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節
曾經占盡優勢,到頭來卻照樣一敗涂地。 衛缺垂下頭,只見阿俏已經將她手中的竹簽推了出來,長長的竹簽,一頭用紅漆涂著,艷麗動人,就如席上煙灰色的粗瓷里散落著的鮮艷辣椒。 至此,阿俏已經勝了。 可是按規矩,所有評判發表意見之后,才會宣布結果。 這最后一枚竹簽,會怎么投,全看衛缺自己。 “衛師傅,說老實話,我今天原沒想著能戰勝你!”阿俏平靜地說,“我只是想著,我應該勝的,是自己,是昨日那個為旁人分去了心神的自己,是此前那個猶豫不前,不知該不該應下這場比試的自己……” “無論如何,我都要說,衛師傅,你所做的‘江湖菜’給了我莫大的啟發,也一樣曾令我深受感動。無論是什么樣的背景出身,只要肯用心,就能做出動人的菜式。” “人總有最困頓、不知該如何前行的時候,因此我誠心誠意地感謝,所有曾經在這種時候,給我以指點的人。” 她說著這話,并不知道這話能不能教那個被感謝的人聽到。可是見到一邊躲著的省報記者飛快地在速記本上記下她所說的每一個字,阿俏料想,回頭她這些話恐怕一字一句都會見報,教那個人看到,忍不住紅暈微微上臉。 “衛師傅,你的意見是……” 趙立人原本已經想好了怎么將飲食協會會長的職務體面地此去,可萬萬沒想到阿俏在這絕無可能贏的一場比試中,竟然勝過了衛缺。 此刻趙立人拈著頦下一縷短須,微笑著開口,語氣盡量顯得雍容大度,仿佛這區區飲食會長的頭銜,對他來說,毫不在意似的。 此刻衛缺低著頭,旁人都在等他的意見。 人們卻都知道衛缺的意見已經不做數了,阿俏已經贏得了這半場比試。兩個半場,她一平一勝,算是完勝衛缺。 可是阿俏卻還是緊緊地盯著衛缺,想聽他親口道出對這半場比試的評價。畢竟衛缺算是個做江湖菜的高手,此時此地,她確實希望能聽到衛缺本人對此的點評。 第173章 只聽“啪”的一聲,衛缺將一枚竹簽拍在桌面上,他原本用手遮住了竹簽的一頭,緊緊抿著唇一言不發,片刻后,突然將手一松,將原本遮住的紅色簽頭露了出來。 “噫!” 眾人一聲嘆息。 這算是塵埃落定,阿俏贏了衛缺,終結了此人在省城的不敗戰績。 不僅如此,阿俏更是憑真本事折服了衛缺,讓他本人也向阿俏低了頭,承認技不如人。 然而此時,衛缺面上的表情突然一松,唇角斜斜上勾,目光也重新變得明亮。 “原來如此,我明白了!” 衛缺一面笑著,一面朝阿俏那個方向欠了欠身,“承蒙阮小姐指點,我算是徹底明白了。” “我承認,今日我確實是輸了。” 眾人都沒想到,像衛缺這樣心高氣傲的人,最后竟是這樣滿不在乎地自承失利。 “可是我今日并未輸給旁人,原來只是輸給了自己罷了。”衛缺笑得陽光燦爛,瞬時又成為當初在路邊攤上打著赤膊,端著火爐小鍋來去忙碌的小攤主他原本沒有什么可輸的。 旁人都覺得衛缺這是在說漂亮話,然而阿俏卻肅然聽著,點了點頭。她費勁周折才明白的道理,衛缺瞬間就懂了,這份悟性與灑脫,倒也令她十分佩服。 “阮小姐,我必須要說,你今日整治的這套席面,烹制與調味,都深得‘江湖菜’的精髓,但卻不能全算是‘江湖菜’。說到底,‘江湖菜’其實就是個不拘常法、不講道理的菜式,變化也快,永遠走在潮流口味的最前頭,不是迂腐之家可以比的。” 