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節
可這竟然真的是甜的! 他印象中,蔥味兒辛辣而強烈,與一個“甜”字半點兒也沾不上。可是此刻他嘗到口中的,卻當真是甜而清脆,甚至反復嚼一嚼,口中涌出些清甜的汁液。 這大蔥的蔥白,本身味道就較蔥葉要清淡些,甜味兒重于蔥的辛香。面餅中裹著咸香的豆醬,粘在蔥白上,沖去了僅有的那點兒辛辣,反而襯得甜味更加明顯。 沈謙一口嘗過,覺得沒有他想象得那么恐怖,索性放膽大嚼。阿俏在一旁看得一臉喜色,小聲說:“我沒騙你吧!” 沈謙斜睨一記身邊的人,心想,是沒騙,這沒騙簡直比她大喇喇地騙人還更要壞些。 “喀”的一聲,沈謙又咬了口大蔥卷餅,早先一直在他這里轉來轉去的眼光見了這副情形,大約覺得絕無可能是他們想要找的人,終于轉開,再也不理會這一對了。 沈謙悄悄松了一口氣,轉臉看向阿俏,只見她意猶未盡地吮了吮指尖上的蘸醬,這才取出帕子將白凈的手指一一都擦干凈了。沈謙三口兩口將余下的卷餅吞了,也學她的模樣,將沾了豆醬的食指吮了吮。阿俏好笑萬分,伸手過去,用帕子在那張瘦削的俊臉上擦了擦,這才開口:“這吃食唯獨就只有一個毛病,吃過之后口里會有些氣味兒,不過沒關系,我知道去味兒的妙方……” 她說到這兒,突然愣住了,瞪著沈謙,片刻后一張俏臉漲得通紅。 吃大蔥蘸醬有口氣的這點兒后遺癥,這人顯然是一早就知道了,否則他剛才絕不會說那話。 “一會兒,可有你受的?!彼@么說。 怎么……要糟糕的人怎么會是她? 阿俏見這男人微笑著凝視自己的面孔,確切地說,凝視著她微微翹起的唇瓣上那只淺淺的唇峰,自然而然地知道這人動著什么齷齪心思。 她伸手便要打,打到中途硬生生收了手她正靠在這男人的右手邊,若是一拳砸在他受了傷的右臂上,怕是立時要糟糕。阿俏只能強忍一口氣,裝作隨意,將狄九那身舊衣上的灰塵撣撣。 “行了,在這兒等,也等不出什么結果,憑空教你爹娘擔憂。要不咱們先回去,等明兒個再過來望望。”沈謙看著她銀牙緊咬,一副敢怒卻不敢發作的樣子,心里已經笑得不成,面上卻一點兒也看不出來,伸手扶住了阿俏的手臂,一借力,緩緩站起來。 “走吧,”沈謙扶著阿俏的手臂,稍許揉了揉腿上的血脈,活動一下雙腳,阿俏則將褡褳重新背上,兩人這才互相扶持著從市府門前慢慢離開。 “你可還好?”阿俏原本心中正惱著,可是見到沈謙捂著心口,緩緩地一步一步慢慢地走,那點氣惱早就拋到了九霄云外,擔心地開口問。 “有點兒……有點兒燒心呢!”沈謙皺著眉頭,一本正經地逗她。 這下阿俏心里更慌了:她用意是好的,但是這一劑藥下去藥效可能太猛了,沈謙固然聽她的話,老老實實地將大蔥蘸醬卷餅全咽了下去,可若是腸胃受不了,她這豈不是弄巧成拙,反讓他吃了大苦頭? “要不要喝點兒水?或者,喝點兒稀粥什么的墊一墊?”阿俏一緊張,聲音都有點兒發顫。 沈謙怕真嚇到了她,嘆一口氣,憋了半天,終于說:“好些了!” “真的?”阿俏的眼光狐疑地在沈謙面上轉轉,她察言觀色,意識到了點兒什么,一對櫻色的紅唇忍不住又嘟了起來。 沈謙連忙說:“真的又好些了……對了,你剛才說的,那個消口氣的秘方兒是什么?” 若是換了舊時,人們食用味道濃烈的食物之后,可以在口中嚼“雞舌香”、含“木樨餅”,用香料馥郁芬芳的味道掩蓋其他氣味;甚至老派如阮家,也會在宴席之后奉上丁香,供食客含服,以清新口氣。 