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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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孟景良在靜室里渾渾噩噩地坐了很久,聽到開門的聲音,抬起頭,見是沈謙進來。 “士安,沒想到,竟然在這里見到你。” 孟景良瞇著雙眼,沖沈謙微笑著打招呼,卻見沈謙將一疊用油紙裹著的圖紙和一小包現洋堆在桌面上。這些東西都是他早先交給范惠紅,看著妻子小心地裹在兒子的襁褓里的。 孟景良見到這些,臉上沒什么表情,心底卻升起一陣涼意。 “景良,這些……你想要怎么解釋?”沈謙為人一向和氣,此刻語氣里卻多出一分沉重,與一絲痛心。 “既然先生都已經知道了,我就沒什么可說的了!”孟景良在椅子上舒服地撐開身體,將一雙手臂枕在腦后。 “你剛進校時那副風發(fā)的意氣去了哪里?”沈謙的聲音越來越冷,“還有你的良心呢?向小剛墜機的時候,你的良心難道不會痛么?” 沈謙一提向小剛,孟景良的四肢猛然一縮,像是被人用針扎了一下,縮了回來,他整個人也坐正了,雙眼盯著沈謙,隨后立即挪開眼神。 “沒想到,你竟然是這樣的人!”沈謙厭惡地扭過臉。 “是” 孟景良坐在椅上,突然嘶吼出這一聲,“向小剛是我看著他死的,是我做了手腳害他墜機的,為此我在那之后就再也沒有靠近太湖水邊……” “為什么?”沈謙陡然一把抓住孟景良的衣領,將他從椅上輕而易舉地提了起來,盯著他的雙眼,喝問道:“景良,為什么?” “你其實早已暗中泄露了學校實驗室研究出的成果,在對方向你提出制造墜機事故的請求之后,就故意在該自己試飛的那天,與向小剛換班。你在本來自己要飛的飛機上做手腳,旁人自然不會懷疑到你,而你,就眼睜睜地看著同窗好友向小剛墜機身亡。” “此后你故意裝作對向小剛萬分抱憾,視死如歸,主動請纓進行第二次試飛,這次的飛行器沒被動過手腳,你自然平安歸來。旁人視你為英雄,再也無人記起向小剛墜機可能另有隱情。” 孟景良聽到這里,再也無法面對沈謙,索性死死地閉上了眼。 沈謙說到這里,臉色很是難看。面對孟景良,他的眼神冷固然冷,其中亦有無限惋惜,無限惆悵。 “我自認平生從不會看錯人,卻不想錯看了你!”沈謙見孟景良閉上了眼,一副死氣沉沉的樣子,隨手將他一拋,拋回椅上,厭惡地說:“只怕迄今為止,學校里所有的人,都還像當初的我一樣,將你當成是有膽有識的有為青年,學校里最優(yōu)秀的試飛員沒想到你卻是個暗地里謀害同窗的殺人犯,是個將機密圖紙泄露給外國列強的叛徒!” “是” 孟景良突然睜開了眼,大聲又應了一遍。 “向小剛、周牧云、趙小龍、楊博超……”孟景良將這些向來要好的同窗,每個人的名字都依次念了一遍,然后抬起頭,仰天嘆息了一聲,“他們每個人都不如我,可是他們卻照樣什么都有,無憂無慮生活得快快活活。” “你想那向小剛,平時不務正業(yè),只曉得彈彈琴、跳跳舞,可是他的出身擺在那里,根本不用努力,輕輕松松地就能和我一樣。而我呢?我付出了這么多,掙到了現在的身份,夠光鮮了吧!我卻發(fā)現在旁人眼里我依舊是那個小地方出身的,上不了臺面的鄉(xiāng)下人,要配,也只配得上和我同鄉(xiāng)一起出來的土包子女人!” “沈先生您想想,若換做是你,你會怎么做?是拿了錢回鄉(xiāng)光宗耀祖,還是繼續(xù)這樣籍籍無名、不計付出地玩命活著?”孟景良扭過頭望著沈謙,沈謙陡然發(fā)覺他眼中已經早沒了“廉恥”二字,一切丑惡在光天化日之下被撕開之后,漸漸地這孟景良,已不再愿意偽裝。 好好一個年輕人,為聲色名利所誘,終究被腐蝕成了這副樣子。 若目光可以殺人,這孟景良被沈謙注視著,只怕早已死了一百遍一千遍了。 “你的人生只是你自己的,與旁人何干?”沈謙伸手一拍桌子,送他一句話,在沈謙眼里,這個孟景良實在已經與行尸走rou無異。 這時候范惠紅出現在房門口,她雙眼早已哭得又紅又腫,看了孟景良一眼,隨即抱起懷中嬰孩,堅決地轉身走了,顯然是聽見了“土包子女人”那一句。