衛缺這時雙手一撐,站起來,先沖趙立人拱了拱手,說:“趙會長,承蒙照顧,小子輸了賭約,飲食協會會長之位,你接著穩穩地做!”語氣狂傲得很,旁人卻都知道,這就是衛缺一貫的態度。 衛缺一轉臉,又沖阿俏點點頭:“十年之內,我衛缺,一定會再找機會,上門討教。” 阿俏同時站起來,鄭重行禮,說:“一定奉陪。” 她深知兩種迥然不同的菜式風格碰撞,一定能給親自動手烹飪與品嘗的人,帶來更多的感悟與體會。衛缺哪怕是每年向她挑戰一次,她都愿意點這個頭。 賀元亮賀師傅也樂呵呵地站起來,“老朽不才,也樂見阮小姐與衛師傅能再次對決。雖然我已過花甲之年,可料想這身子骨,再活個十年八年沒問題。屆時兩位請允了我這老頭子,給兩位再次做個評判!” 衛缺對此無異議,阿俏卻鄭重謝過老爺子的肯定,答允到時一定請老爺子蒞臨指點。 衛缺自陳失利之后,他在省城這一場轟轟烈烈的“挑戰”之路終于走到盡頭。衛缺當下站起,準備帶著他的人收拾離開。 “衛師傅,請問您今后有什么打算?”阿俏有點關心衛缺這撥人的去向,忍不住開口詢問。 “打算?”衛缺回頭一笑,眼角旁邊的笑紋盡數擠了出來,“自然是如你阮小姐所愿,離開省城!” “你們要離開省城?去哪里?”阿俏眉頭微皺。她知道衛缺有雄心也有本事,但是卻擔心他用人不善,行差踏錯。 “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阮小姐,我難道還要向你一一匯報行蹤不成?”說著,衛缺轉身就走。 阿俏連忙開口:“等一等!” “小蓬萊”的大廳外也同樣有個人大聲說:“等一等!” 衛缺抬頭,見著外頭來人,登時陰沉了臉色。 阿俏也有些吃驚:“狄九叔?” 廳外立著狄九,兩名巡捕,還有一名衣著普通的中年漢子,阿俏依稀記得是衛缺手下的人,也不知是張羅哪個麻辣小鍋攤子的。 “狄九?你將王二扭來做什么?”衛缺往前踏了一步,冷然開口。 狄九聽見衛缺直呼他的名字,臉色有些發白,低頭望著腳尖。阿俏在一旁著急,心想:這個狄九,可千萬別再犯慫啊! “阿缺,”狄九的聲音有點兒抖,始終不敢抬頭看衛缺。衛缺見他這樣,越發煩躁,徑直上前,打算撥開狄九,帶走王二。 “阿缺!”狄九突然大聲開口,怒喝一聲。 慫人突然不慫了,衛缺始料未及,竟然被這一聲吼給震住了,待在原地,沒能出聲。 “阿缺,我平生只愛過一個女人,就是你姑姑。過去的事,是我對她不起,”狄九記起舊事,臉上抽搐,快要哭出來了,可還是鼓足了勇氣往下說,“但是我不能看著你平白為人所騙,為人所累!” “你在說什么?”衛缺冷然開口,一伸胳膊要推開狄九,“這事兒一過,我會號令所有的幫眾都離開省城。往后我的事,不勞你多問。” 狄九則奮力反過來去推衛缺,攔著他不讓衛缺走,“就是因為我對不起你姑姑,才不能看著你這么一再錯下去。”他說著提高聲音,“諸位可知,這‘江湖菜’固然好吃,可是有個最要命的毛病……” 衛缺又驚又怒,高聲喝道:“你在說什么?” 廳里則有個女孩子尖細的嗓音高聲道:“狄九叔,別” 狄九有點兒失望,依舊伸著雙臂抵著衛缺,口中喃喃地道:“難道阿俏你也……” 他剛才目睹阿俏贏了與衛缺的比試,此刻以為阿俏見好就收,見到衛缺答應離開省城,便就此算了。 “趙會長,請你尋一間雅間,能容幾個人安靜說話的地方。好讓這幾位……這幾位把話說清楚。對了,趙會長,此事跟您也有點兒關系,請您也一起來,好是不好?” 阿俏說得又急又快,一時不容趙立人拒絕。趙立人連發生了什么事兒都還沒鬧清楚,就一疊聲應下,說:“好,好,雅間是現成的,請這邊來,這邊來……” 狄九這才醒悟過來,剛才他想要在大庭廣眾之下揭了衛缺手下的罪狀,此間全是飲食界有頭有臉的人物,他這話一說,則勢必斷送衛缺的廚子生涯,無論怎樣解釋,旁人都再難給他機會。若是那樣,局面就徹底不可挽救了。 “小蓬萊”的雅間里,坐了狄九、衛缺、趙立人、阿俏等寥寥幾人。押著王二一起來的兩個巡捕也赫然在做。 衛缺見阿俏和狄九兩人都是神色肅穆,不由意識到了什么,臉色也轉為十分緊張。 狄九一伸手,一個紙包往桌面上一拍,大聲對衛缺說:“這個是在王二的攤上搜出來的,這邊兩位差爺是親眼見到了這人加了東西在鍋子里頭,才將他扣了下來的。” 王二站著,大聲抗辯,說:“阿缺,你聽我說。事情不是這樣的,我往那鍋子里加的東西,不是這個,是別的,對了,是鹽……我就是覺得味兒淡了點,所以加了鹽。兩位差爺看到我加的,跟著紙包里的東西完全沒關系啊!” 王二大聲嚷嚷,狄九和兩個巡捕登時跟他爭執起來。 衛缺陰沉著臉,沒去參與幾個人的爭吵,而是伸出手,將那只紙包取來自己跟前,打開紙包,用手指沾了一點兒粉末,輕輕捻一捻,然后湊到鼻端聞了聞。衛缺這一張俊臉,終于變得鐵青。 “我不關心你到底有沒有往鍋里加這東西,”衛缺雙手撐著桌面起身,“幫規里明明白白寫著,‘味粉’這東西,不許用,更不許私藏。他們為什么,能在你身上尋出這東西?” 王二一呆,大約是記起了幫規的準確表述,臉色有點兒發白。 “‘江湖菜’原本就容易被人看輕,路邊攤、小食鋪,旁人難免擔心做來不潔凈、食材不新鮮。這些年,咱們好不容易將這旁人的偏見慢慢扳過來,為什么還要做這種事?” 衛缺右手在桌面上重重一拍,沖著王二大聲怒吼。阿俏在一旁能看見他脖子上青筋爆出,看得出來心中是憤怒至極。 王二被衛缺這么一吼,搖搖晃晃地往后退了一步。 “阿缺,”狄九在旁搖著頭,小聲說,“為什么要做這種事兒,你該明白的。” “是,”王二在狄九身旁,突然接口,說,“就是為了錢,這么簡單!” 衛缺怒氣未消,聽了王二的話,瞪大了眼,神色里甚至有點兒傷心,以往他面上那種氣定神閑的散漫神氣,此刻早已消失不見。 “阿缺,你固然是一片好心,帶著我們走南闖北,想找到個地方,讓大家都能立足下來,好好地做生意,賺點兒錢。可是你想過沒,我們起早貪黑地做生意,那樣辛苦,每天賺的錢,就只有那么一丁點兒。有了這東西,我的攤上至少每天都是客滿,至少能做到收支相抵,叫我心里有底,知道不會虧本。” “再說了,”王二開口接著說,“這省城這么大,這么多酒樓食鋪,指不定旁人也在用這東西。阿缺,你為什么不盯著旁人,去檢舉旁人,怎么就只盯著自己幫里的兄弟……” “不是這個理兒……”衛缺大聲說。 這王二也不曉得哪里來的勇氣,也大聲吼回來:“怎么不是這個理兒?