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節
廳中眾人等了大約一個半小時,錦江飯店便有侍應生進來,說是可以上菜了。 衛缺的菜式,是一道一道慢慢上的,等第一道眾人嘗畢,第二道再熱騰騰地上來,不致叫人目不暇接,也不耽誤人品嘗菜式。 他呈上的第一道菜,是“酥炸鯽魚”。手掌長的鯽魚,清理干凈之后,下鍋油炸,炸至骨rou俱酥,這才取出,浸在事先準備好的調味汁中,直到鯽魚將調味“吃透”,便立即上桌。 這道菜最大的好處是,不用吐刺。 原本洋人對“鯽魚”這種味道鮮美,細刺卻極多的水產望而生畏的,沒想到竟能做出這樣的吃食,口感酥脆,滋味則偏咸鮮,又帶微酸微甜——非常對味! 不少洋人都棄了刀叉筷子,直接上手,舉著一條鯽魚,“咯吱咯吱”地吃得來勁,末了吮吮手指,意猶未盡。 阿俏心里在為衛缺叫好:他這一道“亮相”,十分驚艷,真虧他怎么想來的。 坐在她身邊,那些擅長中華烹飪的名廚倒有點兒面面相覷。因為這鯽魚的火候炸得極其精準,過一分則太老。所以他們心里暗暗懷疑,阿俏選出的這一名年輕人,恐怕不是個簡單的餛飩攤攤主這么簡單。 于是他們一起往阿俏這邊看看,眼帶疑惑。 阿俏見狀,一下子又有點兒擔憂:她最怕衛缺因為那一身的驕傲,想要在人前炫技,之后的菜式若是華而不實,脫離了“家常”二字,到時候反而還是令那些洋人不信服。 片刻之后,其余熱菜開始一道道地往上走。 阿俏看去,見衛缺今日準備的是,宮保雞丁、陳皮牛rou、魚香茄子和栗子白菜。 這四道菜,前三道分別是川渝菜式的三個味型,宮保雞丁是糊辣荔枝味,陳皮牛rou是陳皮味,魚香茄子與魚香味。其中衛缺做的陳皮牛rou阿俏曾經在省城嘗過一次,印象極其深刻。 然而這一次嘗,阿俏卻覺得衛缺的調味手段更加高明,陳皮牛rou的麻辣味收斂了許多,取而代之的是陳皮芬芳,略有回甘,口味厚重而復雜,卻并不辣口,教人胃口大開。 宮保雞丁與魚香茄子也是如此。 洋人們將這幾道熱菜分別一一試過,大多露出大惑不解的神情。他們覺得每道菜都有咸甜酸辣幾種味道在內,可是幾道菜的味道都很不一樣,一菜一味,不可一概而論。 除此之外,那道栗子白菜,口味則清正平和,白菜吃上去口感清甜,混了栗粉的湯汁濃郁鮮美,倒與西式的濃湯有那么一點點相似。 所有的菜式賣相都很普通,所有的主料輔料一起都盛在大白盤子里就端上來了,沒有多余裝飾,看著就很家常。但偏偏這幾道菜都是顏色鮮亮,紅紅白白,很是好看。 最后衛缺帶著他所做的最后一道主食出來,在大廳一側向席上各人點頭致意,朗聲說:“我就是一介在弄堂里賣餛飩小吃為生的小廚,難得各位今天愿意嘗試我隨意做的這幾道家常菜。” 洋人們面面相覷,心想:這原來都是家常菜啊! 隨便一個在弄堂里擺攤兒賣餛飩的,一出手,就是這樣的“家常”菜式,看起來中華烹飪,真的不可小覷。沒準尋常百姓,市井人家,一出手,也都是叫人想象不到的美味。 “最后這道點心,就是用我平時售賣的點心制成的,請大家平常。” 衛缺一番話說得平實,沒有半點花哨,言語里也不見半點傲氣。他似乎只是在做分內的事而已,旁人叫他做菜,他就將幾道拿手的家常菜穩穩當當地都做好。 他呈上的最后那道點心,是干煎大餛飩。日常用來煮食的餛飩,下油鍋將底面煎脆,加水加蓋悶數,起鍋后撒芝麻與蔥花兒。這些餛飩底下就有一層金黃的脆邊,口感與普通餛飩有了質的不同。 阿俏見了便感欣慰,知道衛缺將她之前的話都聽進去了,知道按照食客的口味稍許調整,令他們能夠欣賞,從而愿意更多了解中式菜肴。 果然洋人們都很喜歡這種又香又脆的點心,口感上很欣賞,餡心也立即為人所接受。雖然衛缺用的是洋人并不熟悉的薺菜rou餡兒,可是他們竟也很樂意嘗試這種餡心,并且一致贊好。 “厲害了!” 待幾道菜式用過,衛缺向席上的人躬身致意,淡淡地說:“各位既然試過我做的菜式了,我這就可以回去了吧!一會兒還得回去準備晚上的生意。” “等一下,”領頭的那名洋人開口,直接用中文詢問。 “你的菜品做得非常好,我們想問,你為什么不……自己開一家餐廳,而是守著一個小攤子?” 其實不止洋人們有這點兒疑惑,不少上海的名廚也是這個觀感。甚至有些人起了招攬之心,打算之后找人游說,想辦法將衛缺說至自己麾下,免得他將來成為一個可怕的競爭對手。 衛缺卻微微一笑,反問道:“閣下真的覺得這幾道菜很美味嗎?” 洋人們面面相覷,然后一致點頭。 衛缺便道:“那只能證明,你們對我國的烹飪與美食還不夠了解。” 他很謙虛地一笑,說:“我做的這些,都是再普通不過的家常菜。只要做菜的人用心,人人都能做得出來。” 聽完傳譯翻譯了衛缺的話,洋人們大多更加吃驚。 可是他們也不得不信——畢竟衛缺是他們自己從巷子里弄里挑選出來的,若是此刻質疑他,豈不是打自己的臉? “至于開餐廳的事兒么……”衛缺想了想回應,“我想我以后可能會開,但是飯得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現在在上海,我只想踏踏實實地從自己的生意做起,先讓這里的人喜歡上我做出的吃食,也慢慢積攢點兒本錢。再說了……” 衛缺的話說得讓人心癢不已,這回是上海的名廚們齊聲問:“再說什么?” “我想,我的技藝還能再慢慢打磨,磨刀不誤砍柴工。我并不需要急著出頭成名得利,反正這江湖,將來也還是我的。如今,我只打算做一點自己覺得對的事。” 阿俏聽了衛缺說這樣看似狂傲的話,忍不住低下頭去,嘴角噙了些許笑容,心想:衛缺這人,心性依舊在,但總算是成熟起來了。 錦江飯店里張燈結彩,卻是眾人一起慶祝在這場事關名譽的較量之中,中華一方,終于徹底勝了。 洋人很大度地恭賀了對手:畢竟這一場擂臺賽,他們各自國家的名廚都不在場,這一戰他們輸得也不算丟人。唯一丟人的,只有東洋人青山,輸得一敗涂地,一塌糊涂。 中華一方因為勝了,所以但凡有參與的各位名廚都聚在錦江飯店里,大家一起合影留念。 阿俏原本該算是反敗為勝的關鍵人物。可是到了合影的時候,不少人卻搶在她前面,往最正中的位置擠過去。阿俏只得往旁邊站,不知什么時候竟還被人推了一胳膊肘,險些沒站穩。 這時候黃朋義看不下去了,站在攝影師旁邊大聲說:“諸位,不是我說你們,當初輸了兩陣,見勢不好的時候,你們有哪些人便就此溜了,或是干脆袖手旁觀的?這些人就都別往前擠了,都往第二排站過去。” “我告訴你們,這次的事,事關民族榮譽,需要在座每一位,放下彼此的成見和功利心,無私地一起參與進來。這種事情上,只有人心齊,團結一致,才能叫洋人不看咱們的笑話!說實話,上海飲食界這么多人,這次的表現,竟然比不上一位外省而來的一位年輕姑娘……” 黃朋義說順了嘴,到這時候趕緊改口,“現在是沈太太了。” “你們,趕緊地,讓個位置出來,給沈太太。” 黃朋義已經打聽清楚阿俏嫁的是什么人了,所以言語里總帶著巴結的意思。阿俏也不會與黃朋義多計較。但是他既然幫自己出頭,阿俏便也微笑著點頭致意,由著黃朋義安排著站到了中間。 “大家做好準備,請笑一笑!” “砰”的一聲,閃光燈的強光閃過,這影像便就此定格在了底片上。 “再來一張!” 攝影師高聲喊著,請眾人不要馬上散開。 阿俏在等待的時候,隨意轉頭在錦江飯店的大廳中張望。她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在大廳一角懸起的帷幕后面默默站著,微笑地望著她。 阿俏便覺有些微羞,知道沈謙是特地來接自己。 榮耀的時候,能有人一道分享,也是一件不錯的事。于是阿俏俏皮地朝沈謙扎了眨眼,臉上綻放最甜美的笑容。 “好,非常好!” 攝影師大約也是被這樣純美的笑容打動了。 又是“砰”的一聲,閃光燈一亮。阿俏被晃了晃眼,當下轉開眼光。 在大廳的另一端,她見到帷幕后面同樣轉出兩個人,一個是昔日大帥任伯和身邊的機要秘書何文山,還有一個,是位少年人,身穿軍服,腰板挺得筆直。這少年人原本面目英俊,但此刻立在帷幕的陰影之中,卻顯著臉色青白,板著一張臉,神情冷漠,背著手,目光在廳中每個人的身上淡淡掃過,最終停留在她面上。 