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節
她一揚手:“家中有些親眷將股份轉讓給我,或是由我代持。這些是所有的轉讓與授權文書。” 仲裁庭的書記趕緊下來,取了阿俏手中的文書,遞到湯博雅手中。 這時候常小玉在一旁懶洋洋地開了口,對一旁的阮正源老爺子說:“老爺子,算起來,您手里有三成干股,二老爺手里有一成,我手里有一成,其余的……大概就都在三小姐手里了吧!” 旁人一聽,都曉得如今庭上是五五之局,阿俏棋差一招,還少一成。 湯會長接過書記手里的文書,當即一頁頁開始宣讀。 這些文書上,記載著阿俏手中的股份,分別是何時、何地、何人,以什么條件轉讓給她的,每一筆都記得清清楚楚。 自從她剛從惠山回來,家里劃給她第一成干股之后,依次是寧淑、阮清瑤、阮浩宇,這三人將手中所有四成干股都無償轉給了阿俏。其中,阮清瑤與阮浩宇,都各自保留了收取未來花紅的權利,但是寧淑卻是將手里兩成干股全部轉給阿俏,一點兒也不剩,愛女之心以外,似乎也不想再與阮家有任何瓜葛。 湯會長將這些文書念過,總結一句:“阮女士,從這些文書看,您總共擁有‘阮家菜’五成的干股。如果您想收購自己的產業,您必須再獲得一名股東的同意。您看座上這兩位……” 眾人的眼光齊刷刷地望著阮正源與常小玉。 阮正源依舊沖阿俏溫和地笑著,微微搖頭,似乎在說:阿俏,你不可能成功的。 而常小玉繼續磕著瓜子,口一張,瓜子皮亂飛:“我說三小姐,都到了這個節骨眼兒了,您難道還舍不得手里那點兒銀錢么?” 她笑道:“我這里容易得很,一口價,五千大洋……” 仲裁席上的人幾乎都聽傻了:沒聽過這樣趁火打劫,當庭要價的。須知阿俏如果要買下阮家,除了支付這五千現洋以外,還要再支付原股東銀錢。如此一來,阿俏為了與家族爭產,幾乎便是大出血。而“阮家菜”,也極有可能元氣大傷,從此一蹶不振,阿俏購入自家產業的初衷便就此失去意義了。 阿俏則終于低下頭,翻翻手包,終于又取出一份文書,交給書記,說:“實在對不住,我忘了包里還有這份文件。這是今天早上剛簽的。” 她遞給書記,后者稍看了看,轉交給湯博雅。 湯會長看了吃了一驚,抬眼看看阿俏,隨即將文書讀了出來。庭上眾人,尤其阮家人,莫不大吃一驚。 這份文書,是阮茂學寫給阿俏的。 是的,是阮茂學將他手中僅剩的一成干股轉給了阿俏,而且他的做法與寧淑一模一樣,直接將干股贈與,不附帶任何條件。 常小玉手里的瓜子都掉了,聽了這結果,她喃喃地說:“不可能吧!” “會不會是假造的啊!” 是的,阮茂學這樣一個人,性格懦弱,是非不分,而且遇事愛躲,這幾年,隨著幾名子女紛紛長大,于子女情分上也漸漸淡了去。所以沒有人能想到阮茂學竟會將手上的這成干股轉給阿俏。眾人看看阿俏,不少人都知道阿俏與這位父親當面起過沖突,因此對這文書的真假更感懷疑。 “上面有阮茂學本人的名章,對了,還有一封親筆信。”湯博雅匆匆將文書看完,翻到末頁。 除了轉讓文書之外,阮茂學還給仲裁庭庭長寫了一封親筆信,詳述了他轉讓股份的理由。 “他在信中說,心中愧疚,無法補償,只能將所有奉上,聊表心意。” 湯博雅大致將信中內容說了說:“阮家二爺也說,若仲裁庭對這份文書有疑義,可以直接打電話去市府向他確認。各位,你們認為,有這個必要嗎?” 眾人免不了面面相覷,最終阮正泓點了頭,立即由仲裁庭的書記去確認了,回來將結果向湯博雅一說,這位庭長當場表了態:“既然阮小姐手中所持的股份已經占到六成,她確實有權決定,是否將阮家產業轉賣!” 