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
江窈擦擦手,撂下鋤頭。 她痛快的忍不住叉腰仰天大笑三聲,一本正經的告訴連枝:“我在給他的主人提前立衣冠冢。” 江窈睡眠質量的下降直接導致她在國子監打瞌睡。 平心而論,她雖然過去調皮了些,搗蛋了些,但還沒有明目張膽到趴在書案上呼呼大睡。 今天算是生平頭一遭開了先例。 司業拿她沒轍,一狀告到主薄那里去了。 對待國之良臣,理應禮賢下士。這是光熙帝從先帝身上學到的唯一一件傳統美德。 主薄拖著垂到胸前白花花的胡須,手上拄拐朝她顫顫巍巍走過來。 江窈心下一緊,主薄好像是個厲害角色。 萬萬沒想到,主薄膝蓋一彎,江窈以為他不小心摔了正準備扶他。 “殿下,茲事體大,大鄴從開朝以來,便沒有人在國子監像您似的啊。”主薄字字箴言。 江窈:“……”老人家您快起來。再說了,這有故意碰瓷的嫌疑啊。 然而禍不單行,江窈回宮的路上被人截了道。 連枝卷起車簾,大半邊身子露到馬車外面,她身上的綾羅堪比長安城許多簪纓世族的女子,此時眉目一凌,看起來確實很有唬人的氣魄,居高臨下呵斥道: “你是幾品的誥封,輪得著你來擋建章公主的馬車?” “小奴是相府的管家,奉謝相之命前來。”跪在地上的管家嗑頭,身后立馬有奴仆抬三口箱子上前,“謝相聽聞昨日殿下受驚,命人備下薄禮,以表歉意。” 第16章 江窈倚坐在馬車里頓時有了精神,慵懶的神色一掃而空。 她才不要當什么大氣的公主,揪過連枝的袖口:“告訴他,本公主不稀罕那幾口陳年破箱子。” 連枝臉上的威儀差點沒繃住,于是她只好轉述道:“殿下說了,謝相的心意她已知曉,貿然收下這些東西總歸不妥當,鳳儀宮每日門庭若市,庫房里還有許多寶貝不曾見光,有勞管家白跑一趟。” 江窈的表情很復雜,她總算知道,為什么綜藝節目喜歡開設傳話節目,讓最后一個人猜謎底,因為經過復述的話和原話根本就是兩碼事嘛。 說了半天,還不如她干脆回一句不稀罕呢。 這就好像,一部古裝劇里,明明只是夸糕點好吃,結果光臺詞就背了大半頁。 連枝縮回身子,松一口氣似的拍拍胸脯:“殿下,奴婢這樣說您還滿意么?” “……”江窈一五一十道,“說話是門藝術。” 連枝顯然沒聽懂自家公主話里的意思,但她會不懂裝懂:“殿下所言甚是。” 江窈覺得,某某所言甚是這個語句發明的就很靠譜,又被她學到一招。 她由衷道:“說話果真是門藝術。” 在江窈的映像里,古代管家的形象大多是忠厚老實,畢竟管家管家,名副其實要管理內宅事物,常常在內宅出入走動,一來二去,總要和當家主母生出不少糾葛來。 所以說,管家身板不宜英俊,相貌不宜堂堂。若是管家再精明些,不知道哪天府上金庫就被悄沒聲息的搬空,府邸主人頭上還被種一片青青草原,終日里咩咩叫。 但是相府的管家顯然與眾不同。 人到中年,體態卻保持的良好,看得出來年輕時的長相斯文,連性格也精明的像只狐貍。 三口箱子被壘押在板車上,管家則牽著拉車的棗紅馬,蝸牛似的跟在江窈的馬車后面。 江窈每隔一段時間挑簾回頭看,他都和自己保持著不近不遠的距離。 她以為進了宮門便相安無事,結果人家有備而來,掏出腰牌大搖大擺進了崇文門。 江窈暗暗誹謗,說不定謝槐玉是和崇文門的侍衛狼狽為jian,改天她要借機把原先幾個熟面孔的侍衛換掉才好。 江窈剛踏進鳳儀宮,便吩咐人將大門栓上。 一路蹦蹦噠噠進了內殿,卻看到江煊霸占著她的書桌,她沒好氣的從他手上搶回書冊。 “你在國子監的日子也太瀟灑了吧。”江煊翻過她桌面上堆得像模像樣的功課,全是司業和主薄的表情包。 江窈其實挺想回他一句,憑本事瀟灑,為什么不可以,她拿到的又不是科舉劇本。 “國子監的水曲柳椅子哪有太子位坐的舒服?”江窈存心打趣他,因為江煊看起來好像悶悶不樂的樣子。 “我今兒真正兒是晦氣。”江煊感慨道,“都想拿把斧頭,劈了那太子位才好。” “年輕人一定要沉得住氣。”江窈老神在在道,“我今兒在國子監才挨了主薄一頓說教。” “皇姐不必放在心上,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即可。”江煊分享他日常挨罵的經驗之談。 江窈揉了揉耳朵,怎么感覺像兩個學渣在交流。 遙想當年,她在表演系也是穩坐江山的人。 人生吶,總是大起大落。 