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節
一句話,立刻令阿俏糾結了多時的難題迎刃而解。 李善人被自家夫人推得踉蹌幾步,來到阿俏跟前,看著眼前這個姑娘,李善人想想他的希望至此已經全化為泡影,再加上剛剛得知他信任已久的女人竟然也騙他作弄他,這股子氣無處可去,這李善人心頭便再無“善”這一個字,他惟愿見到旁人痛苦,自己心頭才會覺得好過些。 這李善人當即在阿俏耳邊低聲說了兩句。 阿俏立即變了臉色。 她抬頭,帶著無法相信的眼光死死地盯著李善人。 這李“善”人低低笑了一聲,突然提高了聲音,獰笑道:“不信你自己去想” 阿俏略一沉吟,轉身就走。 李善人在她身后哈哈大笑,瘋了也似地大喊:“去吧,快去吧,再去晚一步,恐怕你就終身遺憾,這輩子也沒法兒釋懷啦!” 阿俏咬緊牙關,真如李善人所說的那樣,拼了命往山腰上奔過去,途中偶遇了孟景良和挺著肚子即將要生產的范惠紅,都沒顧得上打招呼,一氣兒直接往西林館去了。 早先李善人在她耳邊轉告她的,是三天前靜觀大師告訴李善人的話,“你若一定要如此刁難,我就只能告訴你,三日之后,這世間就再也沒有‘云林菜’的傳人這一說了。” 這是靜觀請求李善人,也是她逼迫威脅李善人的最后手段。 如果世間沒有了靜觀師太,李善人讓姜曼容回惠山的指望就全盤落空,而惠山本地人,則別無選擇,只能認可阿俏作為“云林菜”的傳人。 阿俏一面往西林館狂奔,一面記起靜觀師太曾在她耳邊說過的話:“阿俏,你師父會在人前力保你成為‘云林菜’的傳人,不管付出什么代價!” “阿俏,師父能找到你,心里很滿足!” “能完成老父的心愿,師父在世,再無所求了。” 阿俏越是回想,腳步越是急促。她怎么早沒有看清靜觀師父的異樣,若真的讓靜觀為她付出這樣的犧牲,她真的會如李善人所詛咒的那樣,終身遺憾,一輩子沒法兒原諒自己。 她不要。 到了這會兒,阿俏早已顧不上什么名聲外物了。在惠山的這許多日日夜夜,她早已學到了她想要學的,她再也不是剛來時那個外表看來銳利,內心卻依舊會偶爾覺得卑微的姑娘了。哪怕沒有什么“傳人”的名分,她也有這個自信能夠將“云林菜”的傳統妥善地接下來。 阿俏直接沖進西林館的山門,扶著門柱大喘了一陣,然后收束心神,放輕腳步,往靜觀師太的禪房緩步走去。 禪房的門依舊洞開著,可以看見靜觀師太依舊在禪房正中的蒲團上打坐,雙目緊閉,與早間阿俏離開西林館的時候一模一樣。 阿俏的氣息漸漸緩下來,可是胸口的一顆心卻劇烈地狂跳著。 她走進靜觀師太的禪房,輕手輕腳地在靜觀面前跪下。她望著靜觀,小聲小聲地說:“師父,師父我做到了。” 她憑借一副二十景的《輞川圖小樣》征服了人們的心;機緣巧合,李善人那塊的攔路的大石也在最后一刻被人掃除了。 禪房里很安靜,靜觀師太依舊默默坐著,雙目緊閉,一動不動,沒有任何反應,不見她胸口起伏,也聽不到她呼吸的聲音。 阿俏的淚終于忍不住撲簌而下,她深深地朝靜觀拜下去,帶著哭腔說:“師父……師父您睜開眼看一看,我……我真的做到了。” 靜觀師父執著了這么久的心愿,如今終于實現了。 “阿俏” 阿俏拜倒的時候,耳邊響起靜觀那一向慈和的嗓音。阿俏雙肩一震,趕緊抬起頭,只見靜觀此刻已經睜開了眼,一雙眼明凈而澄澈,面帶微笑,望著眼前的小姑娘。 阿俏膝行兩步上前,伸手握住了靜觀的雙手,顫聲道:“師父,師父……我聽李善人說……我嚇壞了,我真的好怕……” 她怕靜觀因為她的緣故離開人世,她可以什么都不要,卻不能坐看靜觀如此為她犧牲。 “李善人都說了些啥?”靜觀突然沖阿俏眨了眨眼,平素一向佛學造詣深厚、法相端嚴的大師,眼里現出一點點狡黠。 “這個……”阿俏好像明白了什么,眼前她這位年高德勛的師父,看起來真的像是一位妙計得逞、正在得意的小姑娘。 “出家人不打誑語,”靜觀雙手合什,低頭誦了一句佛法,然后又補了一句,“可是佛祖也沒說過,對那些心存惡意的人也一定得說真話呀!” 阿俏終于忍不住給逗得笑了起來,亮晶晶的淚水尚自掛在她臉上,她卻已經笑得歡暢,突然上前,伸手圈住了靜觀的腰,將臉埋在靜觀懷里她真是太開心了。 