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總是牽著一批棗紅馬過來，有時候上馬慢跑一會兒；有時候就坐在草地上，膝上置一張琴，旁邊放一個香爐，十分有名士范兒的彈著清幽的琴曲。

    每當(dāng)蕭蘊從他身邊走過時，周光啟指下的琴音就要亂上幾個音律，有時候，這俊美少年還會用復(fù)雜熱切的目光，盯著蕭蘊發(fā)呆。

    每每看到這一幕，蕭蘊都覺得心頭怪異，卻也沒去尋根究底，只是去馬場的時候漸漸少了。

    三月中旬，柳姨娘給的那張名單上的人，終于有了消息。蕭湛給她的那些侍衛(wèi)們找到了三個還存活于世的人，兩個是之前在蕭國公府做事的丫鬟，一個是國公府之前的侍衛(wèi)。

    那兩個丫鬟一個是服侍二夫人韓氏的，被轉(zhuǎn)賣到了城外一戶農(nóng)家的傻兒子做兒媳；另一個本是服侍三夫人劉氏的，寄身于一家地下青樓中，日子過得凄凄慘慘。

    那名的侍衛(wèi)的來頭卻不小，居然是蕭國公蕭靖原來的親衛(wèi)，如今斷了一條腿，在城外的一家破廟里做和尚，度日艱難。

    蕭蘊讓人把那三人悄悄接到了長公主府中，著人好生照料著，等過了四五日，才尋了個借口回長公主府，悄悄去見那三個前蕭國公府下人。

    那一日的天色不甚好，天未亮就下起了雨。

    春雨霏霏，綿綿密密地斜織起一重重雨簾，剛剛轉(zhuǎn)暖的天氣，又變得陰冷潮濕起來。

    在公主府的客院廂房中，蕭蘊見到了那個當(dāng)了和尚的前侍衛(wèi)。

    此人名叫李平，剛過了三十歲，卻已經(jīng)蒼老得像是五十多歲的人，目光呆滯，骨瘦如柴，滿臉皺紋。

    蕭蘊過來的時候，他仍舊目光呆滯，不說話，也不動彈，眼神空洞茫然。負(fù)責(zé)看護(hù)李平的侍女道，這人自來了這里，就一直是這副模樣，呆呆愣愣的。

    蕭蘊皺了皺眉，打發(fā)走身后的侍女，看著那李平道：“我名蕭蘊，父親是蕭國公府先世子蕭惟，母親是章寧長公主秦菀。”

    李平呆愣好一會兒，空洞的眼神突然有了波動，渾濁的淚水大滴大滴地滾落了下來，喉嚨里溢出一絲嗚咽，哽咽道：“原來你是蕭惟的女兒……報應(yīng)，真是報應(yīng)啊……”

    第51章 舊事（2）

    李平的心情平復(fù)下來后，不等蕭蘊問，就主動開口，把藏在心底多年的舊事全都吐露了出來。

    “……四年前，小人是國公府的親兵。國公爺和先世子在安北帶兵，跟北蠻打仗的時候，小人就在國公爺身邊服侍。

    那年的七月份，安北的形勢已經(jīng)一片大好，北蠻人的主力被先世子領(lǐng)軍殺了個七七八八，軍中上上下下都在盼著戰(zhàn)事結(jié)束，朝廷論功行賞的日子。

    七月十七那天，有斥候來報，說有一只北蠻殘兵潰逃到了墨城一帶，國公爺帶著三千兵馬前去迎敵。

    那北蠻殘部不足千人，人疲馬憊，國公爺所部根本就沒費多大的力氣，就包圍了這一只疲敝之兵，已經(jīng)沒有生路的北蠻殘兵向大秦稱降。

    但這時候，國公爺身邊的連榮，這個小人是陛下派駐在安北的監(jiān)軍，他對國公爺?shù)溃拠娴囊奄即蟮募覙I(yè)都交給一個和蕭家一點兒關(guān)系都沒有的外人嗎？

