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節
…… 崔琳跟妻子在父親面前大吵一通,非但吵不出結果,反倒被老父罵得狗血淋頭,郁悶之極,越想越是晦氣,連外室那里也不想去了,出了門隨便亂逛,不知不覺竟走到崔家為外客所置的鼎食園。 對他來說,二十多年前的舊事實在太過遙遠了,但崔不去的出現,竟神使鬼差勾起他那久遠的記憶。 雖說對方不姓崔,但那雙眼睛委實太像了,像得崔琳心頭惶惶不安。 那是他一輩子犯下的最大錯誤,也是他絕對不想再去揭開的秘密。 為了這個秘密,他至今被拘在父親崔詠身邊,不讓踏出博陵郡半步。 在博陵郡,崔家的話比郡守還管用,崔詠不讓他離開博陵,崔琳也沒有勇氣反抗,他年輕時所有雄心壯志,都隨著這道禁令而灰飛煙滅,不縱情聲色又能怎樣呢! 崔琳忿忿不平,不期然又想起崔不去。 不止眼睛像,連那冷冷淡淡的眼神都像,只是容貌沒有那樣的美,沒有那么惹人注目。 他心中像有一把火在燒,既焦灼,又好奇,越燒越旺,忍不住想要找個發泄的出口。 崔琳思來想去,實在按捺不住,想再去看崔不去一眼,好讓自己徹底放心。 當他來到崔不去的客房外頭時,就看見服侍崔不去的婢女正端著水盆從外頭走出來,小聲嘀咕,滿臉疑惑。 “白玉。”崔琳喚著婢女的名字,“那個鳳公子可在屋里?” 婢女忙行禮道:“鳳公子與裴公子出門去了。” 崔琳皺眉:“都這么晚了,還出去?” 婢女欲言又止:“婢子被鳳公子改了名,如今不叫白玉了。” 崔琳不悅:“他一個暫住幾日的過客,還敢改你的名字?” 婢女喏喏:“是,鳳公子還說,這個名字極好,崔家各位郎君一定會喜歡,就是婢子聽著,好生奇怪,叫,叫余茉。” 崔琳不耐煩:“什么魚墨?” 婢女:“鳳公子說,是多余的余,茉莉的茉。” 余茉,余茉…… 崔琳下意識在腦海里過了兩遍,驀地睜大眼,露出見鬼似的表情。 余茉! 第100章 余茉這個名字,像一本多年塵封的書,陡然從書架上落下,攤開在崔琳面前。 猝不及防,毫無準備。 那些記憶是禁忌,更是恥辱,不僅是他的恥辱,也是整個崔家的恥辱。 是他年少輕狂時犯下的錯誤,是他這輩子都不愿再回想起來的陰影。 頭頂轟隆巨響! 他渾身一震,不由抬起頭。 屋檐外的天空忽然亮如白晝,又急劇暗下。 晴好的傍晚不知何時飄來烏云,將剛剛升至柳梢的月光徹底遮住。 天地晦暗,風雨欲來。 崔琳腦子里亂紛紛的,一時是余茉模糊的面容,一時又是崔不去那張臉,漿糊也似,混沌未明。 “三郎,三郎!”婢女在旁邊不知喊了多少聲,才終于看見崔琳睜著一雙迷迷瞪瞪的眼睛望向自己。 白玉嚇壞了,她不知自己為何僅僅只是改個名字,就惹來崔琳如此反應。 風吹來,比往常還要冷些,直將崔琳推得往后退了兩步。 “您的臉色好難看,可要請個大夫,或者婢子去請主母過來?” 白玉的話令崔琳猛地驚醒過來。 “對,要告訴父親,得馬上告訴他!”崔琳推開婢女,踉踉蹌蹌朝來處跑。 淅淅瀝瀝,夜風帶來一陣細雨。 但崔琳完全不覺得冷。 腳步越來越快,黑夜中狂奔的他,滿頭大汗,神色惶恐。 …… 崔不去也不覺得冷。 他腳下,是安平縣城外一處小山坡。 他面前,則是一座孤零零的墳塋。 在墳塋東面不遠處,有一個陵園,那里才是崔氏一族的安眠之地。 鳳霄看著墳塋前面的墓碑。 余氏之墓。 沒有前綴,沒有落款。 外鄉人路過看見銘文,頂多只能猜出墓主是個女子,連她身前是否嫁人,有何事跡,立碑之人是誰都不知曉,更不會猜出她與崔氏有何關聯。 “這一定是個很長的故事。”鳳霄道。 他聽過的故事不計其數。 每個混跡江湖并能闖出名堂的人,一定有自己滄桑的往事,或輝煌或曲折的過去,但鳳霄是個例外,他從來都是一帆風順,天之驕子,他也不喜歡聽別人的故事,因為別人的事情聽再多,那也是別人的,同情也好,憤怒也罷,都是多余無用的。 