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節
這伙計嘴快,即便是在后怕之余,到底還是將當初阮清瑤怎么吩咐他移開桌子的事兒一一說清楚。他口齒靈便,甚至將人群擠到他面前,那副齜牙咧嘴的情態都描述得栩栩如生。 趙立人一聽,見到阮清瑤正過來,納頭便拜,口中道:“多謝阮二小姐照應!” 可是阮清瑤根本沒聽見他的話,口中只著急地說:“趙會長,見到我meimei了么?我meimei不見了!” 趙立人聞言也是一驚,說:“我剛從外頭進來,這邊已經都清點過了,只有兩三人受了輕傷的,令妹絕對不在其間。二小姐放心,令妹吉人自有天相……” 他話猶未完,阿俏已經遠遠地叫了一聲:“二姐!” 阮清瑤聽見她這聲喊,雙膝一軟,幾乎就想坐下來。袁平眼疾手快,塞了一張椅子先讓她坐下。豈料阮清瑤二話不說先跳了起來,往阿俏來的那個方向邁了幾步,口中斥道:“你這死丫頭,沒事兒也不曉得先回來打聲招呼,你知道我都已經快急死了嗎?” 趙立人在一旁,嘆道:“二小姐和三小姐果然是姐妹情深。” 阮清瑤狠狠瞪他,誰說姐妹情深了?有這么個不省心的meimei……誰說她情深她就跟誰急! 趙立人立時被瞪得退到一旁,絕對不敢再說一個字。 阿俏從遠處趕過來,往阮清瑤和袁平這邊看看,問:“大家還好吧!” 阮清瑤嗔道:“大家都好,唯一擔心的就只有你。” 阿俏點點頭,輕描淡寫地說:“我沒事” 可即便如此說,她的臉色還是有些發白。 她剛才一直守在通道盡頭,勸服旁人先將桌椅挪到一旁,空出一條通道。緊接著便是洶涌的人潮一氣兒擠了出來,她平生沒見過這樣的場景,只有經歷過了之后,才回味過來,適才的情形實實是驚險萬分。 她曾經依稀聽到阮清瑤在人群里大喊她的名字,她也努力大聲呼應,也不曉得阮清瑤聽沒聽見。 在那之后,展廳中的人群散盡,她驚魂甫定,一度呆立在明廳一側,看著經歷過這一場兇險之后,擔驚受怕的人群。人們正在彼此扶持,互道安慰。 那時她突然見到沈謙出現在她面前。 說實話,阿俏從未見過這男人這副模樣。他由數十人緊緊簇擁著而來,一到這明廳外,他身后的隨從立即迅速散開,剩余五六人則緊緊留在他身側。 沈謙緩緩向前踏了兩步,伸手摘下禮帽,一言不發,冷冷地看著明廳一側的情形。阿俏從旁可以見到他面沉如水,兩片唇緊緊地抿著。雖然他并無多少表情,可阿俏還是能感覺到這男人身上散發著一股冷意,眼神里透著憤怒。 這男人的視線在這里每個人的面上緩緩掃過,見到阿俏,他的目光絲毫不曾停留,就好像從來就不曾認識,她這個人。 第181章 沈謙的目光從阿俏面上掃過的那一瞬間,阿俏能覺出這男人眼里多少透著些釋然。可是這份感情稍縱即逝,沈謙的視線在她這里沒有分毫停留,仿佛完全不認得她這人一般。 緊接著,沈謙微微垂頭,重新將禮帽扣上,由他身后那幾名隨從簇擁著,緩緩邁入剛才出事的明廳。帽檐遮住了沈謙大半邊面孔,緊接著他從阿俏身邊不足兩步的地方走過往廳內過去,兩人錯身而過,沒有丁點兒交集。 阿俏像是一尊石像,沒動也沒說話,只立在原地呆了片刻,隨后一低頭,伸手去正了正發上戴著的那枚玳瑁發夾,若無其事地從明廳里走出去,像每個劫后余生的普通人一樣,到外面來呼吸一陣新鮮空氣。 