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節
門外突然響起一個清脆的少女聲音。 眾人一起回頭,眼睜睜看著阿俏臉上掛著笑,又從面館外頭走了進來。她腳步輕盈,準確地繞過地面上的碎瓷片,來到店老板面前。 “剛才我忘記付錢了!” 阿俏笑著說。 她的笑容既明媚又溫暖,似乎從她走進來的那一刻起,這間狹小而昏暗的小店鋪瞬時就亮堂了不少。 “老板,多少錢來著?”阿俏沒等店老板開口說話,就吸了吸鼻子,連聲問:“是什么味道這么香,好酒,這真真是好酒!” 她還不等旁人反應過來,已經伸手抄起那只白瓷瓶,將瓶口湊到鼻尖下聞了聞,嘆了一口氣說:“十年陳的老酒,真是妙極了!” “你”為首的那名年輕人還沒鬧清阿俏這是殺出的哪路英雄,就聽阿俏大聲問:“你們剛才要他喝這酒,他不肯喝,我代他喝行不行?” “不行”這回是好幾個人同時開口。外來的三人自然不許,連那店老板也大聲喊了一聲“不!” “小姑娘別跟這兒胡鬧,這酒入口酷烈,后勁極強,你……這點兒年紀,受不來的。”店老板揚了揚手,一副心灰意賴,面錢也不想要了的樣子。 “哪里來的黃毛丫頭,這是青州酒,你這樣的小丫頭,這一瓶青州酒能放倒五六個。在這里胡吹什么大氣,再說了……你別,你別唉,唉……” 那為首的年輕漢子話還沒說完,就見到阿俏一抬手一揚脖,舉起那只白瓷瓶,往口里灌了一口。 “好酒!”阿俏飲了一口,雙眼立即發亮,伸出手背在口唇邊輕輕拭了拭,大聲贊了一句。她一轉臉,望著店老板,“大叔,你這酒我就替你喝了,好不?” 店老板還沒來得及答應,就見阿俏將那白瓷瓶繼續送到口邊,只見她喉嚨微動,卻只是長長的一口,便如長鯨吸百川,咕嘟咕嘟,將整瓶青州酒盡數灌入口中。 余人盡看得呆了。 阿俏喝完,用袖子一抹粉色的唇瓣,她原本白皙的面色此刻更顯得蒼白些,雙眼卻更加明亮。 她一伸手,將空瓶塞在店老板手里,笑著說:“快收好了,以后再有人來問你就說這是你喝的!” 外頭來的三個年輕人聞言一起擼袖子,齊聲說:“沒這道理!” 阿俏登時不肯再好言好語地與他們敷衍,雙手往腰間一叉,沖著幾個人大聲說:“你們這些個小混混……這就是欺行霸市、上門打砸、敲詐勒索來的吧!你們道這省城就沒有王法了么?” “王法,王法算是個什么東西?”為首的那個年輕漢子自然不把阿俏這樣的小姑娘放在眼里。 這時候外面立即有好幾個聲音一齊接口問道:“誰敢在這省城里藐視法紀的?” 第104章 阿俏一口氣將那瓷瓶里的“青州酒”一氣兒飲盡,整個人卻跟沒事兒一樣,只不過臉色微微有點兒發白,雙眼卻越發明亮。 店老板和外頭來那三人見了都忍不住心驚,卻聽阿俏大聲喊了一句,外面立時就有人接口:“是誰在這省城里藐視法紀的?” 說時遲那時快,門外立時跳進來幾個巡捕房的捕快。 “這里這里,就是這三個人,”阿俏連忙指著那三個年輕人,說:“就是他們三個剛才把這店給砸了!” “哦,把這小店給砸了呀!”巡捕房的幾名捕快進來,四下里張望一番,大約覺得這小店沒什么油水,略微有那么一點兒失望。 豈料阿俏剛才喊了那一嗓子,倒是三個年輕人慌了神,為首的那人突然記起手中還有半罐子辣椒油,一個激靈,手一伸,將整罐辣椒油都潑在了進來的一名捕快臉上。 這可捅了大簍子,被潑了辣椒油的這名捕快登時一聲慘叫,只覺臉上痛不可當,幸好沒被潑在眼睛里。他大聲痛罵一句:“這群小兔崽,竟然敢偷襲老子?”cao起腰間別著的棍子,已經朝那三個年輕人追了過去。 說時遲那時快,小面館里立即安靜下來,只剩下店老板與阿俏兩個。先前那三個年輕人已經奪路而逃,巡捕們咽不下這口氣,緊跟著追出去了。