可是如今他們借住在狄九那里,狄九絕沒有那樣講究,阿俏也沒有機會回阮家去取這些東西,所以沈謙很想知道,阿俏的方法,會是什么。 阿俏被沈謙的發問岔開了心神,當下辨了辨路徑,就扶著沈謙慢慢往省城鬧市里挪過去。 因為前些日子里時局不穩,如今又有災民入城,如今省城里的商鋪店家雖然慢慢都開門營業,可是大多生意清淡,少有人問津。 阿俏把沈謙扶到一家咖啡西點館旁邊。 “你想進去么?”阿俏小聲征詢沈謙的意見。 沈謙笑著搖搖頭,如今這兩人的裝束,走在鬧市間尚可,進咖啡館,倒是太扎眼了,再者也怕萬一遇上熟人。 “那我扶你坐在路邊先歇會兒好么?”阿俏軟語詢問。 沈謙點點頭,伸手指了指咖啡館旁邊的窄巷。那條窄巷巷口向內兩步,正好有一條粗石梁躺倒在路旁。阿俏趕緊過去,解下褡褳,扶沈謙坐下,低聲說:“你自己小心,我去去就來。” 說著阿俏轉身,到巷外的咖啡館里去。留沈謙獨自一個,施施然坐在巷內。 他低下頭,看看那石梁一頭用白畫上的標記,暗暗點頭,從褂子口袋里撿出一塊白,像是隨意涂鴉一樣,在石梁上寫畫一行,隨后將白一拋,再將手上染上的顏色搓一搓,輕輕抖去。 阿俏剛巧從咖啡館里轉出來,手中攥著個馬克杯,笑著說:“那侍應生脾氣真好,我說要把杯子借出來,他見我穿成這樣,雖然有點兒猶豫,到底還是給了?!?/br> 一股咖啡清苦的香味從她手中的杯子里散出來。沈謙眉一挑,他想起來了,以前上學的時候聽那些家里洋派的同學說過,不加牛乳的黑咖啡,飯后飲用,正好可以去一去口中的異味,好些洋人習慣飯后一杯蒸餾咖啡,其實是為了這個。 只他從沒想到過,阿俏竟連這個都知道,這有點兒出乎他的意料。 阿俏將手里的馬克杯塞到沈謙手里,天氣微寒的下午,沈謙立即覺得暖意從手心里往心頭直涌。 “這是黑咖啡,沒加糖沒加奶,卻很香?!卑⑶巫谏蛑t身邊,小聲小聲地解釋,“若是不習慣這苦味,就少喝些,也沒關系?!?/br> 沈謙淡淡地笑,將馬克杯更握緊了些。 他怎么可能不習慣這人生的苦味?人都說苦盡甘來:這咖啡的苦勁兒過去,整個口舌間都是舒暢的清香氣,而這一番兇險困苦之后,她就是上天送給他最甜美的獎勵。 沈謙不動聲色,馬克杯湊近口邊,慢慢飲了兩口,心想這人生的際遇也著實奇妙。隔壁這間咖啡館,他來過很多次,每次都是座上貴賓,可以與人隨意高談闊論,指點江山,針砭時弊;可那種時候他卻往往忙著與人虛與委蛇,在真心外面套一層假面具,看似光鮮非常,可實則心累不已。 而現在他穿著舊衣敝履,看似落魄地坐在店外,捧著一馬克杯的咖啡,只管偏頭看著身旁那個女孩子,坐在路邊的石梁上托著腮出神??善谶@一刻,他覺得這人生已經十分完滿,夫復何求。 若是這種“夫復何求”的小時光,能再多延續一陣,就好了。 沈謙想著,伸手將馬克杯遞給阿俏,笑著眨眨眼:“你也喝一點!” 阿俏一點兒也不嫌棄沈謙用過的杯子,接過來喝了一大口,閉上眼,似乎被nongnong的黑咖啡好生苦了一記,隨即睜開眼,伸手抱住馬克杯,將小手暖了暖,一偏頭,見沈謙也正看著她,阿俏忍不住問:“看我做什么?” 沈謙說:“這我總算放心了呀!” 阿俏疑惑:什么放心了? 沈謙便給她解釋:“原本我倆一樣,后來,我喝了咖啡,大事不妙的人呢就變了我……” 阿俏:什么叫大事不妙的人? 沈謙一臉正經地續道:“如今見你也飲了這咖啡,我這一顆心才終于又放了下來,我倆終于又一樣了?!?