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節
她的話音剛落,何文山就睜開了眼。 “何參謀大人,”阿俏向何文山解釋,“這一盅是紹酒花雕,該是窖藏了十年以上,但若是不溫這酒,我可沒法兒辨出準確的年份。” “好!”何文山輕輕拍著椅背,“鄙人便拭目以待。” 阮家是飲饌之家,溫酒的器皿都是全的,瞬間就有仆下領命,轉眼的功夫那成套溫酒的錫器就送了上來。 阿俏加了些熱水,將酒盅里的酒漿倒進錫壺,酒的溫度一提高,濃郁的酒香立即被逼了出來。 “十五年的陳釀,用熱力一逼,酒香四溢,然而酒味會略有折損。”阿俏耳邊記起外祖父寧老爺子當年教她的話,自己則將錫壺里的酒漿倒出一半回酒盅里,抿著唇慢慢品了。 “……而二十年的陳釀,酒香雖然馥郁,可是相形之下卻顯得芳華盡斂,然而酒漿本身則更顯醇厚,所謂大器晚成、大音希聲是也。”寧老爺子當年教她品酒,也一樣是在教她做人。 阿俏一小口一小口地將那酒漿送入口中,沈謹在一旁,看著她那對紅唇緩緩飲酒,始終顯得很緊張。 “二十年陳釀的紹興花雕。”阿俏最終吐出這幾個字,扭頭看向何文山。 “好!”何文山雙手鼓著掌起了身,“不愧是阮家的小姐。” 阿俏卻一板一眼地解釋:“參謀大人,您可能誤會了,我這辨酒的能耐,不是源自阮家,我外祖姓寧,是浙西寧氏的一支。這品酒辨酒的本事,都是外祖父教給我的。” 她這話一說出來,一旁聽著的阮家族人都漲紅了臉有點兒訕訕的,然而祖父阮正源卻樂呵呵地坐在椅上,不以為意。 “不管是誰教的,阮小姐,您這手辨酒的本事已經教我何某人大開眼界了。天色已經不早,阮小姐這就跟我和沈大公子一起,走這一趟吧!” 何文山這話說出來,與歸堂中所有人都吃了一驚。 辨酒就辨酒,怎么還要帶人走? 這時候與歸堂的側門“吱呀”一聲打開,小凡細聲細氣地說了一句:“二太太與二小姐有請沈大公子入內敘話。” 沈謹“嗯”了一聲,推桌起身,硬梆梆地邁步。何文山“哦”了一聲,饒有興致地問:“原來你們沈阮兩家,也似‘通家之好’一般呀!” 他特地強調“通家之好”四字,別有深意。 站在阿俏身旁的阮茂學趕緊低頭謙虛:“哪里,哪里。不過就是鄙人的長女與沈大公子年紀相近,又是校友,彼此認識而已。” 阿俏靈機一動,便借口要再去換身衣服,趕緊隨在沈謹身后,一起溜走,溜到后堂去見寧淑。 寧淑此刻與阮清瑤在一起,阿俏看看阮清瑤的神色,就已經知道她早已將自己和沈謙的事兒告訴母親了。如今寧淑既知道了阿俏和沈謙的事兒,也知道阿俏與沈謹將來會是什么關系。 “士釗,你說說,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兒。你怎么就和那個什么參謀混在一起,還到咱們家來了?” 阮清瑤一面坐在寧淑身邊嗑著瓜子兒,一面隨隨便便地問沈謹。 “這說來話長,我本來想勸三小姐不要去的赴宴的,唉……宴無好宴。”沈謹有點焦躁,順手摘下了頭上戴著的軍帽。 “什么,什么宴無好宴?”阿俏還沒能鬧明白,“感情剛才何參謀要帶我走,是去赴宴?” “是!”沈謹無奈地點點頭。“就今兒個晚上,任大帥在玉蟻山莊設宴,名義上是邀請我父,其實是請了本省各方面的要員。任帥今日設宴,用的名頭就是品酒。因任帥好酒,近日更是在省城里搜羅了不少,所以何文山專程出來尋能試酒的人,其實他早就選中了三小姐,只在等阮家點頭……” 阿俏緊抿著雙唇,緊緊地盯著沈謹。 何文山那人極不可信,她知道。然而沈謙交代過的,外事不決問沈謹,眼下沈謹卻也深陷此事之間,看起來他比自己更難脫身啊! “若是真無法拒絕,那就去!”