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節
容卿的請帖到達李家時,家主本來只想派個不受寵的兒子出面應付一下,沒想到官兵隨后就上門了,將“抱恙在身”的家主強行從床上請到了這里。 不光是李家,丁、趙、王等人,都有類似的情況。 眾人悶不吭聲,打定主意采取“無論你說什么我就是不開口不合作”的策略,消極對抗。 要說這次侵吞災糧的罪魁禍首,楊云跟李沿武義等人已經被抓起來,他們這些人充其量是被脅迫的從犯,都說法不責眾,他們就不信容卿敢把一縣的大戶全殺光。 在崔不去來之前,容卿已經對他們說過一輪話了。 先軟后硬,先禮后兵,先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說現在城中官倉已經沒有存糧了,若等災民們餓急了變成禍患,他們頭一個要打砸要搶糧的就是在場所有大戶人家,這也是關乎各位安危的大事,請各位以大局為重云云。 語重心長的話說了一籮筐,容卿覺得自己喉嚨都快冒煙了,這幫龜孫子就是雷打不動,誰都不肯出頭,個個在那裝鵪鶉,氣得容卿臉都青了。 他忍不住拍了桌子,讓裴驚蟄照著李沿交出來的賬冊開始念,當初捐糧免稅,哪家大戶從中得了多少好處,賬冊上記得清清楚楚,誰也別想賴,再拖延,今日就都別走了。 李家家主終于慢吞吞道:“容御史明鑒,當初捐糧免稅,楊使君說得好聽,實際上到我們手上的,也不過就比當年收成多出一些,但今年洪災,那些糧食我們早就吃光了,眼下家里人都沒得吃呢,哪里還有多余的糧食賑濟災民?您要是不信,帶人去搜一搜便知。” 他這樣說,就是不怕容卿真派人去搜查的。 如果容卿搜不出糧食,回頭這些人就會通過當官的親朋好友,聯名向朝廷告狀。 容卿見過災民與水災過后的慘狀,對這些人更是深惡痛絕,還真就想派人先去搜查一通再說。 然后,崔不去來了。 他毫無排場,身邊連個人都沒跟,自己揣了個手爐,裹著件披風,穿過外面的庭院,悄無聲息到了門口,咳嗽幾聲,臉色本被凍得發白,很快又因咳嗽泛起血色。 除了容卿和裴驚蟄,在場眾人不由自主神色一凜,如臨大敵,還有隨行的年輕人悄悄朝他看去。 這位左月使沒有看他們,他甚至沒有瞧在場任何一人,兀自走到主位落座,眉長眼倦,薄唇淡淡,但看側面又像唇角微微卷起,似笑非笑,仿佛隨時會讓某個倒霉鬼生不如死。 李家家主莫名覺得背脊生出涼意,趕緊閉口不言,繼續裝鵪鶉。 崔不去卻沒向他提問,反而道:“先請楊郡守過來敘話。” 作者有話要說: 與正文無關的小對話 鳳霄,字云天。 鳳霄:聽說有人喊我鳳云甜,本座哪甜?嗯? 崔不去:傻白甜 第153章 楊云被帶上來時,除了精神萎靡一點,其余并沒有太大變化。 衣裳還是從前的衣裳,就是變皺了舊了,但在其他人眼里,楊云已經判若兩人。 沒了之前一切盡在掌握的意氣風發,在朝廷敕令沒有正式下達之前,他名義上依舊是一郡長官,但已與階下囚無異。 楊云對落在他身上的各異目光視若無睹,甚至也沒看崔不去。 一本賬冊經由裴驚蟄的手,放在楊云面前。 先前,李沿將他們與楊云、當地大戶的往來都隱藏在秘戲圖內,借此掩蓋賬冊的存在,一是為了要挾楊云,二是為了關鍵時刻給自己留條后路,不得不說他的確有些小聰明,可惜遇上了鳳霄這個大魔頭,直接將他金屋藏嬌的地方掀了個底朝天,連帶秘戲圖也無所遁形,落入崔不去手中。 