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節
趙立人見阿俏連嘗都還沒嘗,已經是一肚子意見,趕忙誠意請教。 “從殺魚到上席,總共只得兩個小時,做熏魚需要炸制之后用熱鹵浸泡,最好在三個小時以上,才能得那種鮮嫩多汁的口感。”用青魚做熏魚,阿俏以前在潯鎮不知做過多少次,深諳其中之道。 評審里有那資深的老饕,聞言挾了一塊熏魚,送入口中,細細嚼過,說:“調味沒問題,口感確實不夠多汁,有些柴。” 阿俏沖醉仙居的主廚冷笑一聲,說:“想必貴東家是將生意全交給你們打理,但是在這些細節上從來不提點的吧!” 她可以想見姜曼容的經營之道,將生意全交下去,只要能賺到錢就好。至于錢是怎么賺來的,是靠吃老本還是別的,姜曼容一概不會管的。 “還有這一道涼拌魚絲,”阿俏挾起一塊對光看了看,覺得看起來還算好,“師傅的刀功很不錯,可是既然能做魚絲了,為什么不干脆做魚膾?” 阿俏所說的,就是那種切至薄如蟬翼的魚膾,以少量醬料蘸食,能完全襯出魚rou本身的鮮甜味。 “我不是說這涼拌魚絲本身做得有什么問題,我只是想說,這樣一道菜,貴酒樓恐怕是絕無可能贏過,對手呈上來的涼菜。” 依她對“江湖菜”的了解,衛缺做出來的涼菜,火候上未必是看點,但是那出神入化的調味則一定是他用來制勝的要訣。若是衛缺將調味的本事發揮到極致,那么唯一能敵得過的,就是新鮮魚rou本身天然的香味。 可是醉仙居的廚子卻放棄了這唯一可能取勝的方式,只選了一道涼拌魚絲。 見到阿俏對“醉仙居”的兩道菜式覺得十分不悅,別的評審卻覺得沒啥。 “依我看,味道蠻好的!阮小姐對自己精益求精自然是好,可對旁人也不要要求得這么嚴格么!” 阿俏當即冷笑一聲,不再說話。 待到衛缺的涼菜呈上來,評審們看見盤中盛著的材料,就都驚訝地睜圓了眼。 呈上來的兩道,一道是“開胃魚雜”,用魚鰾、魚籽、魚白做成;另一道是“酸辣魚皮”,青魚魚皮佐以酸辣醬汁涼拌。 這兩道,用的都不是用席面上常見的材料,可是擱在這“全魚宴”上,本著“物盡其用”的原則,這兩道菜的選材非常應景,又很新穎。阿俏當年曾經做過“鰱魚五吃”,當時是用了魚皮,但也沒有像眼前衛缺這樣,連魚雜都用上了。 席上評審開始品嘗“江湖菜”的這兩道涼菜,各人品嘗過,都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不說話。 若是換了常人,見了這樣的情形,只怕會心頭惴惴,生怕所做的菜式不符合評審的口味。可是衛缺只管背著手站在底下,臉上掛著他那招牌笑容,似乎滿不在乎,輸贏不論。 最后趙立人開了口:“這個……這個,阮小姐,您以為該如何評判?” 他不問旁人,只問阿俏。畢竟外行看的是熱鬧,內行才能吃出個門道來。 阿俏想了想,轉頭看向“醉仙居”的幾位大廚,“這幾位師傅,請你們也上來,品嘗一下‘江湖菜’這兩道涼菜吧!衛師傅,我想你是不會介意的?” 衛缺在一旁,抱著雙臂,笑嘻嘻地搖搖頭。 “醉仙居”的師傅們不知阿俏此舉是何用意,相互看看,便依言上來,輪流將衛缺那兩道菜嘗過。一嘗之下,“醉仙居”的師傅們人人面如土色。 那道“開胃魚雜”,是將魚雜過油炸制之后再加入醬料浸至徹底入味。以魚雜入菜,魚腥味兒本來很重,可是被衛缺不知用什么方法調的味兒,甜、辣、麻、咸、酸、鮮、香,數味兒并在,魚腥味兒則去的一星兒也不剩。 酸辣魚皮也是如此,魚皮脆爽,酸辣開胃,無論是調味還是口感,都無可挑剔。 嘗過對手做出來的菜,“醉仙居”的大師傅們都變了臉色。 阿俏則開口:“師傅們,我們這些評審,至少盼著這會是一場勢均力敵的比試。可是現在看起來,全不是這樣。各位醉仙居的師傅,你們可長點兒心吧!” 此刻阿俏臉色凝重,桌面下她雙手互握,忍不住將直接指節一扭。她在設想,眼下與衛缺對陣,做全魚宴的,是自己,將會如何。可是從衛缺已經呈上的這兩道涼菜來看,阿俏已經能預想結果。 即便是她,也沒法兒在“全魚宴”上勝過衛缺。 