    國公爺沉吟了半晌，便問連將軍又何高策。

    連榮出了個歹毒的主意，讓國公爺迫使稱降的北蠻殘兵和自己合作，佯裝自己被困，并命小人裝作敗逃之兵，引正在附近的先世子過來相救。

    ……小人的家小都在蕭國公府手里，一時糊涂，不得不從命，只得去向先世子通風(fēng)報信。

    ……先世子信以為真，帶著大公子蕭鳳章，以及麾下的五千兵馬，‘馳援’國公爺，可在前頭等著他的，是國公爺和北蠻殘兵的伏擊，以及……大公子蕭鳳章的刺殺！

    ……小人知道，國公爺謀算先世子一事，實在不能流傳出去，擔(dān)心被滅口，干脆做了個逃兵，一路逃出安北，試圖擺脫蕭國公府的眼線。

    ……可蕭國公府并未因小人逃了就放棄追查，小人留在老家的雙親和妻兒，在小人出事后，也蹊蹺得丟了性命。

    ……再后來，一家破廟里的老住持見小人可憐，便收留了小人，直到先世孫的一個親兵找上門來，認(rèn)出了小人的身份……”

    李平的話，就像一記重錘砸在了蕭蘊的心上，憤怒、心痛、震驚……諸多情緒混雜在一起，令她久久不能平靜。

    以前不甚明白的好多事情，一下子有了解釋：祖父蕭靖面對她的時候，恐怕是心虛，方才如此不待見她；蕭湛執(zhí)意刺殺蕭鳳章，蕭蘊原來以為，蕭湛這么干，是為了把蕭鳳章從安北排擠出去，方便他執(zhí)掌安北都護(hù)府的實權(quán)，如今看來，肯定還有替父親復(fù)仇的用意。

    至于那個連榮，她對朝堂上的事情并不陌生，知道這個人原本就是一個普通將軍，四年前突然被調(diào)到了御前，現(xiàn)在好像正掌管宮廷衛(wèi)，負(fù)責(zé)整個皇宮的戍衛(wèi)，是陛下最寵信的武將之一。

    連榮升官的原因，多半和安北舊事脫不了關(guān)系。

    蕭蘊平復(fù)了好一會兒，才穩(wěn)住心神，走出房間，面無表情去見了被帶回來的另外兩個女子。

    比起李平來，這兩人知曉的事情就少之又少了。

    服侍三夫人的那個侍女被趕出來的原因，是因為知曉了三老爺蕭恪跟蕭忱后院的一個妾不清不楚，有意思的是，那個妾居然是二房那對雙胞胎姐妹的生母，莫姨娘。

    原本服侍二夫人那個侍女知道的倒是要多一些。

    據(jù)她說，二老爺蕭忱秉性風(fēng)流，卻只得了一個嫡子，并不是他不能生，而是他后院里那群鶯鶯燕燕懷的男胎，全都被二夫人韓氏處理掉了。

    二夫人韓氏做得明目張膽，毫不遮掩，不管是做夫君的蕭忱，還是身為韓氏婆母的老夫人，都不敢出聲阻止。

    韓氏如此蠻橫霸道，倒不全是仗著韓國公府的勢，她一個旁支出身的韓家女，在韓國公府面前，也沒那么大的臉面。

    據(jù)那侍女說，韓氏的手里，攥著蕭忱和老夫人的致命把柄，她在韓氏身邊服侍時，并不怎么得韓氏信任，只在偶然時，聽到韓氏和老夫人吵架，提到了“長公主”三個字。

    蕭國公府的老夫人雖然是繼室，卻也生下了蕭忱和蕭恪兩個兒子，掌管國公府中饋多年，性情一向強(qiáng)勢，從來都不是個能忍氣吞聲的人，能讓她噤若寒蟬的，肯定是要命的大事。

