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節
城西,慈安寺。 皇城腳下,名剎眾多,慈安寺不過是眾多寺廟中十分不起眼的一個,香火也一向不大旺,何況天氣燠熱,可謂門可羅雀。因此織蘿一出手就添了一大筆香油錢,就引得住持親自招待,絮絮叨叨說了一大堆玄之又玄話,才放他們去找玄咫。 借口要在寺里走走,織蘿婉拒了住持提出的遣一名沙門引路,自己帶著元闕去往玄咫的禪房。 慈安寺大殿后頭便是一方荷塘,要通過一座彎彎曲曲的玲瓏橋,才能走到后山的禪房。 這個時候的荷花,已經快要開敗,但在暑氣的蒸騰下,那一股獨特的清香便格外濃郁。織蘿深吸一口氣,放滿了步子,盡情賞玩盛放的蓮花。 元闕跟在后頭,卻超乎尋常地安靜,連織蘿摘了幾片荷葉交給他“藏好了帶回去煲粥喝”也只是悶悶地應了,卻不多說設么。 織蘿也終于發現了他的不對勁,問道:“這是怎么了?不樂意出門?” 元闕并沒有嬉皮笑臉,只是沉聲問:“姑娘管玄咫的事不說什么,可為什么……是你自己?” 什么是我自己?嚴肅正經的元闕就仿佛是變了個人,可就是這樣的神情,才對得起他端正清雋的長相,織蘿隱約覺得,這才是他天生該有的神態。愣了片刻,織蘿才淡淡一笑,“年齡大了,該嫁人了。” “那我呢?”仿佛是怕織蘿聽不懂,元闕又重復一遍,“姑娘覺得我如何?為何要去折騰一個和尚?” 織蘿“噗嗤”一笑,“你又不是什么天煞孤星的命格,哪里需要我cao心?” “真的?”分明是被拐著彎敷衍了,元闕還滿臉放光,一副喜不自勝的模樣。 “等你考中了,以后就不知是哪個大官家的貴婿了,到那時你再考慮不遲,免得現在早早地娶了妻那時候后悔。”織蘿朝他眨了眨眼。 元闕知道自己被作弄了,很是憤怒,“小生豈是那等無情無義之人?” “噓!”織蘿忽然豎起一指比在唇邊示意他噤聲,“釋家清靜之地,勿要高聲喧嘩。馬上就到了,快別吵。” 也不管元闕會有什么反應,織蘿一扭頭便下了橋,走到那一排禪房前,按照住持所說,找到了玄咫那間,輕輕叩門,溫聲道:“玄咫大師可在?” 房門很快打開,扶著門框的玄咫仍舊一身雪白的袈裟,眉間一粒艷麗的朱砂。他愣了一愣,才合掌施禮,“阿彌陀佛,原來是織蘿姑娘。不知姑娘冒暑前來,有何貴干?” “給大師送些齋菜。”織蘿自然而然地從元闕手中接過食盒遞了上去,“原本盂蘭盆會來施齋一次,但送來的齋菜少,寺里的僧人又太多,只怕大師不曾嘗到,便再送一次來。” 燕翅一樣的濃眉微微一皺,玄咫倒是有些明白了,卻很是詫異,“姑娘緣何要單獨給小僧送齋菜?” “就當為了感謝大師上次相護的恩情?” “但姑娘給了小僧千金難求的固魂丹,算起來還是小僧虧欠了。” 織蘿柳眉一挑,“大師一點要與小女子理得一清二楚么?” “小僧不想欠任何人。”玄咫的語氣疏離得有些冷漠,“姑娘有話不妨直說吧。” “倒沒什么話,只是上門致謝罷了。” 玄咫微微垂眸,思忖片刻,才道:“那小僧有一言要與姑娘講。釋尊一向是慈悲為懷救濟世人的,身為出家人,理當同釋尊一般。那夜姑娘傷重,小僧不能見死不救,原也不該讓姑娘道謝,受了姑娘的丹藥已是不該,如今更不該再受齋飯。