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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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獅子頭,阿俏先準備了四份。每份都盛在一只汝窯的白瓷瓷盅里,里面先墊上兩顆用原湯燙熟的上海青,然后將獅子頭盛在瓷盅里,最上面點上一點蟹黃、一粒枸杞做為裝飾。 四盅里有三盅都由阿俏自己送到與歸堂去。剩下一盅阿俏卻叫小凡端了,拿去阮清瑤住的小樓,“讓二小姐也飽一飽口福。她看你拆蟹粉看了一早上,那樣子饞得喲” 小凡笑嘻嘻應聲去了。阿俏自己則一人托了三只湯盅,小心翼翼地來到與歸堂上,將三只湯盅奉上,小聲道:“原本若是能燉至晚間,作為晚間席面上的菜式,味道會更好,這時候味未免還是嫌薄了些,且無菜可配,請兩位千萬見諒。” 她雙手一提,將白何兩人面前湯盅的蓋子一掀,兩人都見到里面的清湯與獅子頭。 何文山“咦”了一聲,伸匙點了點那只獅子頭,說:“怎么凹凹凸凸的!” 白先生白了何秘書一眼,笑道:“你以為是炸丸子那!” 說著他抬頭向阮正源與阿俏賠情,只說:“我這個機要秘書啊,一向忙得腳不沾地,平時也沒什么功夫享用些美食,露怯了,露怯了!” 這“獅子頭”之所以得名,也是因為表面凹凸粗糙,看起來猶如雄獅獅首。獅子頭用三肥七瘦的石榴籽兒rou丁做成,燉到此時,肥的那部分早已化為無形,只剩瘦rourou粒的形狀,所以表面才會顯得凹凹凸凸。但只有這種辦法,做出來的獅子頭才會肥而不膩,瘦而不柴,入口滑嫩,清香而味醇懂行的人才明白,這位白先生,看起來該是個極為講究的老饕。 這時候阿俏與祖父對望一眼,這祖孫倆心知肚明,“白”先生這般口吻,他的真實身份十九就是鄰省大帥任伯和只不過他為了隱藏身份,不敢說自己姓“任”,又不好說自己也姓“何”,只能取了中間一個字,說姓“白”。 說話間,白先生已經(jīng)風卷殘云一樣,瞬間將湯盅里的獅子頭吃去大半。阮老爺子與何文山卻還剛剛才動匙。大約這位白先生因是行伍出身,才會養(yǎng)成這樣驚人的吃飯速度,旁人無法與他比肩。 阿俏一見他吃完,眼疾手快地往他手邊遞上了一盅汾酒。白先生二話不說,接了便一揚脖飲下,連聲贊好。 “阮小姐,單論你這做蟹粉獅子頭的手藝,我平生所見,能與你比肩的,也許就只一二人,更難得的是你這份踏實與堅持。敢問阮小姐,做什么菜最拿手?” 阿俏見問,也不由得一怔:她做什么最拿手?她自己也不大清楚啊! “可能還是做最常見的那些菜式會比較拿手吧,”阿俏知道這些吃遍天下金貴菜品的老饕,大多推崇返璞歸真,喜歡那些最簡單、最樸素的菜式。 可是她也不知該說什么,只得胡亂說:“比如那些雞蛋啦、白菜啦、豆腐啦……” “那感情好,”白先生認真地開口,“你可愿為我,做一枚完美的煎蛋?” 一枚完美的煎蛋? 這煎蛋如何能夠完美?阿俏想:這世上有人喜歡生的,有人喜歡老的,有人喜歡流心蛋,有人喜歡雙面煎的,有人喜歡單面煎的……就算是蛋的火候,正巧煎至完美無瑕,可是調(diào)起味兒來,有人喜歡撒一小把鹽,有人喜歡淋少許醬油,有人喜歡什么都不放…… 所以到底怎樣,才能算是一枚完美的煎蛋? 阿俏盯著白先生細細打量,卻偶爾發(fā)現(xiàn)他嘴角向下,有細細的紋路,令他整張面孔顯得有些陰鷙:這……該是一個,不那么好糊弄的人。 阿俏想了想,終于應下:“好的,白先生,且讓我勉力一試。” 說畢她微微躬身行了一禮,立即轉身走了出去了。 