/br> 阿俏轉轉眼珠,想想這人以前說過的話,突然省過來,他說的“我倆一樣”與“大事不妙”,竟到底還是在想著那一樁親|密的事。 提問:一對同時享用過大蔥蘸醬的年輕人,若是其中一個喝了咖啡清了口氣,回頭親|熱起來誰會遭殃? 所以這是男人把半杯咖啡又遞給了女人的原因。 阿俏氣得咬牙,臉又不爭氣地漲紅了。沈謙卻沒臉沒皮,沒羞沒臊,只管笑嘻嘻地望著她。 阿俏氣歸氣,到底拿這人沒轍,一惱之下,一揚脖,將杯中的咖啡全飲盡了,閉起眼、蹙著眉,等那苦勁兒過去,這才白了身邊男人一眼,一轉身,一路小跑,將那只馬克杯送了回去。 沈謙目送她的背影離去,漸漸斂去了面上的笑容。他寧愿她記起他的時候,咬牙切齒,氣得牙癢癢的,也不愿只做她心底一個飄忽的影子,這樣在他離開的日子里,也至少還有一個“他”,鮮活的他,惹人厭的他,叫人臉紅心跳的他,住在她心里,始終陪著她,撐著她,安慰著她,日夜糾纏著她,直到他回來的那一天。 這種事情上,他絕對不會做個君子。 少時阿俏回來,忍了氣,扶了沈謙,兩人慢慢挪回狄九的鋪子。狄九原本已經開門做著生意,見到兩人回來,就借口材料用完了,招呼了最后一位客人,便打烊下了門板。 阿俏與沈謙一起對狄九表示感激,狄九卻搖頭,只說沒什么。 “阿俏上回幫過我,如今她說什么我都會幫她這一回,若是這點義氣都沒,做人還有什么意思。沈先生,您若真要謝,以后就該好生待阿俏姑娘才是。” 沈謙一本正經地應下,阿俏卻嗔了一句“狄九叔”,然后扭頭就跑,自到廚下去幫忙刷碗涮鍋,準備晚飯。 狄九見她這回再也不準備做豬肝粥了,而是取了十幾枚紅棗,擱在水里泡了,準備做紅棗粥。除了粥以外,還備下了幾樣小菜,也是中正平和,沒有半點出挑的地方。 狄九忍不住就問:“你這是怎么啦?”他在好奇:這阿俏不原本信誓旦旦要把某人挑嘴忌口的毛病改過來的么? 阿俏臉一紅,曉得狄九在問什么,窘了半天,答道:“今天……好像,做過頭了。” 待狄九聽說阿俏豪氣地塞了人一根大蔥,還附贈了豆醬與卷餅,忍不住哈哈大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連沈謙在里間聽見,也自莞爾。 “小丫頭,叔是過來人,可是有句實在話不得不提點你一句。”待到笑完,狄九壓低了聲音對阿俏說:“這世上的男人,大多喜歡被順著毛捋,你若是脾氣太硬了,他或許能容讓一次兩次,可是次數多了,男人會覺得你不夠柔順。” 阿俏登時抬起頭,白了狄九一眼。 狄九被她兇巴巴的目光嚇到了,心想:這樣的小丫頭,誰還敢計較她不夠柔順??墒撬降走€是硬著頭皮往下說:“叔也是為你好,你狄九叔雖說沒娶過媳婦兒,可沒吃過豬rou也總見過豬跑,這男人女人相處起來,總得有個相處之道,俗話說過猶不及,這個度,你心里要自己有數……” 阿俏默然不語,咬著下唇怔了好一陣,才點點頭,小聲謝過狄九。 于是晚間一頓晚飯,沈謙吃的眉花眼笑,不用再擔心碰到哪樣吃食會不小心觸了雷。 然而狄九卻吃得苦惱萬分,阿俏為了照顧沈謙的口味,做出來的幾道小菜都是極清淡極素雅的,卻叫狄九吃得渾身不得勁,十分后悔早先勸過阿俏他這不是活該么? 晚間狄九給沈謙換過藥,見沈謙躺下,自己睡到外間去。阿俏則在沈謙身旁守夜。這幾天來一向是如此。 到了半夜,阿俏見沈謙鼻息勻凈,睡得很安穩,自己便和衣倒在地板上鋪著的鋪蓋里,枕著褡褳里的舊衣囫圇睡上一會兒。 沈謙卻自行從榻上撐起來,偏頭望著阿俏的睡顏。