阿缺,你年輕,有沖勁兒,你瞧你都是和這些酒樓里的大廚老板們坐在一起的,你將來一定也和他們一樣,有錢又有名;可是我們不能,我們就只能做這點兒小本生意糊個口。阿缺,自己能賺大錢,為什么要阻著弟兄們撈小錢?” “你”衛缺一口氣給氣岔了,話都說不出來,當即伸手捂住肋部。 憑他的本事,的確在飲食界揚名立萬,可是這些年來他始終漂泊,帶著一干兄弟闖蕩南北,這究竟是為了什么? 一時衛缺臉上現出一絲迷茫。 他為幫里拼死拼活這么付出,到底是為了什么,到頭來旁人卻來質問他。 “衛師傅,”這時候趙立人在一旁幽幽地嘆息,“這就是我曾說過的,規矩。這個行業,該有的規矩和準入都該有。僅靠商家自律是不夠的,否則只要稍有不慎,毀去的,是整個行業的信譽。” 他也伸手,從那只紙包了少取了一點兒出來,仔細聞聞,說:“這東西,絕跡省城已經好多年了。但是在二十年前,曾經有一度這玩意兒在省城泛濫,一家用了,便家家跟風……” 阿俏依稀記得祖父曾經提過這回事,在一旁默默點了點頭。 “到最后,這等辛秘被抖了出來,飲食協會和城里最大的幾間酒家成為千夫所指,被人打上門來。我記得不錯,當時城里的整個飲食行業都極為蕭條,酒樓關門歇業。小門小戶的自然都在自家做飯,高門大戶的人家則直接從外頭聘廚子,廚子進門,都要解衣搜身,確保沒有就挾帶才能入內……衛師傅,你也是做這一行的,你能體會這對廚子是多大的侮辱……” 衛缺在一旁聽著,終于低下了頭。 “那次的風波之后,城里屹立不倒的,就是站出來表態,從來不在食物里弄虛作假的那幾家。若是我記得不差,阮小姐出身的阮家,也是事件的得益者之一。可見越是想要討巧走捷徑,越是會走進死胡同;而越是看起來笨拙,老老實實地賺本分錢,從長遠看,卻越是占了大便宜。” 趙立人最后這段話,是說給王二聽的。可他身旁的衛缺卻用力握緊了雙手,一張臉再次漲紅這道理他并不是不懂,他在幫里也是一直這么和兄弟們交待的,可是為什么……到最后,就走樣了呢? “衛兄弟,”趙立人不漏痕跡地換了稱謂,“你剛剛進城的時候,我是很欣慰的。說實話,無論是作為一個食客,還是飲食協會的會長,我都樂見城里發生的變化。可是后來,我漸漸覺出不對……” “省城里這一行,已經建立了既有的規則。而你,卻是個規則的破壞者。其實有一度我想過,將會長的職位讓給你,看著你在城里建一套新的規則,讓更多肯吃苦耐勞的人能進到這個行業來,可能強如我如今尸居素位地無所作為。” “可是如今我想你自己也看明白了你是個來破壞規則的人,可是你手底下自己的新規則卻也始終沒建起來。” “衛兄弟,”趙立人很誠摯地說,“年輕人走走彎路并不是什么壞事。我很慶幸這件事兒,沒在剛才大庭廣眾之下揭出來。所以,將來你還有機會。” 趙立人說這話的時候,衛缺始終垂著頭,目光凝聚在遠處的一個焦點上,一動不動。 “趙會長,出了這樣的事,在省城,是怎么樣一個處罰?” 末了,衛缺終于沉聲問出這一句。 “涉事的人終身禁業,再也不許從事任何和飲食有關的行業。”趙立人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另外會處罰金。罰得會比較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