阿俏轉臉看看店老板,偷偷地做了個鬼臉,然后從小荷包里取了零錢出來,放在唯一還立著的那張桌面上,然后轉身一步一步地往外溜。 忽聽身后的人縱聲長笑。阿俏猛地回過頭,見到店老板一改平素那副冷冰冰、面無表情的樣子,而是捧腹大樂,笑了半天才說:“想我狄九,窩囊了這么久,沒想到你這個小姑娘一出手,就把人全治住了……” 阿俏想想,這話,怎么聽起來有點兒辛酸吶。 “你……你竟然喝了整整一瓶的青州酒,”狄九指著阿俏,笑得快要說不下去,“你見了么,他們竟全看呆成了那副模樣,想我狄九當年……” 說到這里,狄九的聲音突然從中一斷,片刻后阿俏才意識到,這位店老板已經捂著眼無聲無息哭了出來。 阿俏萬萬沒想到竟然還有這么一出,未免尷尬,只能別過頭去不看他。正巧門外一名小乞丐在探頭探腦的,阿俏趕緊過去,伸手又給了幾個錢,然后拍拍他的腦袋,夸他跑腿跑的不錯。 待阿俏再回轉的時候,狄九已經止了哭,伸臂揉著紅紅的雙眼,搖著頭嘆息道:“不服老不行啊,一老了,就時常感慨,真是丟人。小姑娘,虧得你竟然能請得動那些巡捕房的人。兩年前他們也有人來過一次,砸了我的店,當時我一人扭住了兩個,送到巡捕房去,都沒人理我。” 他這時候已經想明白了,阿俏那會兒沒有付賬,溜出門,其實是先溜出去尋了個小乞兒,讓他去把巡捕房的人叫過來。 只聽阿俏笑道:“我就是叫那孩子去告訴那起子捕快,說是這頭有人在打劫,眼看著搶了好幾塊金條出來。這么一說,不由得人不來。回頭再給那孩子幾個大錢,讓他以后跑遠點兒,就無妨了。” “哈”狄九聽了干笑了一聲,心想:原來這么容易,他當初怎么就沒想到。 笑畢這狄九抬頭望著阿俏,盯著她半晌,突然問:“你一口氣灌下了這么多酒,眼下頭暈么,頭疼么,口干么?……”他一氣兒問了許多,阿俏始終微笑著搖著頭。 “我是喝不醉的!”阿俏聽他問得夠了,這才大方回答。 “你長這么大,難道還從沒有喝醉過?”狄九好奇地問。 “自然沒有,”阿俏微笑著晃了晃腦袋,表示剛才一口灌下那整整一瓶,對她并沒有多少影響,“我外祖父曾經說過,只要我不想醉,就絕不會喝醉。” 不想醉,就不會喝醉?狄九在心里念叨一遍,突然苦笑道:“我說小姑娘啊,那你這輩子……喝酒還有什么趣味喲!” 被他這么一逗,阿俏忍不住也掩著口,笑得花枝亂顫,半晌才道:“所以我也從來不喝酒啊,不過遇上絕好的,會愿意品一品。剛才那瓶青州酒啊,說老實話……真的算不上什么好酒!”說著阿俏就皺了皺鼻子。 她昔年在惠山的時候,曾經偷偷喝了范盛光一壇子上好的惠泉酒,要不是她離開之前自己前去相謝,范盛光這輩子都不曉得這是她干的。而剛才那瓶被狄九吹得神乎其神的青州酒,在阿俏看來,不及惠泉酒多矣。 狄九苦笑半晌,喃喃嘆道:“年輕真好。” 他一面開始收拾店面,一面向阿俏解說,他姓狄,行九,原本是做“江湖菜”出身的廚子,后來得罪了幫派,就干脆從幫里脫身出來,流落到省城這里,開了一小爿店面,聊以維持。 可要命的是,他從幫里脫身,卻始終沒能徹底擺脫幫里年輕一輩的sao擾。 阿俏驚奇地問:“難道是真的,你們脫離幫會的,就喝這么一瓶酒就完了?” 狄九繼續苦笑,點點頭。“是的,飲下一壺青州酒,從此江湖是陌路。說白了這原本就是走個過場,可是因為我身體不行了,飲不得酒,所以他們這些小輩每每過來,就以這個由頭生事,不過就是看著我不欲將事情鬧大,想從我這里討要點兒財物,占點兒小便宜罷了。” 說著,狄九舉了舉阿俏之前遞給他那個空瓷瓶,指著瓷瓶上鐫著玉色的“青州”兩個字,說:“以后我有了這個在手,他們再來,我也不怕了。大不了,就和姑娘一樣,想法子騙巡捕房的人過來唄!” 說著狄九與阿俏相視一笑。笑畢狄九正色勸阿俏:“小姑娘,眼下你還年輕,恐怕覺得自己酒量很好,千杯不醉什么的。我狄九年輕的時候,還不是酒到杯干的?