見她將身體蜷起來睡在小小一副鋪蓋上,看上去睡得很不舒服,只是她心中卻是松快的,唇角微微上翹,似乎在夢里也在微笑。 沈謙就在這一片昏暗與寧靜中,默然望著阿俏的睡顏,看了半夜,直到阿俏身體一動,似要醒來,他才悄無聲息地又睡了回去。 第133章 第二天早晨起來,阿俏略覺得沈謙有點兒奇怪,總是笑吟吟地望著她,眼光片刻不離,問他有什么事,卻偏又不肯說。 阿俏料定他一定有什么事,再三開口問了,沈謙終于說了實話說是覺得口里沒味兒,旁的都不想,只想一味,蘆蒿。 阿俏心想,這口味也算不上高貴。蘆蒿一年四季皆有,但是本省冬春季節新鮮時蔬匱乏,蘆蒿、薺菜之類的野菜,便往往成為餐桌上必不可少的綠色。本地人吃蘆蒿,只吃蘆蒿尖尖上兩三指長的一小段嫩莖,做法也很簡單,用少許五花rou切成rou絲,下鍋慢慢煸出油,再下蘆蒿段,用急火快炒,炒出來的菜色翠綠,味道鮮美。若是不能用葷腥,哪怕是用蘆蒿炒香干,味道與賣相也都很好。 只不過這九十月份的天氣,還未徹底冷下來,再加上前一陣子時局亂過一陣,恐怕還沒有省城外頭的鄉民去割了蘆蒿提進城里來賣。如果想吃,恐怕要自己去河邊采。 阿俏這么想著,就去向狄九借了一把竹籃,抄了一把剪刀,向小面館里兩個男人道了聲別,自己出門。省城里有一座公園,沿著小秦淮河道而建,離這里不遠。蘆蒿生在水邊,她大可以去哪里找一找。 可是出門以后,阿俏越想越是不對。 這蘆蒿,喜歡的人喜歡得不得了,覺得清香撲鼻,那個味兒吃起來可以上癮;可有些人第一次吃會覺得這種野菜有一股子藥味,不喜歡的人就再也不碰。 以沈謙那刁鉆的口味,以前他能受得了這種味道么? 阿俏走出里許,突然想到什么,一掉頭趕緊往狄九的鋪子疾奔,一路沖回去,一邁進狄九的店,便上氣不接下氣地問:“狄九叔……” 她沒問下去,只看著狄九的表情,她就知道發生了什么。 阿俏將手中的物事一擱,快步走到里間去,果然沈謙人已經不見了。床鋪上已經收拾得干干凈凈。早先給他換下的那身染了血跡的西服和襯衫,已經都被取走,那只禮帽里裹著的“博萊塔”,也一并被帶走。狄九的一身舊衣,被疊得整整齊齊,放在床榻上。 他整個人就這么憑空消失了,一點痕跡也沒留,仿佛從來沒有在狄九這件鋪子里出現過。 那晚她不要命似地把他帶回來,那般憂急、驚懼,卻終于豁出一切無所畏懼的心境,那段共患難卻也共甜蜜的時光……如今回想起來,似乎完全像是夢境。 她到底做了什么? 而他就這樣走了。 阿俏呆立在狄九的鋪子里,木雕泥塑一般站了很久,久到連狄九都有點兒看不過去,過來扯她: “算了,這種不告而別的人,沒半點義氣與擔當。你還是別把他放在心上?!钡揖乓徽f到“義氣”二字,嘴又開始碎,“那天你一來的時候我就說過,這男人,這樣的打扮裝束,非富即貴的,怕是難得有真心……” 狄九的話一說出來,趕緊去掩口,生怕是給人傷口上撒了鹽,心里懊悔不已,打著小鼓去看阿俏的神色。 阿俏卻慢慢在狄九的鋪面里坐下來,半晌開口問:“狄九叔,他……他真的連一句告辭的話都沒說過么?” 狄九點點頭:“我到后頭去打井水,順便給你捎了一點兒木炭回來,回來就已經這樣了?!?/br> 狄九還得做生意,沒法兒一起陪著阿俏發呆,當下趕緊把用來熬高湯用的棒骨都扣在灶上的大鍋里,加上水慢慢滾上。他忙了半天,才聽見阿俏緩緩地說:“按說是不會的,狄九叔,你要不,再等等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