要她調出“開胃魚雜”的那種味道,她都無法做到。 換句話說,若是她處在醉仙居現在的位置上,她也根本不知道怎樣才能贏。 聽見阿俏這么說,醉仙居的廚子們面帶愧色,應聲下去,急急忙忙地去準備熱菜去了。往后還有八樣菜式,他們至少得努力挽救一二,不能當真輸得這樣窩囊。 而衛缺聽了阿俏說的話,面上笑容愈甚,待阿俏的眼光轉過來,衛缺伸出右手,拇指食指勾成環,一揚脖是在提醒阿俏,別忘了飲汾酒呢。 第165章 一時比試結束,阿俏從醉仙居出來,滿腹心事,郁悶不已。 早先,經過她的提醒,醉仙居的廚子們倒是再也不敢小覷衛缺了,使出渾身解數,張羅了其他八道菜式。 若在平時,這八道“魚菜”,已經是極高的水準,擺在省城任何一間酒樓里,都是最拿得出手的大菜,即便以阿俏那樣挑剔的眼光與口味,這些“魚菜”也沒有多少瑕疵,可以說是心血之作。 可是……可是到最后,醉仙居卻依舊輸得一敗涂地。這一仗,簡直是打得丟盔棄甲,顏面全無。 究其原因,可能醉仙居所做的“魚菜”,過分求穩,做出來的都是經典菜式,整魚、魚球、魚片、魚米、魚面,清蒸、紅燒、滑炒、燜燉,糖醋、咸鮮、糟香、醬香…… 而“江湖菜”衛缺所呈上來的那些,就像那“開胃魚雜”和“酸辣魚皮”一樣,每一道都充滿了豐富的想象力,粉蒸魚、拔絲魚、豆花魚、酸湯魚、鍋盔魚丁……每一道似乎都很家常,有些“土氣”,看似上不了什么大臺面,可一旦嘗在口中,才教人發現這些菜式都是火候精準、調味絕妙,每一味都是令人拍案叫絕的菜式。 阿俏最為賞識的是衛缺做的那道主食,魚頭抄手,魚頭熬制的鮮湯,色白如玉,一個個抄手皮薄餡足,在魚湯之間載沉載浮。嘗一枚抄手,飲一口湯,心里便滿足非常。阿俏只能贊嘆:這種做法,是怎么想得的。 所以這一陣,毫無懸念,衛缺又贏了。醉仙居是第四間敗在衛缺手下的酒樓,也是敗得最慘的一間。 趙立人宣布結果的時候,額上一陣一陣地冒汗,似乎能預見他的“飲食協會會長”地位不保。阿俏在一旁看著,皺著眉頭,也覺沒什么辦法若是換了她對陣衛缺,她只能做到,輸得稍微漂亮那么一丁點兒吧! 阿俏走在回家的路上,路過一個做麻辣鍋子生意的路邊攤,眼疾手快,將滿頭大吃的一個小姑娘提溜起來,拉她一起回家。 這人正是小凡。 小凡戀戀不舍地望著她鍋里還剩著的一小把青筍,幾片毛肚,聽阿俏在耳邊教訓,“你看看你,額頭上都生了那么些紅點,怎么還在吃這些容易上火的吃食。” 小凡的年紀,正是容易爆痘的時候。 “你說說看,是臉面要緊,還是舌頭逞一時之快要緊?”阿俏擰著小凡的耳朵,小凡于她,實在是像個該好好管教管教的小妹。 小凡笑嘻嘻地說:“當然是臉面要緊,可是……人家就是忍不住么!” “這東西,吃的次數多了,也沒覺得有多好吃,可是隔一陣不吃吧,就總是抓耳撓腮地惦記。” 小凡說的非常實在,阿俏也沒往心里去,只管拉著她回家。 阮家的花廳里,這回換了阮清瑤坐在桌邊看報紙。阿俏一時不習慣,問了一句:“二姐,你在干嘛?” 阮清瑤指著手中的報紙,白了阿俏一眼,說:“這不是在給你尋鋪面么?” 阿俏趕緊伸出食指,湊在唇上,輕輕“噓”了一聲:醬園的事兒,是阮家她們幾個女人之間的秘密。阿俏不想再讓旁人知道,尤其讓那什么常姨娘聽了去,更麻煩。 阮清瑤一下子省過來,趕緊以手掩口,掩飾著又問:“去觀摩了人家比試了?怎么樣?” 一句話問在了阿俏的心坎兒上,阿俏長嘆一口氣,坐下來,搖搖頭:“連我,也沒有辦法贏那個衛缺。” 阮清瑤轉轉眼珠,知道這個meimei心高氣傲,她若是開口認輸,那就真的是沒有辦法。她很干脆地開口相勸:“那也沒事兒,反正咱家不去和他比,他也不會沒事兒找到咱家頭上來。” 可是阿俏還是嘟了嘴,在花廳里愣了半天,終究還是不服氣,當下叫過小凡:“來,和我一起做個試驗!” 她帶著小凡進了大廚房,問阮家二廚:“怎樣,我要的那些材料都得了么?” 前兒個她給阮家二廚列了個長長的單子,要他去采購各種各樣的香料,有些甚至可以算是藥材。除此之外,還有諸如豆瓣豆豉、花椒干辣椒之類,阮家從來不用的調味料。 