在座最吃驚的是常小玉,手中的瓜子撒了一地,張大了口:那她……她手中的股份,五千大洋,因為二老爺寫的一張紙,全成泡影了? “至于轉賣的條件,以及對現有股東的補償,不屬于本庭合議的內容。若是再有糾紛,就下次再來吧!”湯博雅這么宣布。一事一庭議,今日事情已了,他就將余事全推給阮家。若是阮家下回再來,他可以再收一回仲裁費。 “茂學這是,茂學這是……”阮正泓愣住了,沒想到阮家竟然是后院起火,阿俏的親爹倒了戈。 “三丫頭,你到底給你爹倒了什么迷湯?” 仲裁庭上旁人一走,阮茂祥立刻氣勢洶洶地開口問阿俏。 “我?”阿俏淡淡地一笑,平靜答道:“今天早上,是我爹來找我的。” 早上確實是阮茂學親自過來找的阿俏。 原本阿俏已經在考慮,破釜沉舟,先答應了常小玉的要求,之后再通過別的手段,慢慢找補回來。 可是沒想到阮茂學竟然找上了門,而且吞吞吐吐地問她,對今天的仲裁有什么打算。 說實在的,阿俏早先是真的有點兒看不透她這個爹了——她有時候會想,清瑤、她、浩宇,對他們三個子女,阮茂學,真的愛過么? 可是到了這時候,見到阮茂學在眼鏡片后面躲閃的目光,阿俏忽然想起,自己那張滿月照上,年輕的父親和嬌艷的母親,那時的人們,是多么相愛且幸福啊。 阮茂學性格里固然有很多弱點,因此后來做出許許多多令人氣憤傷心的錯事。 可是說到底,血緣上,他還是阿俏的親爹。 從今兒他偷摸著過來尋阿俏的情況來看,這個爹,到底還是個心腸軟的。 于是阿俏嘆了口氣,對阮茂學說:“爹,有些事,我想您也應該有權力知道。” 仲裁庭上旁人都走了,只剩下一群阮家人面面相覷地坐著。 “你到底給你爹灌了什么迷湯?” 族叔阮茂祥義正詞嚴地質問阿俏,他可不相信,同為阮家族里的男子,阮茂學竟然能同意將股份轉給阿俏,讓這個外嫁女手里cao控阮家的產業——這樣下去,阮家顏面何存啊! “族長爺爺,”阿俏不理會阮茂祥,而是轉頭望向阮正泓,“您還記得當初你錄我的名字上族譜的時候,問過我,為什么不愿順著jiejie們的排行,將‘清’字一起順下去吧!” 阮正泓絲毫不知這和眼前的事兒有什么關系,只“嗯”了一聲,表示他記得——當時這姑娘太犟了,死活不肯按阮家女兒們的排輩起名字,哪怕只是記在族譜上的名字也不肯。 可是,那件事兒,和眼前的紛爭有什么關系么? 只聽阿俏緩緩地續道:“我想,這世上,沒有哪個人,真的愿意去過受人擺布,被人cao控的人生吧!” 她這話不是說過族長族叔聽的,她就是說給祖父阮正源聽的。 父親阮茂學,亦是祖父計劃里的一環,換句話說,他的人生,也一樣是被左右的。 阿俏話已經說到這里,不想再對眼前這些人更多做什么解釋,只起身鞠了一躬,說:“各位,仲裁結果已經在這里。我在這兩天就會將收購‘阮家菜’的全部計劃交給大家……” 旁邊常小玉尖聲叫道:“阿俏,你不給我五千大洋,我跟你沒完……” 阿俏看也不看她,只低頭用鉛筆在本上劃了一道。 “你做什么?”常小玉的尖嗓子足以撕破耳鼓。 阿俏于是又劃了一道,隨后抬頭解釋:“你手中的干股,是我父親給你的,你和我父親之間的事,我原本不想再過問,因此原本我也打算按市價給你一些補償,算是提我父親了結你們這一段……” “什么市價?你要給我多少?”常小玉興奮起來。 “還沒想好!”阿俏淡淡地笑著,“但是,只要你對我說一句話,我就會從最后的補償價中扣去一百現洋……” “你說什么?”常小玉聽得呆了。 “一二三四五,已經五句,”阿俏在本子上劃著,笑著望著常小玉,“扣去五百大洋了!” “你……”常小玉還待再罵,趕忙捂住嘴:每一句話都是錢,她心里就算是暴怒如狂,可也不敢再造次了。 阿俏說完,準備離開。 忽然只聽身后傳來一陣笑聲,這人笑得歡悅,也笑得激動,笑聲越來越高昂,甚至有些上氣不接下氣。