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節
只是我在想可以去哪里找九尾的時候,忽然想到了被我丟在洞府中的菡凈。我施術的時候是沒什么分寸的,那定身術大約會持續一個多時辰。萬一那一個時辰中九尾折了回來……菡凈眼下是沒有半分抵抗之力,又是修道之人,魂魄之力比凡夫俗子強大多了,九尾很難不會出手取了他的魂魄。 一念及此,我連忙施展御行之術,將方圓十里的風全都召了過來,托著我疾速往九尾的洞府飛去。 “喲,這俊俏的小道士卻是自己送上門來了?”我遠遠地便聽到了九尾的聲音,“這眼神真是好兇呢!小哥哥,別這樣瞪著奴家,奴家害怕。來來來,讓奴家帶你體會……什么叫極樂……” “快住手!”雙腳沾地還不曾站穩,我便連忙奔了進去,然后感到兩記眼刀飛到了身上。 九尾皺眉打量我一番,強笑,“怎么,盈娘終于想著來分一杯羹了?” “你放了他,我陪你去找多少個年輕后生都好。”我試探著道。 “山野村夫,哪里去找像他這么俊的?”九尾眼波流轉,卻開始透出狠辣,“我險些忘了,你們神族天生血脈強大,不需要修行便能長生不老。可我們妖族哪里能夠呢?要經歷多少次雷劫才能位列仙班!若是法力不夠的,少有不慎便會灰飛煙滅。我修了一千年,不想落得這樣的下場!眼見我天劫將至,卻還沒有十足的把握能扛過去,我只能靠著吸人精魄來增長功力啊。這小道士的精魄可強過尋常人十倍,若是吃下去……” “你……”我一句話還沒問,她便這樣爽快地承認了。 九尾嫣然一笑,“告訴你也無妨,反正……我也要當著你的面,把他吃掉了。” “我聽說云臺山棲云觀是道家圣地,你殘害鄉民他們便已經要找你的麻煩了,若是你再害死他們一個弟子……”我很是驚訝,不知道為何九尾會這樣直接。 九尾纖細的手指在菡凈心口劃過,那里便顯現出一個金色的符文,我先前貼在他心口的符文。我忽然明白了她的想法——棲云觀的人找到菡凈的尸體,便會看到他心口的符文,那是我從茅山學來的法術,用的是龍神之力,怎么也算不到她頭上。 這如意算盤打得響,只是我不能白白叫她冤枉了。于是我飛快地在掌心畫出一個咒,一掌向她打去。 她大概早就知道我會驟然發難,一個閃身便躲了過去。但我卻并不是沖著她去的,只是等她躲開以后,便迅速將菡凈身上的定身術解了,同時伸腿將跌落一旁的卻邪劍用腳尖挑起,一股腦推到他懷里,道:“你快走!” 菡凈意味不明地看了我一眼,沒有說話,只是拔劍在手,毫不留情地向九尾斬去。 “你要和這道士一起殺我?”九尾敢把話挑明,大約是以為她握著我最想要的引魂術,我不敢與她為難,卻沒想到我這么快便與她反目了。 我沒給她說出其他話的機會,只是拔了頭上的簪子,化作兵刃向她刺去。我身上沒什么法寶,這兩支簪子還是我從前在龍宮里撿的珊瑚自行煉制的兵器,是輕便的分水峨眉刺模樣,只是威力遠不如菡凈的卻邪。 九尾沒有把我放在眼里,若不是因為卻邪,她連菡凈也不會放在眼里。 本來兩人聯手,擒下九尾不是難事。但我既不想幫著菡凈殺了九尾,也不能看著九尾傷了菡凈。三人各自為戰,誰也討不到好。但九尾到底修為又好比我們高上許多,好幾次我為了幫菡凈,不得不以身去擋九尾的利爪,身上落了好幾道抓痕。 “你究竟想做什么?”菡凈忍無可忍地呵斥。 我不答,只是看準了九尾的后頸,將峨眉刺刺了下去。當然,九尾吃痛之下兇性大發,一爪子拍在我的后背,若不是龍鱗夠厚,只怕我要當場腸穿肚爛了。 看我鮮血直流的模樣,九尾不由得大笑:“還有什么什么招數,盡管使出來吧。” 菡凈抿緊薄唇,仍舊揮動卻邪向九尾刺去。不過沒過多久,洞外便傳來了一陣高高低低的呼喝,“妖狐就在里面”、“別讓她跑了”之語此起彼伏。連我都能感受到外面靈力的波動,看來是棲云觀的道士趕來了。 兩個人可以不放在眼里,但許多道士一同前來,九尾不敢托大,思量片刻,不欲久戰,覷準機會就要逃脫。 菡凈不愿放過她,提劍便要追,我不能讓他追上去,又是想也不想一把將他抱住,我身上的血將他一件干凈的青袍污得斑駁。 也不知是生氣還是受不了血污,菡凈終于神色大變,“你究竟想做什么?” “別追,方才我在她體內種了咒,很快她的一身功力便廢了,別殺她。”