她深吸一口氣,心里略有些酸楚。 她是個明白事理的女孩子,剛才那男人故意表現出壓根兒不認識她的模樣,令她立刻記起當初在惠山上那次,沈謙將她手里提著的公文包一奪,將她一推,在她耳邊輕聲說:“我們分頭走……” 與上輩子一樣,這個男人,終究是與危險相伴的。 “記住,千萬不要回頭,無論后面發生什么,你都不要管……” 男人似乎依舊在她耳邊喃喃低語,貼心地囑咐。因為是他的事,所以他不愿牽累了她。 阿俏立在大廳外,春日的風拂在她面上,耳邊隱隱約約地傳來太湖的濤聲,遠遠地可以望見春日暖陽下那一大片粼粼的波光。 她默默地想,或許不被連累的確會是件好事,可是她的心境早已變化了。早年間她還想著辟易遠避,如今她卻只想,在危險來臨之際,能站在那個男人身邊,與他并肩站著,一起面對。 她不善智計,也無過人的長處,縱使真的站在一處,她也不曉得到底該如何幫助男人;更有甚者,她其實也并不是不怕死…… 她只有這胸腔里的一腔柔情、一口熱氣。 阿俏回到自家展位附近的時候,遠遠就聽見阮清瑤與趙立人的對話。 阮清瑤的關切令阿俏倍感溫暖,人,算不得什么復雜的動物,付出了親情也自然而然地會有回報。 這時候參展的諸多商戶已經紛紛自發地圍在一起商量對策。剛才發生的危險叫人現在想起來還是覺得莫名其妙,然而也足夠讓人們總結教訓了。 “展位確實不能像先前那樣排列了,萬一再出個什么事兒,大家伙兒散都沒法兒散開!” “確實如此,我們最好在廳里多留幾個出口,不要再像剛才那樣,入口開闊,出口只有窄窄一處。” 旁人紛紛點頭。 趙立人想了想又開口:“即便如此,最好還是能照顧到廳里所有的商家,不要令哪一家被冷落了。依我之見,我們再請人在門口看著,計算入內的人數,一旦短時間內進來的人過多,就請人在門口分流,要么讓人在門口等一陣,要么請他們去旁的展區,這樣可好?” 趙立人做慣了會長和中人,能照顧到所有人的利益,說出來的話,極有分量。旁人紛紛應和。 “最好也將我們這里發生的問題通知主辦方,請別的展區在這方面也多加注意。別我們分流了人到別處,別處又發生同樣的問題。”趙立人又想到這一點,大家紛紛應是,便推舉了趙立人出面,去與主辦方交涉,提請其他七個展區的關注。 到了下午,上海市府經濟署的署長文仲鳴由趙立人陪同著,前來看望眾商戶。 文仲鳴過來慰問的時候,這里的商戶已經將展區重新歸置妥當,地面也早已清掃得干干凈凈。對于這些商戶而言,損失了一點點貨物根本算不上什么,只要人沒事,就完全沒有大礙。 因此文仲鳴過來的時候,人們的情緒都很高漲。這里的都是商家,也不乏一些常年住在山里的小門小戶之人,從來沒有近距離地見過文仲鳴這樣的高官,一見之下,都很激動。 然而阿俏卻隱隱約約能感覺得到,文仲鳴鄭重其事地過來,甚至與每一家參展的商戶握手交談,問長問短,言語里盡是慰問,恐怕是刻意過來安撫人心的。 剛才沈謙出現,阿俏就覺得這事兒不簡單。此刻再回想,這事兒就越發顯得蹊蹺:怎么會那么巧,有那么多人撿了同一時間涌向同一間展廳,還有那傳說中的派發禮金的鋪子……只要將這些事實都擺在一處細想,阿俏就覺這事兒絕不是什么巧合。 恐怕有人在背后暗中搗鬼,想要讓這“萬國博覽會”出點兒什么岔子。 