慈安寺好歹供奉釋尊,姑娘……也不方便出入,日后還請莫要再來。道不同,何必來往?” 話再說得透些,便是——你是非人,而我是釋家弟子,我不愿與你來往,你也不配踏足我們釋家的地方。 “你這人,怎么說話的?”元闕跳了出來,惡聲惡氣地道:“我們姑娘好心好意地來看你,你怎么說話的?我們姑娘怎么就不能來這兒了?姑娘雖然身懷異術且不是你們釋家弟子,你們就可以瞧不起人了?倘若進了天帝天后殿、三清殿你被打出來,你心里樂意么?什么四大皆空慈悲為懷?說話恁地難聽,釋迦還會放你入琉璃界?”越說越激動,竟是要動手拽玄咫衣襟的陣仗。 織蘿喝道:“退下!”心下卻不由自主在想——他竟不知道么? “姑娘,你任由他這么胡說八道?” “與你無關,退下吧。”織蘿輕嘆一聲,卻保持著嘴角上揚的弧度,向玄咫斂衽一禮,“大師所言,小女子都記下了,今后也絕不來擾大師清凈。只是這齋菜帶都帶出來了,斷沒有拿回去的道理。元闕,放下咱們回去吧。” 說完,也不看另外二人的反應,當真是轉身就走。 元闕連忙將那食盒塞進玄咫懷中,還不忘狠狠瞪他一眼,然后連忙轉身追上。 只是二人誰也沒想到回頭看一眼。 若是回頭看一眼,便會看見那袈‖裟如雪的僧人愣怔地望著女子遠去的身影,目不轉睛,許久不曾回神。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只飛累的蟬一頭撞在他肩上,他才連忙伸手接了,待那蟬歇息夠了,重新飛走,才重新雙手合十,嘆息一般地道:“阿彌陀佛......” * * * * * “姑娘,姑娘?你沒事吧?早就看那和尚不是什么好東西,你還非得往上湊,這下……哎,是我不會說話,掌嘴,姑娘就當沒聽見罷了!不過姑娘犯不著為了個不識好歹的臭和尚生氣,像姑娘這么好的女子,也只有他那樣的瞎眼和尚才……” “別說了,吵死人了!”織蘿嫌棄道。 “好好好,不提那臭和尚。姑娘,你昨天不是想吃甘草綠豆沙嗎?前面的宋氏食鋪據說可是整個皇都涼飲甜點做得會好的了,不光是綠豆沙,藥木瓜、荔枝膏、甜雪、鹵梅水也都很好吃,咱們去……” “花著我的錢,請你吃?”織蘿睨了他一眼。 元闕堆笑,“這么熱的天,吃兩口也消消火嘛。” 織蘿慢條斯理地道:“我生什么氣?曾經遇到多少個說話比玄咫難聽多少倍的,我生誰的氣了?若是他真將我惹惱了,他這輩子都沒再說話的機會!” “是是是,姑娘厲害。是貧道渴了,想喝水,也請姑娘喝好不好?”元闕摸出自己干癟的錢袋雙手奉上。 織蘿矜持地一點頭,口中仍道“你個假道士,叫什么貧道?現在是讀書人了,要叫小生。” “不,才不要和那個臭和尚一樣喊!我也不是假道士”元闕堅定地搖頭。 織蘿聞言,微微皺眉,“你很討厭玄咫,為什么?” “沒什么,他修釋道我修天道,我看不慣他不該是很正常的?” 一定有什么。似乎從最初的相識,元闕就對玄咫有著莫名的敵意。在花家院子里,元闕刺出那么凌厲的一劍,大概是......故意的? 織蘿還想問什么,卻忽然被元闕扳著肩膀推到一邊,然后就聽見一群人呼呼喝喝地從她方才站的地方沖過去了。 “讓開讓開,發皇榜了!”她聽到那一群兵丁打扮的人如是嚷道。 作者有話要說: 這章,走感情!(這個就是感情戲,反駁不聽!) 寫和玄咫對話那段,單曲循環《劍三.皈依》的劇情版,然后想想后頭的劇情,簡直要淚奔了,然后忍不住動手翻了,依舊丟微博,簡直是車禍現場啊!求輕噴! 第27章 皇榜 “去看看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織蘿揚了揚下巴,神色不辨喜怒。 元闕還在納悶,“姑娘不是去吃綠豆沙么?這有什么好看的?” “萬一是有關今年恩科的呢?要是看掉了什么你又考不上,就后悔去吧!”織蘿不由分說,拽著元闕的袖子往前走。 宮里不常發榜,畢竟在皇帝眼里,能驚動他老人家頒下旨意昭告天下的事情沒那么多,因而每次發皇榜,最不缺的就是圍觀的人。織蘿已經搶得夠快了,卻還是被人潮擠在了外頭,勉強能看清里頭官兵貼榜的動作,卻實在看不清榜上寫了什么。 “哎,這上面寫的什么玩意兒?” “老子像是認字的人嗎?王五,你不是個秀才嗎?離這么近還不認識?” 誠然,每次發皇榜趕來看熱鬧的人都多,但認識字的人卻少之又少。 但好在每次人群里都恰好有一兩個有些學問的,自然不會放過這機會,開始搖頭晃腦地賣弄,將那辭藻華美的駢文念得抑揚頓挫聲情并茂,至于旁的人能不能聽懂,那就管不著了。 幸而織蘿還是有那么些文采,勉強聽懂了內容,才向元闕道:“原來是說北面打了勝仗,大軍不日歸朝啊。與咱們沒關系,咱們走……等會!哪里?” “北面啊。”元闕很是驚詫。自己說過的話還能一眨眼就不記得了? 但織蘿那一雙柳眉卻慢慢蹙起,凝神想了一陣,才緩聲問:“最近……除了北面還有哪里在打仗?” 元闕還沒說話,邊上卻有看熱鬧的人不滿地接口,“你這女娃娃怎么不盼點好呢?我朝國富民強,兵強馬壯,除了那尚不開化的北蠻子,哪個敢這么不長眼地來找咱的麻煩?” 那意思就是,最近也只有北邊這一場戰事。 元闕賠了笑,拉著織蘿擠出人群,忍不住又碎叨起來,“好端端的,姑娘問這個做什么?” “你記不記得前幾天來買東西的客人?”織蘿不著痕跡地抽回袖角。 元闕有一瞬的失落,旋即又若無其事地道:“李鉉和穆熒?說是出去參軍然后得勝歸來所以準備成親的?” 織蘿指了指攢動的人群之后的那份皇榜,“參軍,不是征丁,還是得勝歸來,那他得的是哪里的勝?征北的捷報傳到宮里再發榜的時間再長也絕不會比大批軍士長途跋涉回皇都的時間更長……” “所以姑娘的意思……李鉉是逃兵?”元闕抓了抓發髻。 織蘿眼疾手快地打掉他的手,“好不容易梳利索的發髻,別再抓得跟以前似的一窩草了!多俊的一張小臉,就該露出來。李鉉只怕不止是個逃兵那么簡單。你聽說過哪個逃兵不是在外頭躲個一年半載再悄悄潛回祖籍,而是大張旗鼓回家且宣稱自己是得勝歸來的?” “原來姑娘也覺得我俊啊?嘿嘿,我也這么覺得……哎玩笑而已啊!”元闕見織蘿臉色要變,“不過也確實沒見過。姑娘,這事和我們沒關系,再怎么稀奇古怪也無妨啊,走吧,咱們去宋氏吧。” 原本織蘿覺得自己已然很摳門了,可元闕來了之后,織蘿才發現原來自己的功力還不夠。