己不知道罷了。妖狐的修為也不低,自然不會整日以自己的原型示人,而是變作了一個美貌的妙齡女子。 妖狐那時只是一心想著修煉做個妖仙,低調慣了,在整個青城山也算是籍籍無名的,而她的人形化得又十分漂亮,便總有不長眼的妖精想著要去欺負一把。 通鉞一下去,便見了幾個耳朵尾巴還收不好的妖精圍著一名女子,張牙舞爪地要行兇。他做戰神斬妖除魔慣了,自然是看不下去這般行徑的。不過他的修為被封印了一部分,銀槍也因名氣太大而不敢隨意使用,換了把道士常用的鐵劍,一時間用不順手,又是孤身一人,反倒讓那幾只妖物占了上風,自己受了傷。 妖狐一向是孤零零一人的,遇到了什么難處也都是自己解決了,忽然冒出個人來,哪怕是不自量力地救她,也覺得十分感動,便趁亂將通鉞拉走,一直帶到個安全的地方才停下。 “你是這山里的道士么?為什么救我?”妖狐直視著通鉞的眼睛,十分認真地問道。 “在下……是云游的道士。”通鉞連忙編織著借口,“修道者本就該懲jian除惡,見姑娘受了欺侮,本該出手相助。可惜在下學藝不精,反倒是讓姑娘來幫我了,慚愧。,對了姑娘,你怎么一個人在山里走?這山中不光有許多毒蛇猛獸,還有山精野怪,還是當心些為好。” 妖狐忍不住“撲哧”一笑,與天上的神女相比,這一笑幾乎可算是毫無儀態,卻勝在天真不做作,已然是美得不可方物。她道:“這山中如此可怕,竟是不能讓人住了么?何況青城山是什么地方?恐怕全天下也找不出幾座山的道觀比這兒還多了吧?有這么多牛鼻子鎮著,還有什么妖怪能掀出風浪來?” “啊……是在下失禮了。”原本是好心提醒,卻被人一頓調笑,通鉞有些臉上掛不住。 妖狐看了看他肩上被虎精抓傷的地方,秀眉一蹙,“你的傷口不淺,須得馬上敷藥,我帶你去……我就是在山上采藥為生的。” “多謝姑娘了。”通鉞道了謝,想了想,又問道:“不知姑娘高姓大名呢?” 狐妖愣了愣,“我沒有名字。” “嗯?”通鉞疑心自己聽錯了。雖然他一生下來便父母離世,但好歹有師父照拂,師父還給他與meimei取了名字。他法力高強又擅長使用刀兵,師父便給他取名“通鉞”,而meimei擅長音律,法器又是一把玉箜篌,便得名“聞音”。 “我沒有名字。”妖狐又重復了一遍,想了想,還補充道:“沒人給我取名。” 如此美好的女子,怎么會沒有名字呢?這個問題在他跟著妖狐去采藥療傷時便一直占據了他的腦子。 當他看見妖狐采來的草藥里有著杜衡與杜若時,他不由得脫口道:“蘅若!” “什么?”妖狐正在細細分辨藥草,聽他忽然這么喊了一嗓子,不由得有些愣住。 “啊,在下是看到姑娘采來的采藥里有杜衡與杜若,又想起姑娘說還不曾有名字,便隨口那么一叫,若是姑娘不喜歡……都是在下信口胡說的,姑娘不要放在心上。”通鉞連連擺手,面上有些發紅。 “蘅若……”妖狐手上的事情停了,開始細細咂摸這名字。 通鉞見她不是很排斥,便道:“對,蘅若。杜衡又叫楚蘅,杜若之若,皆是香草,恰好配姑娘。” 妖狐聞言一笑,眉眼彎彎如月牙,“這名字好聽,我喜歡。今后我就叫蘅若了。” 至那日妖狐替他敷好草藥包扎好傷口之后,通鉞也不曾知道那女子便是他要找的大妖。更是因為他之前與幾只精怪打斗時見了血,感受到妖氣之時都以為那是那幾只殘留在自己身上的氣息,壓根就沒往蘅若身上想。 * * * * * 怪也只怪他多事,卻又托了這多事的福,通鉞因記著蘅若說她是孤身一人,待自己身上的傷好些,通鉞便又去了那日他遇到蘅若的地方——希望她一向都在那一片地方活動。 那日他倒是沒遇到蘅若,卻等來一群術士,氣勢洶洶地往山里走去。 作為神族,哪怕只是半個,他也是天生就與術士有些親近的,于是又多事地攔下一人問道:“兄臺這是做什么去?” “捉妖去。”那人原本有些不耐煩,只是扭頭一看通鉞的打扮,見是個道士,才勉強生出幾分親切之心,問道:“道兄你也是來捉妖的么?” “不錯。”這話卻不是胡說,他原本就是為了捉妖而來,卻不知這妖精如今在何處罷了,“你們要捉的是什么妖啊?” 那人隨口道:“是只狐妖,聽說勾魂攝魄的,兇得緊。” 通鉞一聽是狐妖便心生機警,問道:“是九尾紅狐么?” “不知道,還沒見過原型,只是聽說的而已。怎么,你也要捉狐妖?看你孤身一人,遇到危險也沒個照應,不如隨我們一道?” “自然求之不得。” 最終通鉞與那道士一同圍住的,卻是那日才讓他取了名的蘅若。他自然是不愿意相信的。 “兄臺,你們……是不是弄錯了?” 幾名術士不耐煩地揮手,難得還有人愿意亮出一卷畫卷與他看,“你瞧,可不就是這副皮相么?她就是只狐妖,專挑年輕英俊的后生下手,道兄別是被這妖精給迷住了吧?” 迷住自然是不能的,雖說蘅若真的很漂亮,但是他通鉞見過的美貌神女委實不少,不說天后,便是他meimei聞音,都是六界之中難得的絕色。 蘅若自然是發現了站在人群中的他,卻只是淡淡掃了他一眼,便望向那些術士,眉峰高挑,神色十分厭惡,冷冰冰地道:“我不曾下山,又從未傷人,你們這是要做什么?” “呸,誰說你從未傷人?快把那后生的魂魄交出來!”有術士高聲斥道。 這回不用蘅若辯解,通鉞自己都覺得有些不對。魂魄使歸鬼界的,除非是怨魂自己不愿離去,能拘禁魂魄的,非法力高深莫測不能為。蘅若或許修為不俗,卻也不至到了這個地步。 蘅若冷冷地掃了說話之人一眼,問道:“什么后生?” “你少在這里裝模作樣!”先前說話的術士氣得跳腳,就要拔劍沖上去,卻有一年長的神獸攔住他讓他不要妄動,然后才沉聲道:“給姑娘一個提示,山下錦官城陳家的獨子……” 說得有名有姓的,看來竟不是胡說八道? “陳家獨子……什么人?”蘅若微微側了頭,似乎是在思索,面上的疑惑不似作偽。 “師兄,我就說這妖女不會承認的吧!還與她廢話做什么?直接拿下便是!”幾名術士“蹭蹭”拔出劍來,不由分說地就撲了上去。 通鉞原本還想勸一勸,問清究竟是怎么回事,卻不料變生腋肘,他一個人是攔不住這三五個年輕力壯的漢子的。 他也不知幫誰才對——按說本該是幫術士的,但這一群人實在是不分青紅皂白,不值得一幫;但這蘅若卻又似乎是妖物,還極有可能是他本來就要殺的那只妖,若是幫了,日后還怎么下得去手? 就是這一踟躕,那邊有個術士便一劍刺中了蘅若的肩。 “我說我不曾傷人,更不認識你們說的那位什么陳家的獨子,若是你們再這樣,休怪我不客氣!”蘅若盛怒。 但術士中立刻有人怪笑道:“哪有妖精害人之后還承認的?你說的,我們一個字也不信!” 解釋無用,何況連分辨的機會也沒有,蘅若自然是十分生氣的。眼見那些術士的攻勢越來越猛,蘅若也不再忍耐,忽地長嘯一聲,雙手成爪,就近抓住身邊的兩名術士,使勁一劃,兩名術士便當場被開膛破肚。 “師弟!”剩下的幾名術士長聲慘叫,便是站在一旁左右為難的通鉞也被嚇到,不料蘅若原來還真的有這樣一面。 