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節
皇帝明顯是不知情的,否則肯定會提醒他。 崔不去對上窟合真的雙眼。 后者朝崔不去微微彎起,溫柔水漾,幽藍深邃,說不出的好看。 仿佛崔不去,是他付諸情深,不容辜負之人。 窟合真什么也沒說,但崔不去覺得,他必定已經料到今日會發生的事情。 “無道之國,日月薄蝕!” 崔不去忽然道,他特意提高聲音,朗朗而發。 許多人不由自主朝他望去。 “南朝陳君主國,昏聵久矣,縱樂奢侈,jian妃得寵,邪臣在側!而我大隋,萬象更新,君明臣賢,正如旭日東升!一明一暗,此乃上天諭示,我大隋將興,而南陳將亡!王師所到之處,必定旗開得勝,勢如破竹!” 在崔不去說到一半時,關山海知機將手掌暗暗貼在崔不去后背,為他灌注內力,以便對方氣息不停,聲音能傳得更遠。 許多人六神無主之際,這番話無疑起了很大效果。 在聽見后半段時,眾人也不由自主想:是啊,隋朝如今開國方才三年,陛下修律法,寬刑罰,明典籍,攬群賢,怎么看都是欣欣向榮的新朝氣象,日蝕所示,又如何會是在說本朝? 既然不是在說本朝,要么就如崔不去所說,劍指南方,要么,指的就是眼前這幫狼子野心的突厥人! 無須崔不去明言,逐漸冷靜下來的禁軍,都不約而同朝窟合真等人露出敵意目光。 與這批禁軍的數目相比,窟合真幾人顯得勢單力薄,如何抵受得住這般壓力,當下便十分警惕,個個圍在窟合真身邊,生怕他們暴起發難。 窟合真本人臉上則浮現訝異之色。 這驚訝并非對著日蝕,也非因為自己處境的變化,而是因為他深知日蝕對中原人的影響,不啻突厥草原上天神發怒一般恐怖。 而崔不去竟能不受影響,且在這樣短的時間之內就想出應對法子,勉強平定局面,令那些禁軍將恐懼化為對自己這一方的敵意。 驚訝過后,窟合真笑了起來。 “崔尊使果然名不虛傳,旁人曾對我說過,你是整個大隋,最難對付的人之一,眼下我才見識到了。” 崔不去根本沒有與他廢話的意思,當即讓關山海將七王子府圍嚴實了,就掉轉馬頭往大興宮的方向走。 可,不必等他去到宮門口,就已經有兩個人過來與他會合,向他匯報了兩個消息。 其中一人是秦妙語。 她奉命監視跟隨鄭譯,以免他像劉昉和李穆兩個倒霉鬼一樣,死得不明不白。 但本以為萬無一失輕而易舉的任務,秦妙語沒想到竟然出了岔子。 因為鄭譯死了。 另外一人則是明月。 他原本奉命入宮覲見,結果卻在日蝕之后得知另外一個消息,便趕緊過來告知崔不去。 太史曹洪元也死了。 作者有話要說: 此時在牢獄內的鳳二:……什么味道? 第176章 鄭譯是個惜命的人。 自從李穆和劉昉相繼出了意外后,他再蠢也能意識到自己處境不妙,更何況鄭譯一點都不蠢。 鄭譯向朝廷告病休假,連朝議也不去了,成日就待在家里養花弄草,看書寫字。 一連數日,眼看元宵佳節,家人出門賞燈游玩,鄭譯有些閑不住,幾次想出門,都被家人勸說下來,秦王府夜宴在京城何等盛況,他都忍住沒去。 結果昨夜秦王府就出了事。 鄭譯慶幸之余,更不敢不把自己的小命當回事了,甚至直接就宿在書房里,誰來叫也不離開。 秦妙語不知道鄭譯與敵人是否暗中有所瓜葛,又怕貿然化暗為明容易打草驚蛇,只能暗中監視保護,幾乎日夜不休,未敢懈怠。 可未曾料想,千防萬防,還是出了意外。 方才日蝕出現,京城震動,百姓惶恐,鄭府亂作一團,鄭譯聽聞消息,從家里疾奔而出,面色大變,嘴里念念有詞,說要入宮面見圣上,家人攔也攔不住,只得備上馬車送他入宮。 秦妙語也是頭一回見到這種傳說中的天象,難免亂了片刻手腳,在鄭譯上了馬車不久就追趕上去。 但為時已晚,鄭譯的馬車停在半道。 車夫說主人腹痛如絞,臨時下車去借一戶人家如廁,以免入宮失禮,于是看見街邊賣豆腐的鋪子,匆忙去借了茅房使用,誰知這一進去就沒出來。 秦妙語疾奔入內察看,果不其然,鄭譯已經死去。 “他渾身沒有傷口,還未讓仵作看過,不知是否中毒而死。” “聽鄭家人說,他平日有心疾舊患,可能是被天狗食日一嚇,心疾發作暴斃身亡。” “但我認為,應該不會有這么巧的事情。” “是我監管不力,致令鄭譯死去,還請崔尊使降罪!” 秦妙語一口氣說罷,心猶懸在半空。 