白先生當真微微瞇了瞇眼,那副面相教阮老爺子看在眼里,當真有些陰鷙。老爺子手一顫,手中的瓷勺就掉在了瓷盅里。 白先生立即抬起嘴角微笑,即便如此,他眼里卻一點兒笑意也無,而是有些陰沉,開口的時候也顯得冷淡: “這個姑娘,剛才一次捧出了十二種花生,覺得大約能討好天下九成的口味,她莫非這回也要端十二枚煎蛋上來?” 阮老爺子明白對方的意思,心里也暗暗叫苦不迭,知道這看似簡單的煎蛋卻能夠千變?nèi)f化,絕非佐酒的花生可以相比。阿俏這次連問也沒問一聲,看起來,的確是,托大了。 豈料這時候,與歸堂門外響起了好幾人的腳步聲,側門一開,阮家的仆傭魚貫而入,支起一只架子,架子上則放著一只小巧的鐵簸箕,簸箕里盛著生好的炭,那鐵簸箕上方,則方方正正地擺著一只磨得光可鑒人的鐵板,底下的炭一但燃著,這鐵板便漸漸發(fā)熱,上面只要再淋少許清油,立即就能在上面煎蛋。 阿俏自己,則帶來一小缽新鮮的雞蛋進來。跟在她身后的小凡,則穩(wěn)穩(wěn)地托著一只大托盤,托盤里盛著各式各樣的調(diào)味料,鹽、油、醬油等物都歷歷在列。 見那鐵板已經(jīng)被灼熱,阿俏伸手在鐵板上方試了試溫度。 她抬頭看向“白先生”,坦然開口:“可以了,白先生,如今我可以大大方方地問了,您想要,怎樣的一枚,完美的煎蛋?” 阿俏的言下之意:只要您說的出來,我就能為你做出來。 白先生,也就是鄰省大帥任伯和,背著手緩緩起身,眼光不離阿俏的面孔,他一面點頭,一面說:“好,好,好” 何文山在旁一抬眼皮,被大帥這樣,以連續(xù)三個“好”字贊過的廚娘,世上可沒有多少。 “你這個答案,我確實是沒想到!”任伯和贊許地說,“可見你確實是懂了飲食的真諦。世上本無完美,只是因為考慮到了人,才有了完美。” 說著,他微微彎腰前傾,看著阿俏面前正冒起青煙的一塊鐵板,口中喃喃地道:“這下可好,你將問題踢給我了。我……究竟想要一枚什么樣的煎蛋?” 待到任伯和與何文山離去,與歸堂只剩下阮正源與阿俏兩人的時候,這一對祖孫才相視一眼,都悄悄地舒出一口氣。 阿俏伸臂去抹抹額頭上的一層細汗,而阮正源則是長衫的背心被洇濕了小小的一片。 與任伯和相處,自然而然能感受得到他幾乎與生俱來的那種威勢。可任伯和倒也罷了,任帥旁邊的那個秘書何文山,則總是睜著一對小眼,骨碌骨碌地看人,叫人總覺得他在打什么壞主意。 “祖父,您可知省里的時局究竟如何了?”阿俏忍不住問出了聲。 “等你父親從市府回來,去問你父親吧!”阮正源看似隨意地答了一句。 第122章 阮茂學到家的時間比尋常要晚了一個多小時,剛進家門,就聽見阿俏朗聲招呼了一聲:“爹!” 阮茂學嚇得一個激靈。 “爹!”阿俏從花廳里迎出來,向阮茂學招呼,“爹您回來了啊!” 阮茂學胡亂摘下眼鏡,伸胳膊擦擦額頭上的汗,顫聲說:“阿俏……阿俏啊,爹去放下公文包再和你說話啊!” 阿俏望著阮茂學落荒而走的身影,忍不住覺得這個爹有點兒可疑。最近阮茂學,確實好像是對阮家的什么事兒都不上心,就連上回在“小蓬萊”阮家接受審核,這個當人爹的,做人丈夫的,竟然都沒出現(xiàn)。 不過最近常小玉確實消停許多,一直待在后院里哪兒也不去。阿俏總是對阮茂學有微詞,她也不想再多說什么。 如今阿俏只得在阮茂學身后喊了一句:“爹啊,今天家里來了些鄰省的客人,爺爺讓我向您問一問省里的時局!” 阮茂學聽見,那身影一下子就透出輕松,輕輕嘆出一口氣,雙肩一抖,從花廳里悠哉悠哉地離開,過了一會兒回來花廳,在花廳北面擺著的扶手椅上坐了,翹著二郎腿看著報紙,一面漫不經(jīng)心地問阿俏:“有什么事情要問我的?