阿俏開口,試圖安寧淑的心,“就算是任帥設宴又如何,在我們自己的地盤上,任帥難道還能吃人不成?” 她還故意抬頭問沈謹:“你說是不是呀!” 沈謹撓撓頭,遲疑地說:“可是那‘玉蟻山莊’,那‘玉蟻山莊’……” 他本想說,那“玉蟻山莊”,可還真不能夠算是本省的地盤。玉蟻山莊是任帥剛剛改建成的溫泉別墅,里面安排布置的全是他自己的人。 沈謹還未說完,寧淑已經斷然開口:“沈大公子,敢問有沒有辦法,可以讓阿俏別去的么?”她說著,免不了用怨懟的目光瞅瞅阿俏,心中大約是在想,看你在人前顯擺本事,這下可麻煩了。 阿俏卻心知早先何文山送上來的那三盅酒,就是暗中挖了坑的,她若真的故意隱藏本事,回頭何文山找起阮家麻煩,事情恐怕更棘手,只是這些事兒沒法兒在這會兒功夫向寧淑解釋。 沈謹為人硬朗直率,聽見寧淑這么說,很是為難,卻也只能老實地搖搖頭,對寧淑說:“二太太,這件事,牽一發而動全身。三小姐應邀去了可能還好說,若是不去,阮家與我,恐怕都會很為難。” 阿俏聽到沈謹這么說,心里已經做了決定,趕緊去自己屋里換了出門的衣衫,再趕回花廳里,見到父親阮茂學已經回頭來勸寧淑,只聽阮茂學小聲說:“今兒這么好的機會,阿俏可以在本省督軍和鄰省任大帥跟前露臉,到場也大多是達官顯要,回頭誰要是看上……那咱們阮家不是跟著一起雞犬升天了么?” 感情這位……是要賣閨女么? 寧淑一掐阮茂學的胳膊:“你在瞎三話四什么,阿俏不是已經……” 她一轉念,改口道:“我就是擔心這個,阿俏一介未出閣的女孩子,獨自去了那等陌生的地方,又沒有父母親人陪在她身旁……” “你才在說胡話呢!”阮茂學毫不客氣地掐回去,“你剛才在外面可是沒見著,那何文山何參謀的樣子,”他隨即壓低聲音,“不論是外省的何參謀,還是本省的沈督軍,就憑我們小小的阮家,誰都惹不起。你別只緊張阿俏一個,你再想想浩宇,想想咱們這一大家子……” “這樣吧!”原本一直靜默著候在花廳里的沈謹這時候突然開口了,他說,“阮太太,您看這樣好不好。三小姐的安全請二位放心,全都包在我沈謹身上。今天雖是晚宴,可是品酒的環節會在宴會一開始立即進行。三小姐只消露一回臉,我就立即送她離開,那時我會立即打電話給二太太。玉蟻山莊在湯山一帶,我會派車將三小姐送到城西聚寶門,二太太屆時在聚寶門等候便是。” 寧淑心里一盤算,心想怕是只有這一個辦法了。她終于點了頭,正色對沈謹說:“大公子,請您務必記住一點,阿俏是我的女兒,今晚無論多晚,我都會在電話旁徹夜守候,請你萬勿辜負我為人母的這一顆心。” 沈謹沒說什么,“啪”地起身立直,向寧淑行了一禮,隨即向寧淑與阮茂學告辭,與阿俏兩個人,一前一后地往與歸堂那里過去。 兩人走在阮家那段“風雨廊”里,沈謹突然聽見阿俏的聲音在背后低聲響起:“大哥” 沈謹的腳步就頓了頓,他曾得沈謙托付阿俏的安全。沈謙與他,是名義上的親兄弟,血緣上的堂兄弟,阿俏理所當然地該叫他一聲“大哥”。可是他卻左右為難,不知是否能確保阿俏平安無事。 “士釗大哥,其實今天晚上,真正身處危險之中的,不是阿俏,而是大哥你,對不對?” 沈謹足下一頓,萬分訝異地回頭,看著阿俏,想說什么,似乎又沒法兒說。 阿俏望著他微微一笑,搖著頭說:“我沒什么,大哥且放寬心神,一切都會好的。”說著,她走在沈謹跟前,引著沈謹穿過那扇風雨廊。 沈謹睜圓了眼,愣了半晌,才趕緊跟了上去。 是沈謹那一句“宴無好宴”提醒了阿俏。 當初鄰省的任大帥與沈督軍談“合作”不成,幾乎動武,箭在弦上之際,被人盜去了兵力分布圖,并破譯了密電的加密方法,無奈之下只得暫退。本省督軍沈厚也并未追究。雙方的矛盾,看似就此消弭, 可是這沒過多少時間,任伯和已經卷土重來。今天晚上他在“玉蟻山莊”宴請,聽何文山說,是邀請了督軍沈厚。 