后來還不是喝壞了身子,吐過一次血,從此再也不能沾這玩意兒。你小小年紀,可千萬別赴旁人的后塵,可要時時保養。” 阿俏笑著點頭,只說“知道了”。她也能覺出剛才那一瓶子青州酒確實有些后勁兒,可是她頭不暈,眼不花,走起路來還是一條直線,足見沒有大礙。 狄九卻還喋喋不休,只說:“善泳者溺于水,小姑娘,這世上確實是有些奇人,天生就能千杯不醉的,可你畢竟是一個正當花季的閨女,江湖上人心險惡,你可千萬別,千萬別大意,飲酒誤事、酗酒誤人。這你……你,可千萬記在心上。” 狄九這番嘮叨倒是一下子將他與阿俏的距離拉近了些,阿俏柔聲笑道:“好啦!狄九叔,我將您這話以后牢牢記在心上還不成么?” 狄九摸著后腦,訕訕地笑了起來。自他來省城,恐怕還沒遇到過如此舒心的時候。 阿俏回到阮家,見到常嬸兒提著行李正準備出門。常小玉送了出來,臉上也沒多少戚色,不過尋常分別的樣子,招了招手就準備自己回去。 這時候的常小玉,已經比以前當差的時候胖了好些,身上穿著的衣衫都顯得緊了不少。如今她在家里好歹也算是個姨娘,不用再事勞作。常小玉又是個極貪吃的,總是叫大廚房那頭給她做好的,一來二去,原本一張算得上標致的瓜子臉,珠圓玉潤了好幾分。直到現在,她手里還抱這一小碟剛剝的新上水紅菱。 “小玉啊,娘不在,你可給我長點兒心吧!”常嬸兒恨鐵不成鋼地囑咐,一瞥眼見到阿俏正走進來,連忙住嘴不說,只沖常小玉使了個眼色。 常小玉還在往嘴里塞著東西,點點頭:“放心吧,娘,我知道了!” 阿俏抬腳從她們母女身邊越過,也沒打招呼,徑直往阮清瑤的小樓上去。 “阿俏,來了啊!”這時候阮清瑤剛起,正對鏡梳她剛洗過的長頭發。桌上也散放著一盤煮過的紅菱,只是阮清瑤不怎么會剝這東西,阿俏一看,唯一動過的一枚上面還有幾個小巧的牙印兒,應該是阮清瑤努力嘗試一番之后,無奈之下放棄了。 她對付這鮮嫩紅菱卻是一把好手,當下沒答話,自己坐在桌邊,取了一枚紅菱,雙手握住兩只長角,輕輕一拗,紅菱便從中分開。阿俏又各自拽住菱角,使勁兒一擠,菱rou就從殼兒里擠出來一截兒。 阿俏自己卻不吃,只將剝開的兩只菱角擱在碟邊,取了下一枚,依樣畫葫蘆剝起來。 阮清瑤回過頭來,眼前一亮,嬌聲道:“哎喲喲,我這怎么敢勞動你這位三小姐替我剝菱。”手下卻老實不客氣地取了阿俏剝好的一枚菱角,將菱rou送入口中。 “話說回來,我們的三小姐怕也是聽說了常嬸兒今日回鄉,才有那么好的心情,來我這兒替我剝菱的吧!”阮清瑤得了便宜還要賣賣乖,故意看著阿俏,伸手等著她下一枚菱剝出來。 “你是怎么做的?”阿俏淡淡地問。 “還能怎么著?找了個由頭,先將她弄回鄉下去,以后再想辦法把她絆住,以后都不再回來嘍。”阮清瑤輕描淡寫地說,“說起來,我可還沒想到用什么法子讓她老老實實留在鄉下,不過覺得她鬧得太歡實了,著實煩人,想眼不見心不煩而已。” 阿俏手下沒停,她剝一枚,阮清瑤就吃一枚,一面吃一面轉著眼珠,說:“阿俏啊,你說我究竟怎么處置這常嬸兒才好?她以前在我表哥那兒投了不少錢,不如我去跟表哥說一聲,讓他就說生意黃了,常嬸兒的錢虧光了……” 阿俏上回聽阮清瑤說過,她外祖那邊,有幾個表哥,其中一個和她年紀相若,玩得不錯,也不曉得阮清瑤口中這個攬財做生意的,是不是就是那一位。 “或者,去鄉下問問她兒媳婦兒的事兒如今怎么樣了?”阮清瑤想起自己上回的手筆,給常嬸兒塞了個財帛上絕不會省心的兒媳婦,忍不住就咬著一只菱角,吃吃地笑了起來。 阿俏卻有些無語。 她這個jiejie,說來還是天真,對待常嬸兒這樣的人,也和過家家小打小鬧似的。不過想想這個常嬸兒畢竟是阮清瑤生母的陪房,真要阮清瑤狠下心來辣手對付常嬸兒,怕是她也做不到,唯一能做的,只是眼不見心不煩而已。 