阿俏在鍋中化了一大塊牛油,又加了少許菜油和香油,再下豆瓣豆豉、花椒辣椒,各色香料,慢慢炒制,待香味兒炒得差不多了,便往鍋里倒了一大盆牛rou湯,扣上鍋蓋,開始慢慢熬制。 待到開鍋的時候,小凡激動不已,扇動著鼻翼,聞著空氣中的香氣,大聲說:“香,香,三小姐,你這也能做外頭的鍋子了,香味簡直一模一樣。” 待到湯底熬制得差不多了,阿俏舀了一勺出來,自己嘗嘗,也頗為滿意,轉臉對小凡說:“你也嘗嘗!” 阿俏對“江湖菜”的調味非常感興趣,甚至想自己親手嘗試一下,那些變化多端的味型究竟是怎么做出來的。她所選的第一件,是“麻辣味”,也就是小凡如此癡迷的麻辣鍋子湯底的味道。 小凡嘗過了,沖阿俏小雞啄米似的直點頭,“三小姐啊,味道很好。不過……” 阿俏一皺眉。 “不過,好像和外頭的湯底還是有些不同。” “三小姐,小凡不會說話,您這湯頭,已經很美味了。”小凡見阿俏臉色不虞,趕緊送上高帽一頂。 “究竟是差在那里?你辨得出來,是什么香料的味道么?”阿俏問。 阿俏和小凡,都是味覺靈敏的人,能辨得出非常細微的味道差別,她們兩人經常做這樣的“試驗”,來的判斷香料對菜式的影響。 小凡搖搖頭,“不過……” 又“不過”了。 “三小姐熬的這湯底,大概不會叫人總那么想著吧!”小凡有點兒膽怯地沖阿俏看看。 “你說什么?” 阿俏腦海中忽然閃現什么,倏忽又消失了。 但她覺得胸口有些壓抑,應該是令她很不滿,她非常不喜歡的事兒。 “我是說,三小姐這個湯,聞著香,嘗起來也和外頭的鍋子湯底做得差不多,可是……可是就好像有那么一種差別。”小凡斟酌著語氣,“這么說吧,就好比我已經好幾天沒去外頭吃鍋子了,眼下三小姐做了一鍋,我高高興興地吃了,可是吃完之后我卻好像沒解到饞,還想去外頭再吃一回……” 阿俏一震,心道:壞了! 她轉身就要出門,臨走卻回過頭囑咐小凡:“答應我一件事兒,你記著,千萬別再去吃外頭攤子上的麻辣鍋子了。你在家吃什么都行,但千萬別出去吃了……” “啊?”小凡也被嚇到了,連連點頭,表示再也不敢出去亂花錢了反正她近來已經把新年收的紅包快花得差不多了。 阿俏轉身出門,腳步匆匆,徑直往狄九的店過去。 自從上次阿俏和沈謙一起勸過狄九,狄九漸漸振作起來,重新開始做生意。雖然每天生意還是清淡,但到底還能勉強維持。 這次見到阿俏匆匆忙忙地過來,狄九頗為吃驚:“怎么了?” 阿俏大步走近狄九身邊,見四下里無人,當即問:“狄九叔,你們‘江湖菜’有沒有那種,可以增味提鮮,叫人一吃就忘不了的東西?” 狄九打個哈哈,“若說我們‘江湖菜’呀……” 他說到一半才想起來,自己已經不是江湖中人了,登時苦了臉,改口說:“其實用的香料非常多,大多都是能提味增鮮的,阿俏是想問哪一種?” 阿俏板著臉,眼神有點兒兇,“就是那種……吃了以后叫人念念不忘,只想著一吃再吃的東西!” 狄九聽了,嚇了一跳,蒼白了臉,掩飾道:“阿俏你在說什么?哪有東西這么神奇,我若有這樣的調味料,我這小面館的生意還至于這樣?” 飯點剛過,狄九的店里就空空蕩蕩的,沒有一個顧客。 阿俏定了定神,反省了一下自己的語氣,重新開口,柔聲問狄九:“狄九叔,我不是說你,我是說做‘江湖菜’的那些人里,會不會有人用到這樣的東西?” 狄九愣了愣神,半晌才說:“早幾年有人嘗試過的,可后來幫里幾個老成的將他們喝住了。論理應該沒人敢再用了才是。” 阿俏向前踏一步,問:“是什么?” 狄九遲疑著答道:“叫……叫增味粉。” “是什么樣的東西?”阿俏繼續逼問。 “我……我也不知道,”狄九被阿俏逼得,往后退了一步,伸雙手捂了臉,說:“我見到的就只是盛在小瓶里的粉末,聞起來也平平無奇,應該就是尋常的香料。” 阿俏這時候不再逼了,她站在原地,沉默半晌,重新抬起頭,望著狄九,說:“狄九叔,你惦記著幫里兄弟的舊日情分,不愿說,沒關系的。我自己也有辦法能查出來。” 說著阿俏一轉身,徑直出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