孟景良心中對范惠紅從未有過多少的真正的尊敬與認可,當日決定與她成婚也不過是順水推舟而已。范惠紅到此地步,也實在無法再騙自己騙下去。 然而這樣卑鄙而無良的丈夫,就連她這樣一個,從鄉(xiāng)下出來的“土包子女人”,也不屑于與他為伍。 孟景良在她身后,本想開口喚住范惠紅,到底是沒能喚出聲。 范惠紅離開以后,沈謙見孟景良慢慢坐下,一副悵然若失的模樣,抓緊時機,緩緩地開口。 “你老實說一句,這一次,你除了將最新機型的圖紙帶出來之外,你還接到了什么樣的指令?” “沒有了”孟景良破罐破摔,隨意敷衍的態(tài)度一望而知。 “不可能沒有,圖紙你還沒有來得及交出去,他們不可能為此先付你這么多現洋!”沈謙厲喝一聲,孟景良的身體立即往后一縮。 “這是你作為一個中國人,最后的機會,”沈謙壓低了聲音,靠近了孟景良,諄諄地勸著,“如果你將知道的全說出來,也許能將你的過失稍許彌補一二,讓你不致在余生里被悔恨折磨……你想想,想想你當初求學的初衷……孟景良!” “新……新機型的試飛……會出問題。”聽見沈謙的勸說,孟景良像是夢囈一樣,說出了這一句。 沈謙陡然一驚,“你是說,督軍沈厚將要到場觀摩的新機型試飛?” 孟景良緩緩地點了點頭。 沈謙立即起身,要去通知飛行學校。 “沒有用的,”孟景良目光呆滯地望著墻上掛鐘的鐘面,“已經……已經來不及了!” 兩天之前。 飛行學校里,上上下下都在積極準備即將要到來的新機型試飛。因為孟景良請假回鄉(xiāng)的緣故,這試飛的任務就交到了周牧云身上。 連阿俏都知道,這是一次非常緊要的試飛。食堂里小范師傅已經念叨了好多遍,說是本省督軍沈厚將軍要蒞臨觀摩,試飛成功之后,這新機型將有望配備剛剛組建的空軍特別行動隊。 “小伙子們終于要熬出頭啦!”范盛光搓著手,滿心替年輕人們感到高興。 而阿俏卻始終覺得哪里不對,“按理說該是孟大哥試飛的,他怎么就偏偏回鄉(xiāng)去了?” “人家頭生子滿月,幾年沒回去了,請假回鄉(xiāng)也是人之常情。”范盛光覺得無所謂。 阿俏卻想,若是孟景良對飛行真有那樣的熱情,將回鄉(xiāng)的日子押后幾日再走也不奇怪,這般急急忙忙地走了……她搖搖頭,也覺得自己多慮了。 “阿俏,方便來我這邊說句話么?”過來尋阿俏的是鄧教授的夫人,鄧太太。這位教授夫人一向待阿俏很好,阿俏趕緊放下手中的活計,提高聲音問:“爐上早先燉了水,要不要我順帶手為您沏一壺紅茶?” 鄧太太也喝茶,只是卻喝紅茶,喝起來的時候還要在里面放奶精的。 鄧太太聞聲就笑,轉頭對身邊候著的丈夫說:“你看這孩子多機靈,將我的喜好和口味摸得一清二楚。” 阿俏有些奇怪,她倒是沒想到竟是鄧教授夫婦兩個要與她一起說話。 她快手快腳地將紅茶沏了,拎上茶壺去找鄧教授夫婦。鄧教授夫婦卻是將她迎到鄧教授的辦公室里,三個人一起落座了,鄧太太伸胳膊肘抵抵教授,小聲說:“你說吧!” 鄧教授抬了抬鼻梁上的鏡架,望著阿俏,憋了半天,轉頭向夫人求饒似的說:“還是你來吧!” 阿俏坐在對面莫名奇妙,但是看他們夫婦兩人神情可愛,她有些忍不住想笑。 “這個……阿俏,今天我們兩位是想問問你,最近周牧云那小伙子,有向你提起什么沒有?” “周牧云?”阿俏忍不住揚起眉,她還真沒想到夫婦兩人跟她提的竟是這人。 “沒有,什么也沒有!”最近周牧云全神貫注地忙著準備試飛的事,還真沒顧得上阿俏。不過有時候在食堂見到了,打個招呼而已。 “是這樣啊!”鄧太太忍不住白了一眼教授,鄧教授有點兒像是犯了錯誤的孩子似的,頭一縮趕緊別過臉去。 “阿俏你可能也知道了,后天,后天周牧云會有一次非常緊要的試飛。”鄧太太呷了一口茶,雙手握住茶杯,盯著阿俏緩緩地說。 阿俏點點頭:“這我聽說了。” “不過,有可能你還不知道,這次試飛會是一次非常危險的試飛。周牧云已經是我們這里最優(yōu)秀的試飛員了,我們充分信任周牧云的能力,可是我們卻也不得不正視這一次試飛的危險性。” “即使是周牧云,也無法保證這次試飛一定能夠順利完成。”鄧太太越說越慢,阿俏則越聽越是緊張。 “那……那難道不能再等等,或者……或者另外想想別的法子。一定要這樣試飛嗎?”阿俏忍不住開口問。 