她雖然不是左月局下屬,但這次鳳霄身在囹圄,讓他們協助崔不去,實際上也就相當于讓解劍府暫時聽命崔不去調遣的意思。 秦妙語覺得,若非她的疏忽,鄭譯是可以不用死的。 先有日蝕,后有鄭譯的死,有心人難免又會再生波瀾,拿今上帝位大做文章。 如今朝野紛亂,亂象迭出,連朝中重臣,私底下也未必沒有嘀咕幾聲的,自打開皇四年入春以來,一件接著一件,就沒停過。 甚至有人開始議論起改名號的事了。 可謂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若說之前,秦妙語也對那套改朝換代逆天而行的說辭嗤之以鼻,現在她卻不敢如此肯定了。 這就是天災人禍,謠言帶來的力量。 如果連秦妙語都如此,那么民間百姓的看法,也就不問自明了。 崔不去沒表態,先望向明月。 明月嘆了口氣:“我這邊呢,事情比較復雜。” 他去面圣的時候,正好遇上日蝕。 不說民間,當時連宮中上下,亦是一片惶恐,人心浮亂。 但皇帝畢竟是皇帝,盛怒驚恐之中不忘想到與崔不去一樣的問題關鍵,那就是太史曹在日蝕中的嚴重失職。 他立馬遣人去抓太史令,卻很快收到太史令死于家中的消息,死因是中毒身亡。 預測日蝕對于太史曹而言,是分內之事。 但,如此大事,必須得知之后立馬上報天子。 若皇帝能及早得知,朝廷也能為此作更充足的準備,起碼朝臣能及時想出應對的法子。 太史曹中,除了太史令之外,另有太史丞、司歷、監候等數職。 也就是說,單憑太史令一人,瞞不下這么大的消息。 據太史曹眾人所言,負責觀測天文的是司歷李辛,他的觀星術在太史曹之中首屈一指,連太史令洪元本人都有所不及。 待皇帝命人捉來李辛查問時,李辛早已嚇得魂不附體,指天誓日地說他當時就提醒過洪元了,洪元只道他會秘密上稟,讓李辛不要四處聲張,務必口風嚴實。 李辛也知道茲事體大,不宜張揚,便老老實實不問身外事,憋在心里誰也不說。 據他所言,過了幾日,洪元就告訴他,自己已經稟報到皇帝那里去了,李辛一聽,放心下來,不作它疑,畢竟洪元是自己的上官。 國之大事,在祀與戎。秦漢之后,觀星測命看國運的司天之職逐漸被分化,官職也越來越低。 太史曹這種地方,說重要自然很重要,但平日沒什么事,就是個冷衙門罷了,平素少有人過問。 誰知今日居然鬧出這么大的事情,李辛才知道,洪元壓根就沒有把這件事往上報。 明月知道事態緊急,打開話匣子就一口氣說至此,這才停頓片刻喘了口氣。 “洪元也是自縊,在家中,留下遺書,說自己罪該萬死,故以死謝罪,求陛下開恩,對他的家人網開一面。” 崔不去挑眉:“他的家人。” 都是辦案部門,明月立時會意,知道他要問什么。 “他發妻早逝,膝下只有一子,但兒子早在數月前就不見了,洪元對鄰居的說法是離家游學。洪元平素性情有些孤僻,在朝廷里沒什么朋友,所以幾乎無人注意到這點。不過話說回來,尋常人避嫌,也不會與太史曹的官員走得太近。” 明月沒再說下去,事情發生太突然,他又忙著過來,只能得到這么多信息了。 崔不去沉吟不語。 明月和秦妙語都沒有出聲打擾他。 誰都能看出來,眼前的局面對他們很不利。 問題就在于敵人躲藏暗處,而大隋則是明處的龐然大物。 這幾年皇帝一直致力于解決北面的突厥人,雙方你來我往,明刀明槍干過幾回,大隋以沉重的代價迎來突厥人的低頭。 這是前所未有的功績,就連前朝以英明著稱的周武帝,都要迎娶突厥公主為正妻,以表睦鄰友好。 但,既然大隋不懼開戰,突厥明面上暫時沒勝數,各種暗算奇招開始頻出不迭。 云海十三樓所圖甚大,蕭履不是隋朝人,也沒有家國之念,與突厥人合作起來自然也毫無忌憚。 明槍易擋,暗箭難防,更何況對方還利用天象來惑亂人心。 洪元這枚棋子,恐怕從數月甚至更早之前就已經布下了。 崔不去就是再神機妙算,也不可能算到敵人會拿洪元來做文章。 彼時他正可能奔波在前往六工城的路上,忙著與西突厥使者密談聯盟。 而蕭履,卻已經在算計著許久之后的一場混亂。 事已至此,問罪追查還是其次,線索就此中斷。 真相幾乎很難在一兩天內查清,而明日就是佛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