今兒家里來了什么客人啊?” “任大帥和他的機要秘書何文山。”阿俏無所謂地回答。 阮茂學聞言,“蹭”的一聲跳了起來,扶著鼻梁上架著的眼鏡說:“什……什么?” 鄰省的大帥任伯和和秘書何文山竟然到他……阮茂學的家里來。 阮茂學心里登時喜憂參半。 阿俏登時去將花廳幾處門戶關關好,在阮茂學斜對面坐下:“爹,您放心吧,這兒您可以隨便說。” “老實說吧,阿俏,”阮茂學的臉色也有點兒發(fā)白,“省里這幾天的事兒,當真是云譎波詭。” 阿俏盯著自己爹,仿佛在聆聽說書匠說書。 “簡而言之,這鄰省任帥,打著‘合作’的旗號過來,說是想向本省借兵,其實卻是想把本省督軍沈厚的勢力一口吞掉,可是本省督軍沈厚不愿意自己的勢力被任帥一口吞掉,任帥卻偏要將沈厚的勢力一口吞掉……” 阿俏伸手去扶著額頭:這個爹,真有……說書匠的天賦。 “若是一個不慎,雙方擦槍走火,可能兩省之間就先起了刀兵。”阮茂學推推眼鏡,“可能沈厚不想出這樣的事兒,因此諸事一概先拖著,越是最近幾天,越是有不了了之的趨勢。阿俏,今天任帥來咱們家,旁人……旁人知道不?” 阮茂學很緊張:雖說省城里很多人家現(xiàn)在都像是墻頭草一樣,兩邊觀望,看哪邊得勢了就倒向哪邊,可是他阮茂學畢竟是市府的人。這么明目張膽地在家里接待任帥,消息傳揚出去,旁人沒準兒會……太羨慕他? 哪曉得阿俏開腔,說:“人家是用了個化名,到咱家來吃東西的。想必也不怎么想讓咱家知道他的真實身份。爹,你別去想那些有的沒的。” 阮茂學趕緊問:“真的,真的是任帥慕名前來,嘗試咱們的‘阮家菜’?” 阿俏搖搖頭:“當然不是,就是人家路過的時候,聞到了香味兒,這才進來想看個究竟。爹啊,您想得,也太多了。” 阮茂學咳嗽一兩聲,覺得也許不該讓這個閨女看清太多他心里的事兒,趕緊正色說:“爹有啥想多了的?爹這也是關心咱家。對了,你胳膊好了之后,有沒有再疼過了?” 阿俏瞅瞅這個爹,這還是她手臂石膏被砸去之后,阮茂學第一次過問她的手臂。 “沒事兒了,基本上不怎么疼了。”阿俏沖阮茂學點點頭。 “這就好,這就好!”阮茂學的眼神在眼鏡片后面閃爍。阿俏在他對面看著,總覺得這個爹的態(tài)度里,帶著點兒心虛。 這時正巧寧淑進來,沖阿俏說:“算起來今天是咱家最后一天按舊菜單營業(yè)了,阿俏,明兒咱可就得看你大顯身手了!” 阮茂學這才曉得阿俏能啟用新菜單了,點點頭贊了一句:“阿俏這丫頭,確實是能耐。” 阿俏聽著這句贊,覺得尬得要命,但是她有要緊的事情要和寧淑商量,便也顧不上自己爹了,將寧淑拉到一邊,問她:“娘,在報上刊廣告的事兒怎么樣了?” “已經(jīng)妥了,按你說的,新菜單先試三天,這頭三天里過來的客人,都有半價優(yōu)惠。” “娘,我還想與你商量,三天之后,按新菜單所做的席面,每席所收的費用,也都再降兩成。” “啥?”寧淑有些不敢相信,“為啥又要降兩成?你不是答應了族里那些人,每席的毛利能多三成的么?” 阿俏得意地笑笑,說:“我算過了,按咱們的新菜單,即便每席的費用降兩成下來,因為咱們用的材料成本省了不少,所以毛利總能多出一成至兩成。” “可是人工呢?人工可是一點兒也減不下去啊!”寧淑這時候想著的唯一一個念頭就是:或許可以解聘高師傅,那樣省得更多。反正家里有阿俏在,高升榮日漸老邁,有他沒他,沒所謂。 阿俏卻笑笑,說:“扣去人工,就是凈利了啊,我可沒應承族里,說凈利也要多三成。” 寧淑一呆。她倒是實誠,一直沒想著有這茬兒。 “娘,生意是咱們自己家的,該怎么做咱們要自己拿主意,不能被旁人牽著鼻子走。