這……竟然是她的祖父阮正源老爺子,不知為何,竟這樣開心,在仲裁庭里陡然高聲笑了起來。 阿俏突然變了臉色,陡然轉過身,上前來照看祖父阮正源。 祖父……笑成這樣,莫不是瘋了吧! 阮家旁人也覺得不對,趕緊來看老爺子。 “祖父!”阿俏顫聲喚道。 阮正源卻在這時候陡然收了笑,眼神湛然,沒有半點瘋態。他凝神望著阿俏,連連點著頭說:“好,好,好阿俏!祖父果然沒有看錯你!” 他一副“早知道會如此”的樣子。 旁人都呆了:這老爺子,究竟是瘋了,還是沒有瘋? 而阿俏則更是吃驚,因為老爺子雙目直視她的面孔,幽幽地說了一句:“你別忘了,除了人能擺布人之外,還有天,還有命!” 畢竟,還有逃不開的命運。 “你注定,屬于阮家。” 老爺子得意洋洋地如是說。 第213章 其實阿俏覺得阮老爺子早就瘋了。 那天雙方互相攤牌的時候,阿俏就是這么認為的:她覺得的世上再不能有哪個正常人,會為了所謂的“知味”,愿意親手毀了子孫輩的幸福,推自己的親孫女走上孤絕的追求之路。 而阮家仲裁之后,阮老爺子也的確漸漸地顯出瘋態——人畜無害的那種瘋態。 他整天都笑嘻嘻的,拄著拐杖在阮家大院里走來走去,有空的時候就親手去將“與歸堂”楠木廳里的種種家具陳設都擦一遍。有客人在的時候他也會出來陪席,也不怎么說話,只是偶爾會沖食客們驕傲地冒一句:“這是我們阮家的菜式!” 而阮正源再見到阿俏的時候,始終都會笑嘻嘻地說一句話:“是命,是命,阿俏,你這是命里注定……” 阮茂學看不下去,請了大夫給阮正源整治,待到確診,大夫們一致認為,阮老爺子的精神確實出了一點兒問題。這種疾病的癥狀并不明顯,而患者則始終在真實和他所臆想的世界之內切換,所以格外容易被人忽略。 到如今,這位老人家,卻恐怕早已活在他自己的世界里了。 大夫下了診斷書,通知阮家,阮老爺子需要時時刻刻有人陪護。 于是阮茂學辭了市府文員的工作,回家來親自陪護阮老爺子。 “阮家菜”那幾成干股的去向,最終也水落石出。 常小玉那里,被告知阮茂學當年轉讓干股給她的程序少了關鍵手續,轉讓無效。她手里那一成干股還是阮茂學的。常家母女驚慌失措地求到阮家門上來,然而阮茂學卻再也不輕易點頭了。 “求我已經沒有用了!”阮茂學長嘆一口氣,“如今我也捉襟見肘。” 畢竟阮茂學辭去了市府文員的工作,留在家為阮老爺子侍疾。阮家除了阿俏主持的生意之外,暫時沒有別的進項。 “小玉這里,我會每月給五十現洋供你花銷。你若愿意便罷,你若不愿,我可以簽遣放文書,從此以后,小玉可以自行婚嫁,以后與阮家再無瓜葛。” 阮茂學這話說得客氣又疏離。 聽見這話,常嬸兒就沖上來,拽著阮茂學的衣領,捶著他的胸口,大罵他沒有良心。 “五十現洋,還讓不讓人活啦!”常嬸兒一副與人拼命的架勢。 其實時下物價,五十現洋,她們也能活得不錯,只是落差太大,沒法兒承受。 “娘,煩不煩?”常小玉的態度卻與她娘截然相反,只冷著一張臉,就離了阮家。 這常小玉心里明白得很,自從上次阮浩宇出事,阮茂學在她的小院里連怕帶愧地待了一晚之后,這位二老爺就再也沒有近過她的身。她只是個名存實亡的姨太太。與其這樣,倒不如先靠著阮家的供養,趕緊先找起下家。 果然,一個月后,常小玉來請阮茂學簽了遣放文書。這時候她已經找好了對象,一轉臉就嫁了旁人了,是好是歹則全憑她自己的眼光。從此常小玉的日子吵吵嚷嚷打打鬧鬧地過,再與阮家沒有糾葛。 此乃后話。 阿俏處理完阮家這些麻煩事,準備去一趟上海。她接到了阮清瑤的來信,說幾名醫術精湛的大夫會一起來上海給周牧云會診,準備要給他動手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