阮清瑤吃的速度,遠遠要比阿俏剝的速度要快。她就干脆停下來,看著阿俏剝菱,頓了頓問:“你頭上這個發夾看起來材質很好,是誰給你的?” 阿俏淡淡地說:“一個朋友。” 阮清瑤“哦”了一聲,想起上回在徐公館外見到的情形,頗想問問阿俏與沈謙現下怎樣了。可是轉念一想,阿俏去了惠山待了兩年,這些時日里沈謙一直在省城和上海兩地奔波,兩人想必一直沒聯系,倒是周牧云那頭是徹底為阿俏動了心。 她一想到周牧云,口里的紅菱瞬時變得索然無味。阮清瑤將手里一只還沒吃的菱角往碟子里一拋,卻聽阿俏在旁問她:“二姐,你那個表兄,是‘黎明沙龍’里的么?我可曾見過?” 阮清瑤扁扁嘴,說:“他生意做得太大,平時一向很忙,哪有時間和我們這些人玩兒。對了,阿俏,你上回打聽我外祖家,現在又打聽我表哥,是個什么用意?” 阿俏搖搖頭,示意她是隨意問問,隨口八卦而已。 可是仔細想想,這阮清瑤的話其實有些沒道理。“黎明沙龍”里,大多是省城上層人士,非富即貴的人家出來的公子小姐。若是阮清瑤外祖家那位“表哥”,真的是做“大生意”的,應該不會放過“沙龍”這個結交權貴、發展人脈的好地方。所以現在阮清瑤說那位薛家表哥“忙”,她就覺得這背后有些貓膩。 上輩子,阮清瑤在阮家一敗涂地之前,可是自己私窩了好多私房錢的,可是后來她從薛家回來,身邊的錢全都沒了,身體也毀了,所以阿俏現在想起來,覺得上輩子薛家人騙財騙色,毀了阮清瑤,害她吞煙膏自盡。只是阿俏沒有實證,也還沒法兒直接提醒這個二姐。 于是阿俏又裝作好奇的樣子,只說:“剛才不是你自己也說的,常嬸兒在他那里投了不少錢,一起做生意嗎?究竟是什么生意,賺錢嗎?” 她故作神秘,壓低了聲音,小聲說:“不瞞二姐,我在惠山的時候,多少也存了點兒錢,不想讓爹娘知道,捏在手里又不知該做什么好,所以聽二姐提起令表兄,就免不了想問問。” 阿俏手上的確是有點錢的,只不過前兩天剛剛都交給小凡的爹娘,讓他們給醬園儲原料去了。眼下這么說,不過是個引子。 豈料阮清瑤卻動了心思,她總是聽外祖家人說起表兄生意做得很大,可是她總將自己的私房錢看得比什么都重要,輕易不肯投在表兄那里,聽阿俏這么說,便在心里盤算著讓阿俏先投錢進去,她好在一旁觀望觀望,看看表兄的生意靠不靠譜萬一真虧了,那也不打緊,反正不是她的錢。 于是阮清瑤笑道:“那好啊,改天我看表兄有空的時候,把他約出來見個面,咱們一起喝個茶。” 她說話的時候眼珠轉轉,阿俏在她對面,看得一清二楚,沒說什么,只點了點頭,說:“那我聽二姐的安排。” 第105章 自從上回在那家“蒼蠅館子”里給狄九解了圍,一來二去,阿俏就與這狄九熟了起來,除了時常過去嘗一碗滋味鮮美的面條兒之外,阿俏也向狄九討教起烹制腰花、肝尖這一類火候菜的訣竅。 “精神要集中!”狄九在一旁大聲提醒阿俏,“一見變色鍋就離火。” 阿俏也是如此做的,一張小臉繃得緊緊的,目不轉睛望著鍋內,左手嫻熟地輕輕一顛,鍋內薄而均勻的肝片就齊齊翻了個身。 俗語說,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狄九一看阿俏顛勺的架勢,就知道她功底深厚,是學廚多年的行家。偏生她看上去不過一介十幾歲的小姑娘,狄九在旁看得不由得暗暗心驚。 那邊阿俏已經將鍋從燒得極旺的灶火上挪開,炒勺伸進盛著醬汁的罐子里舀了一勺,澆在鍋內,瞬間拌勻,便馬上出鍋,盛在盤中,又抽了一雙筷子,遞給狄九,笑著說:“狄九叔,你看看我這成品,如何?” 狄九挾了一片出來,對光看了,這才送入口中,嚼了嚼,臉色有點兒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