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節
沈謙笑笑沒說話,竟是默認了。 阮清瑤坐在阿俏身邊,看得又驚又喜,心里癢癢地想趕緊拉著meimei問個究竟,一扭頭見到周牧云正仰起脖子,將手邊杯中的酒漿盡數灌進喉中,阮清瑤心頭頓時一緊。 當初周牧云向阿俏求婚不成,是阮清瑤親眼目睹。如今想起來,周牧云當時心高氣傲,被阿俏拒絕之后,氣憤與受辱的感覺多過傷懷。可如今見到周牧云的樣子,阮清瑤知道此人早已是暗自傷懷多過郁悶不服,想得不可得,但也無可奈何。 話說回來,誰不是無可奈何?她阮清瑤也…… 或許這就是人生? 想到周牧云不久就要離開,日后天南地北的,大家也不知幾時才能再度相見,阮清瑤不禁也生出幾分難過,緩緩舉杯,將酒漿送到口邊,悠悠地飲了。 上官文棟見大家都有些無精打采的,索性站了起來,對在座的眾人說:“以前咱們在‘黎明沙龍’的時候,只曉得縱情玩樂,說老實話,我也就是這幾年開始在外面跑新聞,才真正曉得些人間疾苦的。” 他說著舉杯向周牧云,大聲說:“你,老周,你愿駕駛軍機,翱翔九霄;你,老計,你愿懸壺濟世,拯救生命;你,士釗……” 他每望向一名舊友,就大聲說出他們的理想,最后轉到他自己那里,上官文棟大聲說:“我,上官文棟,我愿娶容玥為妻……” 這話來得太突兀,眾人都是一愣。容玥縱使見慣大場面,一張臉也“騰”的一聲就紅了。 上官文棟卻一本正經地肅容說下去,“……的同時,創立一家真正肯為普通人發聲的報紙!讓我們不要忘記今天的志向,讓我們借此機會,立下個十年之約!十年后我們再見的時候,但愿我們每個人的志向,就算尚未完全實現,至少也跨出了大大的一步出去!” 上官說得鏗鏘,舉座一起叫好。滿座的人一起起身,鄭重舉起手中的酒杯,酒杯輕輕地相撞,這十年之約算是立下了。滿席間只有阮清瑤一個,手中捏著酒杯,有點兒心虛地在想:她……她胸無大志,也沒有理想,是個無用的人。 一時席面將盡,今日在“四川酒家”這一席,大家可以算得上是盡興。 可就在這當兒,“四川酒家”的老板竟然帶著幾名廚子一起過來,來拜望雅間里的眾人。 “周公子,”老板一上來就先向周牧云打招呼。他與周家相熟,否則周牧云訂席面也不會首選這間酒樓了,“就是想來問一問,各位,今天席上,最滿意的菜式,是哪一道?” 這還用說么? 酒樓老板一開口,眾人齊齊地伸手,指向席上還放著的那只瓷盆。大家伙兒這可是翻來覆去地在這樣一大叢辣椒里找了個遍,確定絕對不剩半點雞rou了,這才作罷的。 “無論是火候、調味,還是品相,今日整個席面上,屬這道‘辣子雞’是最佳。”阿俏本人就專做飲食生意的,說出來的點評非常令人信服。 可叫人沒想到的是,這酒樓老板一聽眾人齊齊地夸他家的菜式,反而露出一臉苦相出來。 只見他身后,衛缺站了出來,臉上依舊是那招牌式的濃烈笑容。 “老板,我告訴過你的喲” 衛缺說起話來,依舊像唱得一樣好聽。他一面說話,一面摘掉了頭上戴著的廚師帽,隨手扔在地面上,接著去解身上那件半舊的廚師袍,隨意解著,不小心露出胸前刺的那個青郁郁的蒼鷹。 “你這間酒樓,做事的廚子這點兒手藝,不配叫做‘四川酒家’的喲!” 衛缺笑著,露出一口白牙,扭過頭沖阿俏點點,仿佛在贊她點評的不錯。 可是阿俏卻輕輕地蹙了眉: 這個衛缺,來省城已經有一陣了,先是做路邊攤,做麻辣鍋子,又是下紅油抄手,接著是來酒樓討差事。可是他明明是這間酒樓的廚子,怎么反倒向自家老板叫起板來了? 阿俏隱隱地預感到什么:這江湖,該是已經離她很近了。 衛缺將外袍解下,隨意往地面上一扔,看也不看這四川酒樓的老板與同僚,徑直離開,同時口中用抑揚頓挫的聲調,縱聲吟誦道: “名馳巴蜀三千里,味壓江南十二州!” 味壓江南十二州? 阿俏一挑眉,這廝,看起來膽氣還真不小。 第159章 “四川酒家”的老板與周家有舊,所以面對周家大少和他的朋友,酒樓老板沒有多隱瞞,將衛缺的事一一說來。 原來這衛缺是正月里才投到“四川酒家”門下做事的。 “四川酒家”所雇傭的廚子大多是川人,聽見衛缺鄉音親切,自然不排斥,試過這小伙子的手藝,也覺不錯,所以老板大方地點了頭,甚至允了他不錯的薪水。 可是衛缺在灶下忙了一兩天,就與其他廚子,尤其是主廚,產生了不可調和的矛盾,雙方鬧得很僵。說白了,還是烹飪理念的問題:衛缺所做的菜肴,一貫“土”、“粗”、“雜”,就像他自己說的,大塊吃rou,大碗喝酒,一盤菜呈上時往往專挑酒樓里最大的盛器,盛器里放眼望去,紅彤彤的全是川椒。 “今日他算是手下留情,呈了一道‘辣子雞’給各位,昨兒個有吃席的客人沒點,他就自作主張上了一道‘毛血旺’的。” “啥叫‘毛血旺’?”阮清瑤忍不住問。 “就是紅紅的一大盆,里面有毛肚、鴨血、鱔片……還有好多其他雜菜,一股腦兒端上來……” 老板回想起來,一面搖頭一面咋舌。 “可是客人嘗過之后卻覺得不錯,是不是?”阿俏在旁問。 老板點點頭。 “確實如此。于是昨日那衛缺就提出來,說要么讓他做‘四川酒家’的主廚,要么他就要向我們酒樓挑戰,要以一己之力打敗我們所有的廚子。他這樣一個年輕人,做出來的又都是粗菜、土菜,各位想想,我怎么可能讓他來做主廚?” 老板一面說,一面額頭上有汗,似乎對自己之前所做的決定也有些不確定起來。 周牧云想了想,就問:“所以,今天我們用的這一席,老板是特地安排了,請令酒樓的師傅們,每人做一道菜式,然后請我們點評,是也不是?” 老板說不出話,只得點頭。 這位老板,拒絕了衛缺做主廚的請求,然而今天卻見他用一道“辣子雞”就輕輕松松地打敗了所有的廚子,再聯想到衛缺臨走的時候大聲唱的那句歌謠,“名馳巴蜀三千里,味壓江南十二州”,心頭有些不祥的預感。 阿俏卻開口問那老板:“敢問,除了那道熱菜‘辣子雞’之外,涼菜冷盤里,有沒有哪道也是他做的?” 這老板不知道,扭臉去問背后跟來的廚子們。 “還有一道‘蒜泥白rou’。”“四川酒家”的主廚回答。 阿俏當即點點頭:“店家,其實這人烹制的菜式,并不全是‘土’、‘粗’、‘雜’。恕我直言,他本人的烹飪能力,恐怕確實不在各位之下。之所以烹制‘辣子雞’或是‘毛血旺’這樣的菜式,是因為這就是他廚藝的特色所在。換句話說,他這就是故意的。” 阿俏聽狄九說起過江湖菜。 泱泱中華的各種菜系,若不是簡單地按地域來分,如魯川粵蘇、閩浙湘徽,也可分為宮廷菜、官府菜、文人菜、江湖菜、家常菜等幾類。 阿俏的阮家,菜式介于“官府菜”和“文人菜”之間。 “江湖菜”則是游離在菜系宗派之外的一個存在,因其植根鄉土,所以不拘成法,把握飲食口味的潮流,隨時推陳出新,也因此往往能夠出奇制勝。 “我猜這人到貴酒家討差事,又提出想要當主廚,恐怕也是故意的。” 阿俏一面說這話,一面想著衛缺那個日進斗金的路邊攤。他若是為了生計、為了錢,根本沒有必要到這間酒家來,仰人鼻息,做工過日子。加之衛缺年紀輕輕,初來乍到的,想要一下子做主廚,本就是不大可能的事兒。 “這位小姐是說,他根本就沒想著好好做下去,到這里的目的就是為了找個借口挑戰我們酒樓所有的大師傅?”老板驚訝至極。 阿俏點點頭,又搖搖頭,想了想說:“恐怕他的目標,并不只是貴酒樓的大師傅。” 她學著衛缺的強調,緩緩地說:“味壓江南十二州……省城里做這一行的,恐怕都在他挑戰的范圍內。各位,可以等著看看。” “黎明沙龍”的這一群年輕人們,頭一回聽說這酒樓食肆的行業里還有這么多競爭與傾軋,都挺吃驚。只有上官文棟喜動顏色他是專跑社會新聞的,這下他又有素材了。 “對了,也不知道剛才做‘辣子雞’的那個人,和我們阿俏姑娘比起來會怎么樣。” 席上有人開口,旁人登時紛紛應和。阿俏的廚藝一流,“黎明沙龍”的人早已見識過,口服心服,當下紛紛站阿俏這一邊。 四川酒家的老板聽說席上就有個行家,登時也有點兒發呆,撓撓后腦,不知是怎么回事兒。 “依我說啊,要是真有人挑戰挑到我們阿俏姑娘頭上來,回頭士安少不了站出來護著她,她又怎么可能輸?”計宜民一時最快,說起了俏皮話。 可沒曾想,阿俏聽到這話,卻微微一皺眉。 