當時對付楊云時間緊迫,崔不去也沒工夫慢慢琢磨這些秘戲圖里具體隱藏的賬目,但在楊云和武義被捕之后,李沿的對抗就成了毫無意義。相反,他為了以后給自己減輕罪責,爭取從寬處置,還會積極提供線索,將秘戲圖內隱藏的賬目都重新寫一遍。 崔不去等人這才發現,同一張秘戲圖內,竟還隱藏著兩套賬目,一套是給楊云和那些大戶看的,一套是李沿武義他們自己知道的,也就是說,光遷縣這些官員在當初受命侵吞災糧時,也瞞著楊云,中飽私囊了一些。 這種小聰明要是能放在國家大事上,為朝廷與突厥和高句麗的情報往來間做點貢獻,說不定還更有用,顯然李沿沒有這種見識,所以他一輩子止步于一個小小的縣丞,并且很快就要連縣丞都當不成了。 “這本賬冊里,有關李氏、丁氏等人,在捐糧免稅中得到的好處,是真的嗎?” 纖長白皙的手指,將賬冊又往他面前推。 楊云下意識往后縮了一下,這幾根漂亮無害的手指對他來說卻好似妖魔鬼怪,令人心生疑竇。 “……是真的。”楊云啞聲道。 李家家主不滿道:“使君,您還未翻開來看,怎知是真是假?就算朝廷欽差,也不可顛倒黑白吧?” 楊云也不知中了什么邪,原先的趾高氣揚消失無蹤,聽見李氏的話,反倒一五一十全倒出來:“我雖也姓楊,卻因父母早逝,與陛下關系不算親近,家中也無余財,才會想趁著在任這幾年多撈一點,這次大災發生之后,我本想留一點在官倉,免得鬧大了不好收拾,是李庚極力慫恿我,說大災時的米糧貴比黃金,多囤一些,就可以多賺一些,朝廷不會坐視光遷郡無糧可用,等御史下來,說服他陳奏求救,朝廷一定會再撥糧草,到時候再用于賑濟……” 李庚再也坐不住了,他一蹦三尺高,打斷楊云:“明明是你自己下的決定,與我們有何關系!” 楊云冷冷看著他,也不反駁,也不言語。 李庚深吸口氣,對容卿和崔不去拱手道:“兩位郎君,楊云是本郡郡守,之前又是何等權勢熏天,沒有他的首肯,我們怎敢擅作主張?便是當時為了討好他,說了一兩句諂媚的話,可最終作主的還是楊云啊!” 他知道比起容卿,崔不去才是兩人之中權力更大的那個,所以說話時視線大半落在崔不去身上。 但李庚失望了,崔不去平靜無波,姿勢跟剛才進來坐下時一樣,甚至連眉毛都維持相同的弧度,根本無法從中窺得什么秘密。 崔不去甚至沒有理會李庚的辯解,在他剛說話時,就毫無縫隙地接上自己的話:“為了自己減輕罪責,我認為你現在把家里囤積的糧食交出來,還不晚。” 又回到最開始的話題,李庚面皮抽動了一下,苦著臉道:“小人家中果真沒有余糧了,您若不信,大可派人去搜查!” 崔不去問:“真的沒有嗎?” 他的聲音很輕,離得稍遠一些甚至聽不見,語氣也很輕柔,如果鳳霄在這里的話,一定能判斷出他這種語氣就是即將發生大事的前兆。 可惜鳳霄不在場。 所以李庚也就點點頭,真誠而討好地道:“真的沒有了,但凡還有,小人一定馬上交出來!” 說完他又加了句:“多虧崔先生和容御史在,縣城才能這樣太平,否則那些災民早就鬧起來了。” 崔不去笑了一下,似對李庚的恭維挺受用的,然后他對裴驚蟄道:“去把人都帶上來。” 裴驚蟄應聲離去,不一會兒就帶了五個人上來。 確切地說,是五具尸體。 李沿,武義,還有幾個李庚叫不出名字的人,現在都已經變成冰涼的尸體,身上干涸或未干的血跡都顯示他們曾經受過酷刑,連臉上也不例外,其中一具尸體的眼睛甚至被挖掉,留下一個黑漆漆的血洞。 