可是阿俏知道,沈厚是不會出現的。代父前往的,會是大哥沈謹。 此刻身在風口浪尖的人,不是別個,正是沈謹。 如果今晚任系與沈系當真談不攏再起紛爭,沈謹首當其沖,會作為沈厚的“長子”被任伯和扣押。而沈厚那邊,也不是沒有可能,會為了“大局”而舍棄沈謹,畢竟只是養子,身份比不得沈謙那樣金貴。 如今阿俏狀況比較尷尬,沈謙曾經托付沈謹保護她,而沈謹才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的那一個,要沈謹此刻為了維護她而與何文山起沖突,那真是強人所難了。 權衡利弊,阿俏當即決定跟隨沈謹前往玉蟻山莊。一來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二來她終究不能一輩子生活在宅門里,永遠守著自己那一點小小的悲歡,她總要自己走出阮家的。 當她見到身處危局的沈謹,尚且在一力向寧淑保證自己的安全時,阿俏就決定了,她這一去,至少不會令這么多人同時為難。 然而去了玉蟻山莊,就一切都要靠她自己了。 何參謀何文山立在與歸堂里,見到沈謹與阿俏兩人出來,何文山沖著阿俏連連點頭,贊道:“沒想到阮小姐于那瓊漿玉液上如此在行,這般穿戴起來,也如芙蓉出水,令我何某人眼前一亮。” 阿俏臉登時一黑,沒接茬。何文山知她記起了“仙宮”那一晚的事,趕緊又補了一句:“阮小姐放心,這一次,真的只是品酒。” 阮老爺子阮正源則起身鄭重托付何文山多“關照”阿俏,得到肯定的答復之后,何文山、沈謹與阿俏三人一起,出了阮家正門。 這座正門,乃是阮家先祖當年高中探花,大開中門接旨的那個正門。平時阮家人都從鹽阜路上的那個門戶出入,這條路是專門留給上阮家享用席面的客人享用的。 阿俏身為阮家的女兒,還從來沒有享受過從正門而出,有司機上前為她拉開車門,請她上車的待遇。于是阿俏在后座坐了,何文山與沈謹謙虛了一陣,由沈謹坐了后座,與阿俏并肩,何文山坐在前面副駕上。 “阮小姐家學淵源,該知道‘玉蟻山莊’是什么樣的地方吧!”何文山坐在前面,抬頭望著后視鏡中后座上的兩人。阿俏神態自若,倒是沈謹看上去顯得有些魂不守舍,偏過頭望著窗外。 阿俏點點頭,沖前面何文山笑道:“想必是任帥好酒,才會給自家私邸起這樣一個名字。” “玉蟻”原本是指酒上浮沫,潔白細小,如玉蟻一般,后來用以代指美酒。那任伯和肯用這樣一個名號來命名這座山莊,對美酒佳釀的喜好,可見一斑。 何文山點點頭,大聲贊道:“說得不錯,這的確是大帥在貴省寶地剛剛建成的新產業。” 阿俏聞言心想,果然是任伯和的私邸。難怪那時沈謹欲言又止,看起來在“玉蟻山莊”任帥的勢力可以一手遮天,恐怕這還真不能算是什么本省的地盤兒了。 一時汽車出了聚寶門,阿俏往車后往往,見天色漸晚,夜幕開始漸漸降臨。然而他們所行進的這條公路上,前前后后有不少汽車,都是往一個方向過去。想必任帥邀約,這座省城里,也有很多人與她一樣,身不由己,不得不去。 到了“玉蟻山莊”門口,阿俏只見關卡崗哨重重,前方有路蜿蜒而上,那“玉蟻山莊”坐落在湯山高處。眼看著離山莊建筑還有兩里地,阿俏已經數著過了兩重關卡,她忍不住偷偷吐了吐舌頭,誰知這小表情被坐在前面的何文山見到,不免笑道:“阮小姐難道是覺得這‘玉蟻山莊’名不符實么?” 阿俏趕緊湊趣,說:“這我哪里敢,只是見到這座山莊規制宏大,不免也心生期待,想見到任帥私藏的好酒,肯定不止我下午所品的那三種這么簡單了吧!” 何文山聞聲就笑了起來,他即便是朗聲而笑,笑聲里也帶著陰柔。 “對了,我此前忘了說了,我只懂得品黃酒、米酒,北方的蒸餾酒,我一概不懂,品不起來,那……那我眼下想要回頭,那還來得及么?” “回頭?”