    若說老夫人可能謀害了章寧長公主，倒也不是沒有這個可能。

    一日間得了這么兩個天大的消息，蕭蘊的心情既沉重又復(fù)雜。

    不過，她到底不是真正的孩子心性，沒被這些事情沖昏了頭腦，仍舊很清楚，至今為止，她拿到手的，只有兩個人的證詞，并無其他佐證，就這么蓋棺定論太草率。

    不過，安北的蕭湛應(yīng)該知道事情的真相吧？

    可惜這個哥哥大概是舍不得他她cao心，什么都不愿意對她說，現(xiàn)在，他又在安北帶兵，便是寫信過去，短時間內(nèi)也收不到回復(fù)。

    蕭蘊很想親自去見蕭湛一面，向他問個清楚明白。

    因心里藏著事，蕭蘊回到雍王府后，又開始閉門謝客了，她現(xiàn)在沒心情理會那些沖著秦暄而來的貴婦貴女，只想清清靜靜地冷靜一段日子。

    流光無聲，安北仍舊烽煙彌漫。

    一如蕭蘊希望的那樣，安北的戰(zhàn)事推進(jìn)得非常順利。北蠻汗王草草聚集起來的兵馬，根本不是安北精兵的對手。

    四月中旬，安北的捷報便送到了御前。安北都護(hù)府只動用了五萬兵馬，就大敗了北蠻的十五萬聯(lián)軍，這取勝的速度，比打了將近一年的安南快多了。

    但隨后，安北都護(hù)衛(wèi)凜上表朝廷，說他在戰(zhàn)斗中身負(fù)重傷，無法帶兵，請求辭去大都護(hù)一職，并舉薦自己的獨子衛(wèi)釗接掌都護(hù)府。

    明面上，衛(wèi)釗在此次大戰(zhàn)中的功勞極大，他表現(xiàn)出來的能力，完全能掌控得了安北。秦帝爽快地允了衛(wèi)釗，讓只有二十多歲的蕭湛，成為大秦有史以來最年輕的鎮(zhèn)邊大都護(hù)。

    但安北的戰(zhàn)事并未到此為止。

    秦帝以被汗王所騙為奇恥大辱，不愿意止步于御敵于外，打算主動出擊，殺進(jìn)蠻族的地盤。

    新一任安北大都護(hù)奉命出征，到了五月末就拿下了前朝末年天下大亂時，被蠻族趁機(jī)戰(zhàn)局的七座城池。秦帝還想繼續(xù)命蕭湛揮師北上，最后被滿朝的大臣們勸住了。

    大秦位置偏南，六月份已經(jīng)是盛夏。

    今年的夏天，大秦稱得上多災(zāi)多難。北方暴雨，北方幾個富庶的郡縣居然發(fā)了洪水，南方則罕見的大旱，赤地千里。朝廷得忙著四處賑災(zāi)，無暇把多余的精力花在戰(zhàn)事上。

    南方大旱，已經(jīng)有數(shù)郡出現(xiàn)了作亂的流民。

    身在安南的秦暄心情非常糟糕，他本打算等過了六月，天氣清爽些的時候，就接蕭蘊來安南作伴，可因為路上隨時都有可能冒出來的流民，不得不打消了這個主意。

    他離開帝都后，蕭蘊都干了什么，秦暄心里有數(shù)，小姑娘最近的舉動，總讓他有種心里發(fā)毛的感覺。

    這會兒，秦暄還不知道，更讓他不安的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了。

    六月初，“重傷”的衛(wèi)凜帶著妻女，回帝都獻(xiàn)捷。秦帝大悅，敕封衛(wèi)凜為一品鎮(zhèn)國將軍，賜將軍府。這鎮(zhèn)國將軍雖然只是個虛銜，卻也足以彰顯秦帝對衛(wèi)凜的榮寵了。