江煊忽然想起什么,問道:“我時常叮囑秦世子務必關照你,他照做了么?” 江窈點頭:“他每回月試都是國子監第一,隨手作一篇文章都被司業拿來當范本讀,你讓他來關照我什么呢?” 她想起自己念高中那會,除了月考還有周周清,最后又出了個黃昏練,她本來以為自己已經算是經歷過應試教育洗禮的社會主義·窈,萬萬沒想到,國子監的莘莘學子成天都是吾日三省吾身也。 明明她以前也是站在金字塔頂尖的學霸。 唉,往事不堪回首,英雄不問出身。 但是她又不能拿出來說,雖然她看起來是個咸魚,實際上呢,翻過來還是個咸魚。 這就好比談戀愛走心一樣,人家跟你說現在,你跟人家談過去,人家跟你說未來,你跟人家談現在,明顯不在一個頻道上。 “這倒也是。”江煊想了想,秦世子確實和江窈不在一個頻道上。 “你還是別讓他務必關照我了吧。”江窈恍然大悟道,從旁邊的書柜底下搬出一摞書,“我說呢,剛去國子監前半個月,他怎么每天都送一本書給我。” 江煊隨手翻了兩本,一臉嫌棄:“怪我思慮不周,這些書晦澀深奧,他自己都不一定領略通讀,純粹就是在你面前顯擺呢。” “秦世子不是這樣的人吧。”江窈顯然不信,江煊他確定說的不是自己么,裝叉他最在行,雖然每次都裝的四不像。 “他表面上是個悶葫蘆而已。”江煊告訴她真相,“不和你說這些了,我今兒早朝整裝待發,謝相他踩著時辰進殿不但沒被罰,還順手參了我一本。” 江窈“哦”一聲,“敢情兒是打個巴掌再給個甜棗。” “什么意思?”江煊困惑。 江窈傳喚連枝,連枝在殿外“哎”了一聲,“擺在鳳儀宮外頭實在不像話,奴婢便命人抬進來了。” 姐弟二人向連枝身后看去,三口箱子順次從左到右擺放。 江煊委屈巴巴:“他怎么不參你私自出宮,我昨兒也受驚,不見他送口箱子給我。” “你別是被謝相參傻了吧?”江窈扶額,她這個便宜弟弟真是無藥可救。 掀開一看,映入眼簾的是綾羅綢緞,珠寶首飾。 哼,流入俗套。 連枝很是興奮,江窈則無動于衷。 具體表現如下—— 連枝:“這可是碧璽呢。” 江窈:“綠瑪瑙而已。” 連枝:“還有黃龍玉。” 江窈:“金絲玉而已。” 連枝:“相府的燙金文書。” 江窈:“假惺惺。” 唯有一件江窈留意后便再也移不開眼,水滴般大小的吊墜,里頭嵌著恍若月光的暈彩,交織成影,細致觀察才能夠看到里頭立著個飛天小嫦娥的雕塑,活靈活現。 “這石頭真好看。”江窈忍不住摸了下,觸感溫潤,“可憐我的夜明珠不過短短三五日,便要被我打入冷宮。” “這叫月長石。”江煊放在手心掂量起來,“你知道按照謝相平日里勸諫父皇時的口吻,他送這月長石給你是什么意思么?” “不知道。”江窈隨口回道,心底暗自企盼,今天好像又不知不覺屢次提到謝相,都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晚上可千萬別做噩夢。 江煊對這月長石頗有幾分愛不釋手:“他的意思是,希望你不要被廣陽郡主的糖衣炮彈迷惑住,區區一個夜明珠不值得你當塊寶。” “他在行賄?”江窈暗搓搓的想,她若是江煊,明兒就狠狠參謝相一本。 從戰略上來說,肯定要先正面剛,實在剛不過可以溜之大吉,再采取農村包圍城市的迂回政策。 “真要論起行賄,鳳儀宮第一個脫不了干系。”江煊看了一眼心事寫滿臉的江窈,“你這哪叫鳳儀宮啊,干脆改名叫聚寶盆得了。” 江窈一把搶回月長石:“回東宮溫你的書去吧,太子殿下。” “你果然被糖衣炮彈迷惑住了。”江煊意難平。 等江煊走后,江窈已經尋思起將這月長石掛什么地方。 連枝看著她左右踱步,很想說一句掛胸上最好看,醞釀半天沒說出口。 不知道怎么回事,總感覺公主殿下每次聽到謝相的名字,都像如臨大敵。 江窈其實有過一瞬間的沖動把月長石和玉佩埋到一起,但是轉頭就把這愚蠢的想法給拋到腦后。 要骨氣有什么用,美滋滋才是關鍵。 江煊的意難平一直徘徊在心頭久久不散。 明明以前鄭侯爺送禮哄江窈開心的時候,江窈看都不看一眼順手就丟給他。 翌日上朝前,他心底一個勁的給自己打氣,今天也要努力在父皇心中的地位更上一層樓。 遲早有一天,謝相要被他當做墊腳石。 理想很美好,現實很殘酷。 而且現實還給了江煊一記響亮的耳光。 朝堂上就明年春闈的主考官人選展開了激烈爭論,正當江煊整了整襟領,打算以一個十分拉風的姿勢走出來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