確實,每一次阿俏遇到重大考驗,都有沈謙暗自在背后出手相助,和杜家那次比試,沈謙幫她解決了杜晟峰和盛器的問題;阮家執照審核那一次,沈謙送來了足以震住曾華池的臥足碗……現在想起來,在惠山那次,李善人那點卑劣的心思被戳穿,也許一樣是有沈謙的手筆在背后。 所以,她又怎么可能輸? 可是這話教阿俏聽起來卻十分不快。這好像是,她始終靠著男人的蔭庇一路行來似的。然而她明明沒有啊……她不是不知感激的人,可她也并不希望永遠都靠著沈謙的保駕護航將這條路走下去。 阿俏一抬眼,望著沈謙。 沈謙正悠閑地坐在椅上,小口小口地啜一杯茶,仿佛全沒聽見計宜民的話。 阿俏想了想,開口說:“我家是做私房菜的,衛缺若是想要挑戰省城的酒家,應該顧不上我家這等小生意。” 酒家老板一下子就猜出來了,“原來這位就是阮小姐” 阮家接受審核那次,業內人人都聽說過。所以酒家老板一聽“私房菜”三個字,就猜到了阿俏的來歷。連帶阮清瑤也得意洋洋,她阮家的生意在業內這么有名,阮清瑤也覺得臉上有光。 酒家老板登時搓了搓手,嘆息一聲:“阮小姐不肯出手,那豈不是城里又少了一位能治得住衛缺的名家?” 阿俏輕輕搖搖頭,自嘲道:“我算什么名家?再者,我家擅長的是高湯老火烹制,衛缺所做的那樣火候精準的菜式,我自忖也做不到。” 說畢,阿俏的眼光又移到沈謙那里。 沈謙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 阿俏這樣表態,其實是在表示,她無意參與“江湖菜”向省城內各家酒樓挑戰的大事,也暗示了一點,她若是真參與了,也有可能輸。 她希望旁人能袖手旁觀,讓她即便輸,也輸得精彩與漂亮,不輸氣節與風骨。 這話她不曾付諸于口,可是沈謙也一樣明白了,而且當即點了頭,允了她,讓她放手去闖。 阿俏登時心生喜悅,眼里現出光彩,唇畔一對梨渦若隱若現,這淡淡的笑意令她原本就俏麗的一張小臉顯得更加可愛。 “諸位” 周牧云在一旁開口,才說了兩個字,聲音就一啞。 “此宴已畢,我周牧云就要離開省城了!”他努力鎮定,不讓剛才見到的情形影響自己的情緒。“盼各位記著這十年之約,各自珍重,十年之后,我們再重聚。” 聽見周牧云這么說,席間的人紛紛鼓起掌,接著一個接著一個張開雙臂,與周牧云相擁,連席間的女子,如李伊寧、容玥等人都不例外。 周牧云所從事的事業,是他們所有人中,最危險的一個。所以每個人都不吝贈上他們最真摯的囑咐。 周牧云來到阮清瑤面前,阮清瑤覺得自己的一顆心在狂跳不止。她也學著那些留過洋的新派人士一樣,伸出雙臂,將周牧云抱了抱,依稀能感到周牧云的雙臂攬著自己的腰,雙眼熱乎乎的,心里有什么東西在往外涌,被她拼命忍住了。 周牧云擁抱阮清瑤的時間格外久,隔了好久才將她放開,最后囑咐了一句:“瑤瑤,以后別再犯傻了。” 阮清瑤的淚一下子落了下來,趕緊別過臉,縮到一旁去遮掩一二,回過頭來,才發現剛才周牧云擁抱自己的時候,阿俏始終站在自己身后。周牧云一拖再拖,其實只是害怕面對阿俏而已。 阿俏卻落落大方,伸臂將周牧云一擁,隨即放開,又在他肩上拍了拍,小聲說:“老周,萬事小心!” 周牧云聽了這一句,就像是打了雞血一樣,振奮起來,努力點點頭,說:“阿俏,謝謝你!” 他當然還有話沒說完,可是再說也只是徒呼奈何,倒不如將這份心事永遠埋藏在心底。 最后周牧云來到沈謙跟前,兩人都是張開雙臂,在彼此的肩上用力拍了拍。周牧云挺想囑咐沈謙幾句的,卻教沈謙一句話先堵住了:“你放心!” 周牧云立即啞了,想說的話沒好意思說下去。 “倒是你自己,萬望小心。我們這些朋友,都希望你能平安。”沈謙誠摯地說。席間這么多人,只有沈謙一個,知道周牧云真正要去執行的,會是什么任務。 周牧云老實不客氣地又捶了沈謙一記,“這還用你說?”這兩人是從小斗到大的損友,到了分別的時候,卻都明白這份友誼其實彌足珍貴,因此都不愿因為情場得意或是失意,令這份友誼有分毫損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