何文山笑著回過頭來。 “阮小姐,我勸你,既來之則安之。這里有好幾處關卡,用的都是任帥的私人。若是沒有任帥的手令,保管你進得去出不來。我看你花容月貌,若是惹惱了這些荷槍實彈的守衛,一條小命白白葬送在這里,就太可惜嘍!” 聽見這些,阿俏忍不住與沈謹對視了一眼。沈謹不善作偽,此刻面上表情更加凝重,心想,任伯和建成這處“玉蟻山莊”不到半月,竟已經營成這樣壁壘森嚴的地方。看起來這位“任帥”在本省花了不少心思經營,如今更儼然是一副勝券在握的樣子。 可是當沈謹別過頭望向道路一側,心里卻在想:弟妹看起來一點兒都不怕。他聯想到以前與阿俏打交道時候的情形,忍不住也覺弟弟沈謙的眼光蠻獨到的。 只聽前面何文山回答了阿俏的問題:“術業有專攻,這倒是不怕的。被任帥請來辨酒的,也不止你一人。不過,任帥最喜的就是精釀的黃酒、米酒,想必會對阮小姐的本事十分倚重。對了,阮小姐,你的酒量如何?別回頭試了兩盅酒,就先醉了過去,山莊人手雜,地方也大,怕是找不到妥帖的人伺候你。” “這倒不用參謀大人擔心,”阿俏平靜地回答,“我長這么大,還未醉過。” 何文山當即說:“看不出來,還真恁地有信心啊!” 阿俏也不解釋,暗自別過頭去,欣賞車窗外的風景。這時夜幕已臨,湯山那高低起伏的山巒在遠處天地線上劃出一道暗影。前方的“玉蟻山莊”正燈火輝煌,似乎還能聽見山莊里人聲鼎沸,極是熱鬧。 第190章 待車開到山莊正門前,何沈二人與阿俏一起下了車。司機則駕車沿山莊前的道路繞到后面車庫去。阿俏的身后不遠,又有崗哨與兵丁戍衛。 阿俏只聽背后有人帶著不信輕聲喚道:“阮小姐?” 阿俏一回頭,見是容玥。 容玥如今已經嫁做人婦,與上官文棟一起在自己購置的私宅內長住,生計不愁,自然是久已不拋頭露面,在外獻唱的了。 然而此刻的容玥竟然背著她那柄琵琶,正拎著琴架曲譜之類,快步走過來。 阿俏自然而然地走上去幫忙。只聽容玥壓低了聲音問:“這種地方,你怎么也來了?” 阿俏苦笑一聲:“沒法子,身不由己。” 兩人相對無言,同時想起“仙宮”那次的慈善晚宴。只是當時容玥得孝敬背后金|主,而阿俏則是為人所騙,誤入險境。 然而這一次,阿俏瞅瞅,見容玥背后,上官文棟正苦著臉,手中提著他常用的相機,他背后則有幾名守衛推搡,告訴他不許拍攝這“玉蟻山莊”的外觀,命他趕緊進大廳去,否則恐有性命之憂。 容玥嘆了一口氣,在阿俏耳邊壓低了聲音說:“我們那口子,心氣兒太高,按我說的,只我一個人來,伏小做低,彈唱幾曲,便也罷了。可是他非要來,無論見證什么,都會想一切辦法,將報道送出去……可是聽說那任帥不是個好脾氣的人,若是沈督軍在此,恐怕還任帥會給幾分面子,眼下沈督軍卻不在……” 阿俏微微點頭:“你們都知道了!” “我們都知道的,”容玥伸手去挽阿俏的胳膊,兩個年輕姑娘聚在一處,看似親密,可是彼此心中都十分沉重,“你今天遇事千萬莫要出頭,凡事往后躲三分,能混則混,希望諸事能夠平安吧!還有士釗那里……能離遠點,就離遠點吧!” 看起來如今人人都曉得沈謹這次被沈厚推出去,試圖擋一擋任伯和的鋒芒。到現場一看,沈謹更是幾近一枚棄子。 說話間,阿俏與容玥兩人手挽著手進了山莊。有仆人迎上來,問了容玥與阿俏的身份名姓,就將她們迎進宴會廳。容玥在大廳一角,先將琵琶支起,放在一張軟椅上,隨即開始支起樂譜之類。而阿俏則縮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她暗自打量這前來與宴的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