然而現在,他卻很想聽一聽余氏的故事。 因為這個故事,與崔不去有關。 “也許是三十年前,也許還要更早一些,本縣有一戶姓余的耕讀人家,膝下無子,唯有一女,人稱茉娘。我記事時,她已死了,從旁人為她畫的畫像來看,應該是個美人。” 天,逐漸變暗。 唯一的光明,只有墓前那盞被鳳霄放在地上的燈籠。 柔光描繪著兩人站在墓前的輪廓,在細雨中黯淡。 如這時光,慢慢回溯。 余茉不僅是個美人,還有符合許多人心目中美人形象的品行,譬如蕙質蘭心,懷瑾握瑜。 余父是本地名士,雖未當官,但筆下詩集文集不少,許多人慕名而來,拜在他門下,但能被余父收為入室弟子的,只有一個,他姓元名省,是余茉青梅竹馬的師兄。 眼看女兒亭亭玉立,余父本有心撮合女兒與弟子的婚事,奈何元省想要出門游學,這一去就再也沒回來。 一日余茉去外家探親,回家途中,忽遇暴雨,河水上漲,水流湍急,余茉帶著婢女,與家人失散,站在河邊徒呼奈何,正好遇上同樣在附近游玩的崔家子,對方眼看佳人無法渡河,就自告奮勇,來回兩趟,背著余茉和她的婢女過河,余茉很感激,事后詢問對方姓名,想日后再請家中長輩出面感謝,對方自稱崔珩,是博陵崔家嫡支,排行第二。 聽至此處,鳳霄問:“假的?” 崔不去緩緩點頭:“假的,對方是崔三,因少年頑皮,逃學私自外出游玩,怕傳回家中被長輩責備,就謊稱了二哥的名頭。” 后來,余家派人去崔家致謝,正好崔二到了婚齡,崔家在為崔二物色妻子,又正好,余氏品貌俱佳,兩家結親,順理成章。 沒有背余氏過河那件事,這樁婚事,充其量也就是郎才女貌,門第相當,有了那樁佳話錦上添花,就更是金玉良緣,天作之合。 鳳霄沉默片刻:“所以,這其實是一樁陰差陽錯,意難平的悲劇?” 崔不去笑了:“不,雖有誤會,卻非悲劇。余氏過門之后,就知道那天背她過河的人,其實是崔三郎,但那天匆匆一面之緣,實在也談不上什么一見傾心。余氏與崔二郎志趣相投,感情融洽,二人賞雪談詩,看花論泉,足跡踏遍郊外山野,很快就成為一對人人稱道的佳偶。” …… 這場雨看似沒那么快停。 崔琳連撐傘都顧不上,在雨中一路狂奔。 閃電劃過天際,照亮了他的臉。 他的臉色比天空還要蒼白。 崔宅花廳內,正洋溢燈火通明的熱鬧。 崔詠面上露出方才訓斥崔琳夫婦時所沒有的歡快。 因為崔家最爭氣的兒子,四郎崔珮回來了。 “你還舍得回家,你還記得你在這里有個家嗎!”雖是訓人的口吻,但誰都能看出崔詠臉上并無不悅。 崔珮也笑呵呵地應和:“兒原想南下探望舊友,路過博陵附近,聽說崔家要辦榴花文會,這不又回來了?” 崔詠吹胡子瞪眼:“若沒有文會,你當真就不回來了?” “哪能呢!”崔珮哈哈一笑,“高堂雙全,兒女俱在,我這不就回來了?” 面對愛子,崔詠高興了一會兒,笑容卻轉淡:“自從袁氏病故之后,你不愿再續弦,說要游遍五岳三川,我知道,你其實是不想回這個家。” 崔珮:“阿爹……” 崔詠擺擺手:“不必多言了,回來是好事,你就多待三兩個月吧,啊?” 崔四看著老父須發皆白的蒼老面容,一時說不出拒絕的話。 門外腳步聲驟然而至。 崔琳的身影冒冒失失闖入二人眼簾。 一身濕漉漉的他喘著氣,發絲黏在臉上,說不出的狼狽。 沒等崔詠沉下臉色,崔琳已惶惶然道:“他沒死!他回來了!” “三郎!”崔詠喝道,“你又發什么瘋!沒見你四弟回來了嗎?!” 崔琳恍若未聞,兀自道:“他,就那個鳳霄!您知道他剛剛給白玉改了個什么名字嗎?叫余茉!余氏啊!您還記得她嗎!” 在座兩人陡然變色。 崔詠甚至難得失態,按住桌案想站起來,卻一時腿軟,復又坐了下去。 “是不是你聽錯了!”他厲聲質問崔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