剛才的事兒,所幸大家反應迅速,趕緊將通道打開,又有人在旁邊維持秩序,因此只有兩三個人受了輕傷,可若是真出了人命,商戶們定然不敢在這里繼續參展,而且這博覽會的名聲也會就此壞了。 即便如此,這件事情一出,旁人先不提,這一出展區里的商戶多半心里已經打起了小鼓。 大約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文仲鳴才親自過來,一一與眾人見面,言語安撫鼓勵,希望能穩定人心。畢竟博覽會的日程已經過半,只要再撐兩天,博覽會就能“圓滿”閉幕了。 少時文仲鳴過來阿俏的展位,見到阿俏,免不了一怔。 趙立人在旁介紹了,說是省城“五福醬園”的阮小姐。文仲鳴吃驚地看著桌面上醬園地各項出產,再抬頭,見阿俏調皮地向他笑笑。 文仲鳴再低頭,見到阿俏剖出的那薄如蟬翼的魚膾,此刻正整整齊齊地碼放在墨綠色的桑葉葉片上,文仲鳴趕緊點點頭,大贊一句:“不愧是阮家出來的小姐。”接著便代問阮家人好。 阮清瑤在阿俏身旁立著,她不問阮家家事,因此也不知道父母甚至因為這位“文署長”鬧過矛盾。這會兒她只能扭頭望著阿俏,接不上話。 阿俏點點頭,大聲回答文仲鳴,說她父母都好。文仲鳴聽了,點點頭,當即絕口不再過問寧淑的情形了。 趙立人在一旁湊趣,特地告訴文仲鳴,早先是阿俏發現不對,然后趕緊通知眾人,及時改變廳中展位的格局,這才順利打開了通道,免除了一場災禍。 文仲鳴聽了,大為感動,甚至向阿俏略略躬身,大聲稱謝:“阮小姐果然見事果斷,智勇雙全,若是沒有你……” 阿俏微紅了臉,連連搖手,說:“沒什么,這真沒什么,當時也是大家提醒我,廳里的人進來得太多了,我才想到那些的……我只是盡到本分而已,文叔叔不必謝我什么。” 待文仲鳴走了,阮清瑤睜大了眼,驚訝地道:“你叫他文叔叔?” 阿俏點點頭說:“是娘的老同學。” 阮清瑤“哦”了一聲,過了半晌,頗為認真地評價道:“看起來比我們爹要好不少!” 文仲鳴年紀略輕,經濟署長的職位也比阮茂學一個小文員好了不知道多少。 阿俏白她一眼,說:“回頭讓爹曉得你這樣埋汰他,還不知氣成什么樣兒呢!” 阮清瑤吐吐舌頭,姐妹兩人都知道這是個禁忌話題,如今阮茂學寧淑夫妻之間關系微妙,當下她不敢再說什么。 文仲鳴走后,展廳里的商戶們得了這一番慰問與鼓勵,興致正高,紛紛摩拳擦掌地要利用剩下的兩天半時間,將自家的產品再多推介一些。 阿俏則在心里默默禱祝,盼著剩下的兩天半能順順利利地過去,再別出什么幺蛾子了。 她暗自打定了主意,既然沈謙當面見到她,也不愿意與她相認,對方必定有自己的主張安排。她尊重對方的選擇,便不打算節外生枝,因此整整一個下午,她都絕足不出,只管待在自己所在的展廳里。 阮清瑤卻大搖大擺地又到各處去轉了一圈,遇見幾個洋人,還曾被盛情相邀,用她那蹩腳的洋文充當了一回通譯,被熱情的商戶塞了好些貨品在手里,算是謝禮。 阮清瑤得意洋洋地回來,將手里的東西都給阿俏看過,然后笑著對阿俏說:“你可知道,士安那間鋪子也過來參展了?” 阿俏裝作不在意:“哦?” “什么,你竟然不知道?”阮清瑤多少知道阿俏與沈謙的關系非比尋常,對于兩人分別來惠山參加“萬國博覽會”,彼此絲毫沒曾通氣的事兒,趕到十分納悶。 “不知道!” 阿俏冷靜地說。 “士安那間鋪子你也該聽說過的,主營古玩字畫、文房四寶,兼營家常瓷器。他那間鋪子出售的物件兒,洋人格外感興趣,都圍在那里問呢!” 阮清瑤故意要逗起meimei的興趣:“你怎么也不到他那里去看一看?” 阿俏強笑,隨手拿過一段她事先去了骨的魚脊rou,提了她的廚刀,作勢要遞給阮清瑤,說:“姐,那要不你代我剖這魚膾唄?” 阮清瑤登時一扁嘴,說:“人家就是跟你說了玩兒的,犯不著這樣吧!” 她接著小聲嘟噥:“裝吧,你倆就繼續裝吧!看你們往后還能裝多久!”她就不明白了,若是meimei與沈謙真的貼心合意,為何又始終遮遮掩掩的,難道兩人真的覺得家世地位差得太遠,因此只想做一對將真情掩在地下的秘密鴛鴦么? 阿俏原本提了廚刀,已經開始準備剖魚膾,忽然覺得不對,手中的厚背大刀一放,已經抬起頭,朝展廳中的人群望去。 “怎么了?”阮清瑤終于察覺meimei的不對勁。 阿俏則冷著一張臉,重新低下頭去,凝神提刀,開始剖她的魚膾。然而她只剖下一刀就住了手,將剖得并不整齊的第一片魚膾與魚頭魚皮之類堆在一起。 她深吸一口氣,覺得一顆心在胸腔里砰砰砰亂跳。 剛才她很明顯地覺出有人在人群中暗中窺視,目光灼灼地盯著她,非常討厭,導致她一陣心亂,無法集中精神剖魚, 這暗中窺視之人,會與沈謙有關么? 這一天雖然經歷了不小的風波,到了一天結束之時,卻早已恢復了風平浪靜。傍晚大家收拾東西的時候有人來通知,說是博覽會結束那天晚上會燃放禮花慶祝,最近可能會在惠山空曠無人處先試驗一下效果。但請參展的諸商戶聽見禮花燃放的聲音不要擔心,試放的地點離展區很遠,不必擔心安全問題。 阮清瑤她們全未在意,只管將東西收拾好了回去休息。 在西林館的禪房里,阮清瑤忙了一天,覺得腰都快短了,也顧不上床榻是不是太硬,一著枕頭就睡著了。 阿俏卻心里有事,翻來覆去,到了半夜才迷迷糊糊地睡去,依稀夢見前世,夢見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沈謙拼命向她奔來,張開手臂向她揮動,口中大聲呼喊,然后這副景象就像是定格住了一樣,留在腦海中一動不動。 阿俏滿頭是汗地醒過來,手腳無力,渾身黏糊糊地格外難受。 她往禪房外面張望,見天還未大亮,時間尚早。旁邊榻上阮清瑤睡得正香。 阿俏便輕手輕腳地出來,來到西林館盥洗的地方,打了些溫水,用毛巾將額上身上出的冷汗都擦了,稍覺舒服一些。 她想要回自己的禪房去,卻又覺得睡不著,怕吵到了阮清瑤,于是在庭院里稍許走走,便來到師父靜觀師太的禪房外面。 禪房里早已經點亮了燈火,早起的靜觀大師已經獨自一人坐在禪房內靜思打坐。 阿俏悄無聲息地來到靜觀師太面前,也一樣盤腿坐下。她凝視著靜觀師太慈和的面容,只覺得心中有無限疑問,卻不知道該如何能問出口。 良久,靜觀師太似乎已經意識到了她的存在,她的疑問,師太一直緊閉的雙目緩緩睜開,眼中精光瑩然,靜靜地望著阿俏,忽然輕抬唇角,柔聲說:“阿俏,向死而生,原是我們每個人的宿命。” 阿俏心頭震了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