再說了……再說咱們家一向做這富貴席面,吃咱家一席的拋費,抵外頭酒樓里兩三席的。可是這時局越來越緊張,將來萬一發(fā)生了什么,席面生意,價格太高了,不好做。” 阿俏心想,古詩里寫著,朱門酒rou臭,路有凍死骨。這省里萬一真的動蕩起來,她阮家依賴慣了朱門大戶,一來太扎眼,二來要換旁的生意,輕易也換不過來。倒不如一點兒一點兒地,將那日常吃喝、平價的生意做起來。將來萬一真有必要,阮家的生意必須得轉型的時候,大家不至于手忙腳亂,轉不過來。 “那,阿俏,咱家廚房的這些人,你打算動誰么?”寧淑拐彎抹角地相詢,就是想打聽阿俏對高升榮的態(tài)度。 “不動,誰也不動,都留著。”阿俏的一張小臉上有堅定的光彩:阮家走到今天,靠的是這些人。她也要這些人聚攏在她身邊,陪著她走下去。 在寧淑的安排下,阮家在晚報上登了一則低調(diào)而簡潔的廣告。廣告只是簡單宣告了阮家席面換了新菜單,并且將在新菜單試營業(yè)期間訂了席面的客人姓氏一并等在了廣告上。 沒曾想,這廣告看似簡單,效果卻不錯。一來阮家剛剛經(jīng)歷了前陣子“被”審核的事兒,那聲名正在風口浪尖上;二來訂到了席面的客戶也覺得臉上有光,往往拿著這報紙在交際圈子里招搖炫耀,令旁人羨慕不已,順帶幫阮家提高了知名度。 廣告一共做了三天,第三天阮家廣告的版面上添了一行小字,宣告阮家席面的新定價,這個新定價較之從前,便宜了大約兩成。 旁人見了,多少有人感到好奇,去詢問在那頭三天里試過阮家席面的人,阮家的席面是否質量有所下降,否則又為何會降價。 這時候報上的社會生活版偏又登出了一篇專訪,訪問了幾名嘗試過阮家席面的客人,大多是夸贊阮家席面的口味新穎,比以前的傳統(tǒng)菜式多了不少創(chuàng)新。還有人言之鑿鑿,說阮家新席面的口味,不比以前的差,這價格遲早還得提上去。 這下子人人都打定了主意,想要在阮家再次提價之前,趕緊嘗試一下這傳說中的新席面。已經(jīng)試過新席面的客戶,也覺得臉上有光,打算另外邀請親朋好友一道享用。一時間致電阮家的人險些將阮家的電話打爆。三個月之內(nèi)的席面全部訂滿,寧淑不得不決定開放半年之內(nèi)的預訂。 阮家生意火爆,卻有人心里不是滋味高師傅高升榮,得知了阮家將席面定價降了兩成之后,便來尋阿俏,提出他打算辭職回鄉(xiāng)。 高升榮內(nèi)心一直存著愧疚。 他曾經(jīng)動過惡念,想要傷害阿俏,雖然最后陰差陽錯,這事兒不是他親自動手,而是由常小玉誤傷了阿俏的手臂,可這分毫不能減輕高升榮心頭的負疚因為結果其實是一樣的。 后來因為執(zhí)照的事兒,高升榮一直拖著不敢提出辭呈;再后來,塵埃落定,阮家化險為夷,高升榮心頭終于萌生去意。一聽說阮家將席面降價,高師傅心里自然而然地認為東家絕不會再和自己續(xù)約了他的工錢占了阮家所有人工的三分之一,高升榮認為只有把他開了,阮家才能維持原本的利潤。 在高升榮自己看來,他是不得不走了。 而自己提出走人,總要比東家開人,能保留幾分顏面。 于是高升榮來尋阿俏,期期艾艾地開了口。 阿俏沒等他說完,就快人快語地攔住了他的話:“高師傅,您這是在說什么呢?家里早就給您做好了續(xù)約的契紙,就等著您簽字的,您怎么就想著辭工不干了呢?” 她說著果真去將事先準備好的契紙取了出來,遞給高升榮。 高升榮吃驚地看著契紙上的條款,他所識的字不多,唯有寫著工錢的那幾個數(shù)字,他是認得真真的:阮家給他的待遇,沒有絲毫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