鄧教授似乎有些羞愧,將眼鏡從鼻梁上摘下來,低頭尋了塊手巾努力在擦。 鄧太太的性格則是直來直往,有什么說什么,她柔聲對阿俏說:“地面上能做的一切測試和檢查都做了,但也無法絕對保證試飛員在空中的安全。你若這樣問,我只能答你一句,這樣危險的事情,總需要有人去做。” 阿俏低下頭,她無法理解這些航空人的豪情,卻也敬佩他們一往無前的勇氣與決心。 “那,我可以做什么呢?”阿俏有些疑惑地望著鄧太太。 鄧太太忍不住笑了:“周牧云有沒有當你的面說過他喜歡你?” 阿俏聽了,睜圓了眼趕緊搖手,大聲說:“沒有沒有,這個真沒有,我和他經常吵架,我經常損他,他也總是損我來著……” 鄧教授擦完眼鏡之后,又用那手巾將額頭上的汗珠擦了擦。 鄧太太更加好笑:“那你呢,你會覺得時時想見到他,若是見不到他,你心頭會非常非常不安么?” 阿俏櫻口微張,愣在原地。 所以鄧教授夫婦在懷疑她喜歡周牧云? 她難道不該恨周牧云么? 她嘗試過恨的,可這份恨從沒讓她心里舒服過。而在惠山相處了將近兩年,她終于覺得,周牧云不是個十惡不赦的人,只是個大男孩而已。她想,或許她可以慢慢地原宥他,原諒那些這輩子他其實沒有犯過的過錯。 可是若說喜歡,那還遠遠談不上,她如今終于能做到心平氣和地與周牧云相處了,卻從來沒體會過那種念茲在茲、無時以忘的感覺。 她從未喜歡過周牧云。 可是等等,鄧太太剛才說的是什么,時時想見,可見不到時,又非常非常不安么?阿俏此刻就只能想起惠泉前焦急守候的那一夜,那時她當真非常非常不安,可心里卻又是堅定的:若是他不出現,她恐怕會一直這樣等下去…… “沒有。”阿俏向鄧教授夫婦搖了搖頭,免得這兩位見到自己發(fā)呆,又誤會了什么。 鄧太太登時嘆了一口氣,轉頭在丈夫的手上拍了一記,說:“我說的吧,叫你不要亂點鴛鴦譜。阿俏若有心,他們兩個早就成了。拖到現在,雖然我看周牧云有一點那意思,可是阿俏無心,你就不要再胡亂撮合了好不好?” 鄧教授唯夫人之命是從,趕緊將眼鏡重新架回鼻梁上,頗為慌亂地向阿俏道歉:“阮姑娘,真是對不起,真是對不起,不過你這樣坦白而大方的女孩子,真的很像我……很像新派人士。” 很明顯他本來想說“真的很像我夫人”,然后被鄧太太在背后拍了一記,趕緊改口了。 “不過,阮姑娘,我可以向你提一件或許會令你感到為難的請求么?”鄧教授眼光殷切,望著阿俏。 “您請盡管說。”阿俏面對這位德高望重、卻又有點兒孩子氣的老教授,拒絕的話不怎么說得出口。 “若是周牧云……周牧云這孩子,在試飛前來找你,想來向你表達什么,我想請你,請你不要讓他徹底失卻希望。”鄧教授的聲音有點兒發(fā)顫,似乎自己也覺得這個要求太過為難阿俏,有些恥于出口。 “我、我……”阿俏聽了這個請求,本想直接拒絕的。 若是周牧云當真來尋她,阿俏除了明白地拒絕之外,不會作任何其他想法。可是…… “對不起,阮姑娘,我知道這有點兒強人所難了,可是……可是你可能最近沒有接觸過他,他的壓力很大,精神很緊張,不熟悉他的人可能看不出來。”鄧教授這番話自己也說得很緊張,“我真的不是要求阮姑娘你違心地答應他什么,我只希望你模棱兩可一點,請不要把話說死,盡量不要把話說死,而是讓他保留一點……讓他保留一點希望!” 老教授十分緊張地望著阿俏。 阿俏卻微微偏著頭,不知想起了什么,眼神里似乎帶了點兒……憂傷。 過了片刻阿俏突然想起了什么,抬起頭看向鄧教授夫婦,低聲說:“請你們二位放心吧!如果周牧云真的想對我表達什么,他是不會在試飛之前說的。” 第91章 阿俏的確是了解周牧云的,她在鄧教授夫婦面前說的這番話,若是教周牧云聽見,也只會暗暗點頭,曉得阿俏已經全明白了自己。 他是個男人在完成危險任務之前,在有能力有資格承擔這個女人的一輩子之前,他不想再貿貿然去表達,只有等到他平安降落,一切才有機會。 可是有時候周牧云心里也癢癢的,這份心意沉沉地壓在他心頭,他也想讓她知道萬一阿俏也在等著他表白呢? 只是這念頭在周牧云腦海里只是一閃而過,他會立即拋去雜念,將全部精神集中在試飛的準備工作上,畢竟只有順利返航,安全降落,才有機會說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