方才我用峨眉刺刺入她頸后之時,便種了一個化功咒,不出三日,九尾便會被打回原形,變成一只僅能口吐人言的狐貍。 菡凈的眉宇一陣抽搐,幾乎是咬著牙道:“什么下三濫的法子都使出來了,你……也算是神族?” 第64章 外傳·龍女手札 棲云觀的道士涌進來時沒有看到九尾, 只看到菡凈拖著我拉起來也不是, 丟下也不是, 神色紛紛變得十分古怪。 菡凈不知道我究竟是誰,亦怕說出九尾下落我會當眾做出什么來, 只能與師兄師弟們解釋——我是路過的術士, 在斬殺九尾之時受了傷。 眾人聽聞九尾已死, 又聽說我是同道中人,便要邀請我去棲云觀養傷。我自是不愿意去的, 只道還要趕著與同門匯合不敢領受, 辭了許久那群道士才作罷。他們見沒別的事便自行散了, 只是硬要留下菡凈, 一定要他送我一程。 “出去溜達一圈你就回去吧,我就不送你了, 實在沒力氣動彈了。”我往美人榻上一趴, 連打坐療傷都不想,更別說在意形象。 菡凈眉尖抽了抽, 冷聲道:“你究竟還要做什么?” “留下來養傷啊。難道真的要隨你們會道觀?”我舒舒服服地攤開四肢,“萬一哪天我一不留神現了真身,怕嚇著你們。” “你……坐好。”菡凈為難了片刻,到底一撩袍在塌邊坐下了。 我倒是不知道他這是何意, 只是道:“這位道長, 為了救你我收了這么重的傷,就不能讓我好生休息會兒?” “你既然知道傷重,就該馬上療傷!”菡凈冷著一張臉, “坐好,我來助你。” “喲,小道士一片好心,真個叫奴家受寵若驚。不過,你也聽到了,我是神族,經脈骨血與你們不同,你幫不了我。” 菡凈默了默,“你是故意示弱的?” “九尾的修為比我多了數百年,我本就不是她的對手,談什么示弱不示弱?”我望著他笑,“不過最后那一下,倒真是送上去的。如若不然,我也不能往她身上種咒。” 一雙劍眉忽地豎了起來,菡凈似是有些動氣,“此等作惡多端的妖孽,為何不殺了?她法力雖然廢了,可難保不會繼續作惡!” 我斂了笑意,只是靜靜地望著他,“九尾不能死。” 菡凈氣得發笑,“我倒是第一次聽說還有殺人害命的妖物是不能死的,且這話……是從一個神族口中說出,真是好笑。” “能搏小道長一笑,也算是我功德一件了。道長若是笑夠了,便請回去吧,我實在是沒力氣作陪了。” 大約菡凈沒見過我這般怙惡不逡且油鹽不進的,一時間竟被我噎得無話可說,終于拂袖而去。 走了也好,不讓那一點似曾相識的感覺一直牽著,我也能安心一些。 九尾并不會因著她與我相識一場便對我手下留情,畢竟本來也不是十分深厚的交情,何況我又是幫了菡凈一把的,與她而言便是大敵。這一場傷一養便是好幾日。 但也不知是為何,在我養傷的時日,菡凈還總是到我面前來晃悠。 口里總是催我告訴他九尾的下落何處,但也沒見他做出什么,每次他走的時候,坐過的地方還會突然出現一大堆東西,或是他們門派自己煉出來的丹藥,或是一些補品。 凡人總愛煉些丹藥,修天道之人更是如此。但若是這種用凡火煉出的丹藥有用,只怕人人都能成仙了。 這話我是沒有與菡凈說的,畢竟是他一番心意,總不好一盆冷水就澆得火星都不剩的。 如果……他沒有那么嘴上不饒人就更好了。 終于等到我傷好之后,趁著菡凈不在,我便循著自己種下的符咒的氣息去尋九尾。 三日早就過了,九尾早就被打回原形,成了一只普通的狐貍,除了……還會說人話。 她不是天生的青丘狐族,九尾乃是儲存法力所生,如今功力褪去,另外的八尾也消散了,看著只是瘦小的狐貍一只,十分可憐。 我找到她的時候,她正被山中一頭猛虎追逐,眼見就要成為猛虎的口糧。 從前這種靈智未開的畜生,她是決計不放在眼里的,連指頭都不需要動,便有千百種方法讓山中之王悄無聲息地斃命。從前她連我也是不放在眼里的,畢竟我這點法力遠不是她的對手。 如今她被我從虎口中救了下來,也不知心中作何想。 “九尾,看在我方才援手的份上,你今日就不能說一句實話么?”我將受了傷的九尾帶到臨終僻靜處,自己則蹲下身子,與它認真對視,“你的招魂術,到底是真是假?” 一只狐貍對著我用嘲諷的語氣說話,還是十分別扭的。她道:“援手?呵,若不是你,今日我也不會這般狼狽。這時候還想裝好人,可惜那傻道士沒有在邊上看著。” 無端端地扯上菡凈有些讓我不悅。于是我說話也并不客氣,“若不是我出手,此刻你也沒命在這兒說話了。” 