    隨著衛(wèi)凜一起回帝都的，還有一年前離開的安遠(yuǎn)侯世子，葉辭。

    葉辭在安北立下的功勞其實一點兒都不小。

    蕭湛出去帶兵的時候，安北轄下二十三州的庶務(wù)，全都是他在打理。

    其間有北蠻人避開了蕭湛的正面兵鋒，偷襲都護(hù)府治下的城池，也是葉辭帶人守城，以只有敵軍三分之一的兵力，把治下的城池守得滴水不漏。

    因有葉辭在，蕭湛無后顧之憂，軍需上從未出過問題，戰(zhàn)事推進(jìn)的速度大為加快。

    其實上輩子，主持安北政務(wù)的同樣是蕭湛。

    可因朝廷在安南花費了太多精力，給予安北的支援有限，半道上又趕上了北方的洪災(zāi)，軍需頻頻出問題，那場戰(zhàn)事打得很是辛苦，拖了將近兩年的時間，大大拖累了大秦的國力。

    葉辭雖然沒上戰(zhàn)場，卻也稱得上勞苦功高。蕭湛深諳這個道理，想給葉辭請功。

    在他看來，那安遠(yuǎn)侯世子的爵位，只是聽起來好聽，若是身上不掛職，便沒有半點兒實權(quán)，在外人眼里，與長寧侯那個被當(dāng)成繡花枕頭的侯爺沒有多大的區(qū)別。

    但葉辭堅辭不授，也不愿入仕，仿佛只想做個四處游歷的閑云野鶴。

    蕭湛佩服這等人的淡泊名利，只能作罷。

    但是，葉辭在安北做的事情，并未刻意隱瞞，那些耳目遍地，消息靈通的人物，比如太子和大皇子，都知道葉辭在安北施展出來的手段如何。

    所以，葉辭回到帝都后，暗中想招攬他的人其實一點兒都不少，就連安遠(yuǎn)侯府的門前，也比以往熱鬧了許多。

    葉辭沒搭理太子和大皇子的說客，一回到帝都，便去看蕭蘊。

    聽說葉辭回來了，蕭蘊被心事壓得沉甸甸的心情，稍稍輕松了一些，她在雍王府里見到了葉辭，雍王世子和秦修做一邊作陪。

    葉辭今年十七歲，穿著一身金線鑲邊的雪色衣衫，長身而立，溫雅清雋，但蕭蘊總覺得，他的身上多了一點兒沉重的東西，看向她的眼神，多了些許她看不懂的深沉。

    第52章 番外

    去年七月。

    秦暄下了逐客令后，葉辭便啟程離開了帝都，一路向北，離京不過一日，便被人攔了下來。

    來人是四個年輕女子，皆一身紅衣，腰間掛著一枚雕琢成是紅葉形狀的紅玉。

    是紅葉谷的人。

    葉辭早有所料，在慈恩寺除掉祝殊同的時候，他就知道紅葉谷的人一定找上門來。祝殊同是紅葉谷的實權(quán)人物，那位神秘的谷主不會允許他死得不明不白，不清不楚。

    不過，葉辭也不懼，紅葉谷是個亦正亦邪，來歷神秘的江湖門派。他殺了祝殊同其實沒什么大不了的，只要能拿出讓紅葉谷滿意的補償就行。

    葉辭的補償，就是他自己。

    他在機(jī)關(guān)術(shù)數(shù)上的天賦，比祝殊同要高得多，上輩子，他刻意顯露出了這些，又愿意以祝殊同的弟子自居，加入紅葉谷，紅葉谷果然就不追究他殺了祝殊同的事情了。

    不過這輩子，事情好像有所不同。

    找上門來的人對他非常客氣，而身配紅玉的女子，在紅葉谷里的地位也非同一般，應(yīng)該是谷主親信。

    果然，領(lǐng)頭的紅衣女子對他道：“谷主要見你！”

    葉辭心頭凜然。

    前生，他在紅葉谷里的地位不低，自是見過谷主。那位谷主瞧著就是個二十歲許的年輕人，面色蒼白，目光漠然得不像個活人，身上有種和年齡非常不相符的倦怠和滄桑感。

    后來，他聽其他人說，這位谷主已經(jīng)在位近五十年了，在大秦立國之前，就是紅葉谷的谷主。

    可是，一個至少五十歲的人，怎么可能長得像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