而元闕這么個不僅摳門還總愛念叨女孩子不要吃冰,連織蘿自己掏錢買也不許。好不容易有這么個機會,自然不會放過。于是織蘿欣然點頭,把李鉉的事忘在了腦后。 * * * * * 排隊到宋氏買涼飲的人一點也不比看皇榜的少。暑氣正盛,又遇到這么多人擠擠挨挨地待在身邊,織蘿的火氣也不住地上升。好在宋氏食鋪的東西也的確做得很好,一碗添了桂花蜜的鹵梅水便讓織蘿又心滿意足了,什么意見都沒有了。 善心大發地又買了四份作為招牌的藥木瓜,織蘿便催著元闕回去溫書。至于為什么是四份——織蘿倒是很看好連鏡與聆悅這一對,雖然,這個過程可能會十分曲折。 然“事與愿違”這個詞總是出現得那么巧。 再次路過貼皇榜的地方,圍觀的人群也早就散去了,只是織蘿一眼就見到個分外眼熟的人。她問元闕,“你看那個穿紫衣的姑娘,是不是在哪兒見過?” 元闕順著她指的方向看過去,只見一名身著淡紫衣裙、手上拿著七八盞花燈的女子就站在皇榜前,望著榜文怔怔出神。 “那不是穆熒身邊的丫鬟嗎?好像叫流夕是吧。這姑娘又漂亮看起來又有股脫俗的氣質,怎么就是個丫鬟呢?啊織蘿姑娘不要生氣!她比起你來真是差太多了,真的!”元闕連珠炮似的道。 織蘿沒理會他拍馬屁,只是疑道:“這皇榜有什么好看的?難道……她也起疑了?對了元闕,你有沒有發現……她也是個非人。” “但是穆熒卻真的是個人啊。李鉉……好像也是人。”元闕回答。 這倒是讓織蘿有些意外,“原來你還是能看明白的。曾經我遇見過因為恩情而甘愿留在人類身邊報恩的妖物,像夜來與蘭夜嚴格說來也是如此的,倒也不算十分稀奇。只是若她都在看這皇榜,那李鉉……可能真的有些問題。” 剛剛還想說這是別人的家事,也不便插手太多,織蘿與元闕就見流夕抬起手來,在皇榜上輕輕一抹,然后抱起那七八盞花燈快步走了。 “姑娘去看看嗎?”元闕一臉好奇。 織蘿本就心中存疑,自然是要去看看的。 如今人群散去,皇榜就這樣貼在墻上,織蘿這才發現原來那張榜不光是個宣布北境勝利的告示,后頭卻還附了長長一串名單,都是此役陣亡將士的。 陳三、張阿大、馮全、周福…… 每個名字都是那般樸實,一看都不是什么富貴人家的孩子,甚至很可能不是皇都城中人,家人或許一生都沒機會踏足皇都。難怪方才那么多人看皇榜,卻沒什么悲戚之情。 織蘿認認真真地從第一個名字起往后看,心里卻不合時宜地暗想——若是玄咫那老實和尚在,大約會一遍又一遍地念《往生咒》來超度亡靈吧。 忽然,織蘿在榜上看到了用過法術的痕跡。有一個本該落著名字的地方,卻有一團墨漬暈開,乍一看還以為是謄寫名錄之人一不小心沾污了紙。但織蘿仔細一看,卻發現這處是被法力強行蓋過去了。 剛才流夕站的地方……可不就是這兒? 織蘿輕輕一拂袖,墨跡漸漸散去,露出個清晰的名字——李鉉。而這名字前頭的職務,卻是個將軍。 “姑娘這……”元闕十分驚訝,“難道是同名同姓?” “鉉者,可以舉鼎也,喻國之重器,尋常人誰敢這么取名字?”織蘿撇嘴,“成日叫你溫書,溫的都是什么?” 元闕自知理虧,不敢作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