阿俏被這樣森冷的目光給嚇住了,那名字被她梗在喉嚨里沒能喊出來。 “有信哥!” “阿俏!” 沈謙見人已經開始散去,連忙趕上來,連聲問:“阿俏,你怎么了?” 阿俏一怔,搖搖頭,說:“沒什么,我沒事!” 她再回頭看向剛才那個方向,只見帷幕底下空空蕩蕩,寧有信與何文山的身影就此都消失不見。 “我剛才,好像見到了何文山?” 沈謙便一皺眉:“何文山?他在此地?” 之前曾經收到消息,何文山已經回本省去了。 阿俏有點兒緊張,伸手一握沈謙的手,才覺得好些。她稍許低下頭,輕聲說:“但也許是我看差了。” 沈謙微微一側頭,覺得此事有些不那么簡單,剛想再問阿俏,只見黃朋義過來,笑嘻嘻地向兩人道賀:“這次與洋人比試,沈太太居功甚偉。沈先生太太,怎么樣,我黃某人可以請兩位借一步說話嗎?” 沈謙與阿俏互看一眼,兩人都沒有拒絕。 而這黃朋義,卻是想請阿俏留在上海的。 “沈太太如今已經在上海打下了這樣好的基礎,若是將您家傳的‘阮家菜’開到上海來,立刻就會有人來捧場。” 黃朋義打著如意算盤,想借此機會討好阿俏,和她身邊的那位。 他算過,上海市場那么大,阿俏將生意轉來上海,對本地商戶根本不會有影響,相反還能提高飲食界的知名度,招徠洋人的生意,順便討好一下沈謙,何樂而不為呢? 阿俏與沈謙相互看看。阿俏覺得并沒有什么不可以,只是具體如何cao作還要再想想。 于是兩人沒把話說死,只說先考慮考慮。 待到兩人一起回去,沈謙交了一封信給阿俏,說:“省城寄過來,給你的。我想……可能你最近需要先回一趟省城!” 第210章 阿俏匆匆趕到醫院去,尋到阮清瑤,將省城那邊發生的事講了一遍。阮清瑤便慨然點頭,說:“這件事兒上,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阿俏抓緊了阮清瑤的手,輕輕地搖了搖。千言萬語盡在不言之中,她心里謝過阮清瑤的信賴,言語上這姐妹兩人卻都不用再多說。 只是阮清瑤到底還是有些顧慮,低下頭小聲說:“阿俏,你能不能,將我那一成干股的花紅給我留著。我怕,我怕……” 說到這里,阮清瑤轉頭望向走廊盡頭周牧云的病房。 如今阿俏到醫院來探視周牧云,都是與阮清瑤一道,離周牧云的病房遠遠的,兩人才敢說話。阿俏猜這是因為周牧云目不能視,因此聽覺格外靈敏的緣故。 眼下聽阮清瑤這么說,大約是擔心周牧云的視力無法恢復,以后兩人生計困難。或即便是周家能擔著周牧云的開銷,阮清瑤自己,則無名無分地跟在周牧云身邊,又沒有旁的生計,到頭來只能靠著阮家。 阿俏聽出阮清瑤的顧慮,用力一點頭,說:“二姐,你放心吧!回頭你簽的文書,只是將你手里的干股轉交給我,花紅依舊是你的。除此之外,你別忘了,醬園的生意,你也有一成干股,回頭需要錢就隨時說,我叫人給你送過來。” 阮清瑤這下更是慚愧,醬園那成干股,是阿俏無償贈與她的,同時也是阿俏在以醬園的生意鼓勵她振作,從被騙婚的陰霾里走出來。 如今她為情羈絆,無怨無悔地在這個男人身邊陪著,旁的事兒都只能一概放下了。偏生阿俏依舊對她這樣無條件地支持。 阮清瑤低下頭,又要去拭淚。阿俏趕緊去握了她的手,小聲說:“二姐,你要打起精神,還有人依賴著你,指著你照顧呢!” 阮清瑤想起周牧云,趕緊點點頭,用手背拭去淚水。 阿俏則說:“我去看一眼老周,這就走了!” 于是兩人一起,輕手輕腳地往周牧云的病房那頭過去。 周牧云這時候醒著,正獨自默默地坐在病榻上,似乎凝神聽著外面的動靜。兩位女士慢慢靠近,雖說都是躡手躡腳,盡量不發出聲音,但是周牧云還是將頭轉向房門的方向,輕聲問了一句:“阿俏?” 阮清瑤隨口應了一聲,這才察覺正主兒其實就在身邊,登時停住了腳步,漲紅了臉,不知該說什么才好。 這時候阿俏卻將她一推,自己比了個手勢,搖搖手,示意自己要離開了,要她保重,只管去照顧好周牧云,隨即快步離開周牧云的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