先前還算冷靜的那個年長的術士怒道:“還說你不曾還人么!” “你們不先動手,難道我會平白無故地招惹你們?”蘅若冷笑一聲。 “好一個冥頑不靈的妖精!就讓你給我的師弟們陪葬!”那術士悲鳴一聲,招呼另外幾名術士向蘅若圍了過去。 通鉞大急,連聲勸道:“幾位先住手!將話說明白不遲啊!” 只是幾人都被血激紅了眼,誰也聽不進通鉞的話去。通鉞只恨自己下界之時為何要將自己的法力封了部分。 那些術士到底不是蘅若的對手,很快便都倒作一團,一個個都是死不瞑目狀。 蘅若被徹底激起了兇性,以至看著通鉞之時,雙眼還是血紅的,雙爪橫在身前,一副躍躍欲試的模樣。 通鉞估量了一下現在自己還能調動的法力,是決計不能與現在的蘅若相抗的,便放棄了動手的念頭,只是雙手微微抬起,示意自己手上并沒有任何兵刃。 平復了好一陣蘅若目中的赤色才算消退干凈,遲疑著問通鉞:“小道士,我……沒傷到你吧?” 望著一地狼藉的尸身,通鉞不由得怒意上涌,“你知道問我是不是有事,可難道他們就不是人了?” “分明是他們毫不講理,要取了我的性命。”蘅若愣了一愣,似乎不知道通鉞為何會發這么大的火。 見她一副渾然不知錯的模樣,通鉞更是惱怒,“他們無禮在先,小懲大誡便是,何至于取了他們性命?” 蘅若也被激起了幾分火氣,面容越發冷了,“方才動手,你也在邊上看著。他們用的什么招式你不知道么?他們招招斃命,但求一擊絕殺。難道我就不能用上殺招了?” “他們不是你的對手。”通鉞道。 “我也當然不把他們放在眼里。只是他們已然動了殺心,我為何要心懷仁慈?”蘅若冷笑一聲,目光灼灼地望著通鉞,“就因為我是妖,所以他們殺我天經地義,我動了他們便是法力難容么?真是好笑!” 妖就是妖,野性難馴,都知道那幾人不能把自己怎樣了,還是痛下殺手,難怪天后要下令誅殺。通鉞暗自搖頭。 他完全沒有偽裝自己的神色,心里在想什么簡直是一目了然。 蘅若見狀后,面上的神色更冷了,“怎么,這位道長現在要親自動手替天行道了?” 他原本也倒是想,何況這本就是他的任務,他也不想耽誤,但并不是現在。 于是通鉞一言不發,既沒說句軟和話,也沒留下什么“好自為之”的狠話,轉身便走了。 蘅若自然也沒去留他。 * * * * * 又過得幾日,通鉞再次見到了蘅若,卻不是在青城山上,而是在錦官城中。更巧合也更是諷刺的是,他本是在那陳家外頭打聽消息,抬眼便看見了蹲在墻頭上躍躍欲試的蘅若。 無語了片刻,通鉞還是肅容道:“這里是正經人家,受不得驚嚇,還是走正門得好。” 蘅若大約是覺得有理,從墻上一躍而下,落到了通鉞身邊,然后也不同他說句話,便徑直越過他,抬手敲響了陳家的大門,讓通鉞根本就來不及阻攔。 哎……這膽子也真夠大的,明知陳家都已經派人去搜尋她的蹤跡了。 不過如此的坦蕩,倘若真是做了什么虧心之事,也是難有這般做派的吧? 朱門終于打開,站出個干瘦的老頭,瞇眼打量二人許久,才問道:“兩位……有何貴干?” “你們家公子……在哪兒?”蘅若倒是開門見山。 “公子病了多日,現在不能下床見客,姑娘……”老者話說了一半,那雙渾濁的眼卻忽然一亮,高聲道:“啊!原來是你這妖女!你竟然還敢上門來!快來人吶,捉住這妖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