但經常跟他們打交道的人,都能從這幾具尸體的外貌和衣著上認出死者身份。 濃烈的血腥味彌漫整個廳堂,連熏香都蓋不住。 在場的人哪里見過這個,作嘔聲此起彼伏。 連容卿也忍不住變了臉色,捂住口鼻扭過腦袋。 李庚發現自己盯著武義有些久了,久到他連武義額頭上那道血疤都能清晰在腦海里映現出來,胸口涌上一股滯悶酸氣,耳邊又傳來嘔吐聲,他也忍不住把上一頓飯吃的,全都干干凈凈吐出來。 血腥味,尸臭,嘔吐物,單是一樣就足夠令人窒息,更何況幾樣加起來,眾人只覺得自己要活活熏死過去了,有人實在待不住,起身想要逃離這令人窒息的地方,卻被門口刀鋒出鞘,寒光閃爍的左月衛震懾住。 “武義和李沿都是朝廷命官,就算你是左月使,也無權說殺就殺……”楊云顫聲道,看崔不去的眼神如同見到惡鬼。 “可是我已經殺了。”崔不去還是很平和溫柔的口吻。 楊云:…… 他忽然覺得自己在密室挨揍也不是那么難堪的事情了,起碼現在還有條命在。 崔不去望向李庚等人:“武義和李沿作為侵吞災糧的幫兇,業已伏誅,楊云是主謀,要押送京城受審,我不會動他,但你們的作用甚至還比不上李沿。” 李庚再也保持不了鎮定,他瞪著崔不去,色厲內荏:“當今唐國公與我同出一宗……” 他是個聰明人,知道拿背景威脅最得罪人,但知道歸知道,眼下的變故已經遠遠超出他的認知,當一個人對自身失去底氣時,就只能拿外力來當救命稻草了。 崔不去溫柔冷靜的打斷他:“連陛下的堂侄我都能抓,更何況你只是出了五服的遠親,唐國公愿不愿意認你,還是二話。我最后問你一次,愿不愿意把糧食交出來賑災?” 四目相對,李庚胸膛起伏。 他知道自己現在最明智的選擇就是服軟,乖乖把存糧交出來。 但李庚在光遷縣待久了,雖然他沒當官,但李家在光遷就是說一不二的象征,在楊云之下,就連黃略他們,也要對李家人客氣禮讓三分。 就這樣認慫,實在有些不甘心。 李庚的猶豫看在崔不去眼里,僅僅過了幾息,崔不去說了一聲“那好”。 那好? 那好什么? 李庚茫然不解,就聽見崔不去道:“去請鳳二府主出來。” 鳳霄很快出現。 李庚不認識對方,但并不妨礙被對方的耀眼外表吸引住視線。 廳堂內許多人都和他一樣。 在鳳霄進來的瞬間,似乎連廳內令人作嘔的氣息都消散了許多。 崔不去介紹道:“這位是解劍府二府主,鳳霄。” 許多人還是茫茫然,并不知道解劍府是個什么地方,但至少官員們知道,李庚也有所耳聞。 鳳霄沒說話,甚至沒朝周圍多看一眼,他走到李庚面前,帶著傲然審視的目光。 “你就是李家的家主?” 李庚下意識應了一聲是,還未來得及拱手行禮。 他萬萬沒有想到,這竟成了他人生中最后的遺言。 只有一個字的遺言。 劍已入衣,穿透胸膛。 血光濺上旁邊的人,對方尖叫起來,大男人驚恐時的尖叫居然絲毫不遜女子,都讓人生出皺眉的沖動。 李庚的長子大叫一聲想要撲上來,被裴驚蟄踢開,整個人直接滾到旁邊去。 鳳霄隨即把劍拔出,李庚木木往后倒去。 一劍穿心,沒有任何挽救的余地。 “都閉嘴,不然就繼續殺。”崔不去咳嗽兩聲,趕在驚叫躲藏的混亂之前開口。 所有人硬生生控制住自己的聲音和面部表情,有的更死死捂上嘴巴。 “李庚,我已經殺了,也不在乎多殺幾個。” 崔不去掃視全場,幾乎每個人都在他目光到達自己身上之前深深埋下頭去,不敢與他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