九尾沉默了一陣,難得沒有反駁。 然而只過了片刻,她卻如同發現了什么好笑的事一般,忽地開始大笑起來。如今人形也沒了,自然也不需顧忌著還要矜持著優美著以便引誘那些年富力強的漢子,九尾笑得滿地打滾,險些崩開了傷口,好不容易才收斂了些,愉悅地開口道:“你好歹也是神族,還是東海龍族,怎么這么蠢?” 此等毫無意義話語,根本沒有理會的必要,我只靜靜地等著她繼續往下說。 好在九尾也不只是想嘲笑我而已。 從前她比我強,大約有一種身在上位的優越感,覺得戲弄起我來十分有意思。但如今勢比人強,再不說實話對于她來說沒有任何好處。 “難道這么久了你還沒發現?我的招魂術,什么招魂術?那不過是勾魂之術罷了。”九尾慢條斯理地說著,大約是在等著瞧我究竟會不會惱羞成怒。 “你說的,是吸人元氣?”我問她。 “吸元氣算什么勾魂?難道不該是怎么吸到元氣的比較重要?”九尾瞇著現出本相之后就顯得更為狹長的眼睛,“男人嘛,總是那副臭德行,撒句嬌發個嗲,有的甚至只需要一個眼神,便被勾得神魂顛倒,連自己姓什么都忘了。難道這不就是最上乘的勾魂術?” 若是那時我眼前有一面鏡子,我一定能看見自己的臉色都是發青的,“當真如此?” “難道騙了你我就能恢復從前的樣子了?”九尾不屑地翻了白眼。 我隱隱感到自己氣得有些發抖,“既然如此,你為何不早些說實話?” “我為什么要告訴你?難道你不覺得,把神族耍得團團轉、還騙著東海龍女如我們這些低賤的妖物一樣去做不知廉恥之事……很有意思么?”九尾放肆地大笑起來。 很好,倒真是個好理由。 九尾的笑聲未竟,最后幾聲卻陡然斷在喉中。 她以后再也不能笑出來了,因為她的喉嚨已經被我扭斷了,就用我這一雙看起來纖細柔軟的手。 那是我第一次殺生,也沒什么特別的感覺。 若非要說,也只能感受到生命的確是太過脆弱,經不起命運大掌的輕輕一折。 我再次回到蟄居多日的山洞時,菡凈又已然在那里了。這一個照面打過去,我與他都有些尷尬。 “今日……怎么想著出去了?”我一向不愛動彈的,驟然出去一回,也難怪他吃驚。 我卻沒回答他這個無關緊要的小問題,只是道:“菡凈,以后你也不必問我那九尾的下落了。她……沒了。” “沒了?”菡凈愣了一瞬,顯然是不知道我說的沒了是什么意思。 我只是伸出手,一直遞到了菡凈面前。 過了片刻,他才明白了我的意思,卻很是震驚,“你……方才把那狐妖……殺了?” “就用我這雙手。”很意外地,我還笑了起來,心里只覺一陣快慰。 若我還有什么牽念之人,便只是蓮生罷了。她竟拿蓮生之事來欺瞞于我,還只以為是個玩笑,我委實是萬分痛恨的。 菡凈忽然板起臉來教訓我,“你乃是神族,怎可隨意殺生?” “我為何就不能殺生?小道士,你大約是沒見過我們神族的司法天神和他手下的那一幫人,手起刀落,毫不含糊,已然不只是殺生,而是要殺到魂飛魄散了。”那時我還并不曾見過司法天神,甚至也想不到有朝一日我見到司法天神卻是因著自己觸犯了天條,只是將從前在其他水族處聽到的傳聞原封不動地轉述給他。 他的劍眉高高一挑,怒道:“你又不是武神,怎能與司法天神相提并論?” “是是是,比起司法天神我的確弗如遠甚。”口中說著,我心下卻在想,司法天神之母雖說是上一任天帝之妹,但他父親卻只是一條競神失敗的妖蛟,神族看重的是父親的血脈,因而他在多數神族眼中只是妖族的孽障罷了,倒是遠不能與我這正經的東海龍王之女相比。 但我又掃了菡凈一眼,輕笑道:“你一介凡人尚對那妖狐喊打喊殺,何以我就不能?” 菡凈沉默片刻,只好松口道:“是,這妖狐作惡多端,早該誅殺。但你……不是一向護著她么?今日怎的……” 從前我竟不知怎的看著菡凈會與蓮生相像的,分明性子脾氣相去甚遠才對。 但我還是耐著性子答道:“她欺我瞞我,將我當做傻子一樣戲弄,險些壞了我的大事。” 想不到菡凈聽了這話,立刻又肅容斥道:“若你是因此才對它痛下殺手……你也該當受罰了!斬妖除魔該當是為了匡扶正道,而不是因著一己私欲。” 啊,我知道為甚會覺得他們二人有些相像了,這一本正經說教的模樣,委實是一模一樣。 我沒說話,菡凈卻又自己轉換了話題,“它騙了你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