靜觀眼里面上的笑意則漸漸轉為平靜無波,她伸手撫著阿俏一頭短發,低聲說道:“孩子,傻孩子……向死而生,本就是我們每個人的宿命啊!” 第89章 四月初八佛誕之后,惠山這里諸事順逐。 靜觀師太病體完全痊愈。她親自帶阿俏下山,去感謝惠山禪寺住持,謝過之前闔寺對阿俏那道《輞川圖小樣》的支持與幫忙。住持卻反過來恭喜靜觀,賀她業障已除,不再執著,得證大道不過是朝夕之間的事。 相比西林館的喜氣洋洋,李善人那里則是風雨飄搖,糟心的事一堆一堆。除了初八那天他在眾人面前被老婆修理了一回,之后更是爆出了李善人的繅絲廠無辜壓榨工人,克扣工錢并延時放工,被工人們聚在一起聲討了。李善人自顧不暇,而他那個“善人”的名號,此刻反而成為最大的諷刺。 至于此前李善人強壓著不愿讓阿俏成為“云林菜”傳人的事,就再也無人提起,漸漸地惠山本地就都默認了這個事實。 阿俏正在考慮何時回省城的問題,畢竟現在靜觀身子康健,她沒有必要一直待在惠山。這時候頗有經營頭腦的張老板前來找她,想與她合作,請她在省城幫忙打響“云林菜”的名號。 “那天姑娘在‘云林小宴’上說的,該讓這菜式生生不息,享有它應得的美譽,這話真是振聾發聵,我張某人實在是佩服姑娘的胸襟啊!” 這位張老板是做惠山一帶游客的生意的,開了兩家旅舍,而太湖上泛舟的游船,十停之中有八停是這張老板名下的。 “我現在在和師父商量,想以后每年四月回惠山住一個月。一來幫師父料理佛誕日的素席面,二來在附近多走走,將飲食上的事和大家多交流交流。”阿俏向張老板說出了她的打算,“至于省城那邊,張老板想做的本就是一件好事,我自然會鼎力支持。” 張老板大喜,又問起阿俏的歸期,阿俏只笑著說“不急”。 她心里卻暗暗納悶,其實她頗想回省城看一看那邊的情形,然而早先卻收到了阮清瑤親自給她來信,說是過幾天會陪周逸云一起過來散散心,讓阿俏在惠山多留幾日,到時候姐妹們可以一起結伴回省城。 這阮清瑤素來喜歡上海或是省城這樣的都市生活,而過不慣惠山這邊鄉下的平靜日子,怎么就又要陪周逸云一起過來了? 不過她反正打算將惠山這一帶的菜式做法與各種食材好生整理一遍,這項工作工程浩大,沒那么快能完工,她索性耐下性子,一面做這些細致的工作,一面等著看著阮清瑤究竟想搗鼓什么幺蛾子。 平靜的日子總是過得飛快,不幾日的功夫,阿俏下山去飛行學校幫廚的時候,就和范盛光一起煮了滿滿一大鍋的紅雞蛋孟景良與范惠紅的頭胎兒子,滿月了。 范惠紅出月之后,抱著兒子到學校里來過。滿學校都是粗枝大葉的大男生,范惠紅就只和阿俏一起說說話。阿俏偶爾覺得范惠紅情緒并不太高,說話也日漸少了,除了照顧兒子之外,就總是盯著哪里怔怔出神。 阿俏便問起她什么時候與孟景良一起回代州。范惠紅這才驚起,轉頭看向阿俏,臉上似乎多了些笑模樣,說:“快了,快了,就這一兩天了。” 與此同時,孟景良則在飛行跑道一側向學校里幾個要好的兄弟告辭:“各位,我們這次回去,總要兩個多月才能回來。祝各位一切順利,老周,”他說著看向周牧云,與他握了握手,說:“新機型的試飛,有信心么?” 周牧云斜睨他一眼,笑了一聲:“你以為全校就只有你一個會試飛么?你就瞧好了吧,等你回來的時候,沒準咱們的新機型已經能編隊一起飛了。回頭那領航可得是我哈!” 孟景良欣喜地拍拍周牧云的肩膀,又說:“我怎么可能跟你搶領航的位置?”他又壓低了聲音,小聲道:“兄弟,加把勁兒,不要錯過機會,等我回來的時候,最好能吃上你的喜酒哈!” 周牧云臉上微微一紅,哼了一聲,說:“什么錯過不錯過機會的,我周牧云是什么人,我一出馬,難道還有人會拒絕我?” 他嘴上這么說,心里卻不免打著小鼓,暗自琢磨:到底什么才是最好的機會? 孟景良見他這副神情,險些笑出聲,卻沒說破,只繼續勉勵了一句,然后轉身往食堂那邊過去,去尋他的妻兒去了。 三天之后,孟景良已經帶著范惠紅來到了浦口火車站。 天氣已經很暖和,火車站不時能見到時髦靚麗的女郎,穿著剪裁合身的旗袍,一邁步就露出最近風靡的玻璃襪子。 孟景良瞅瞅身邊的妻子。 范惠紅依舊穿著厚實立領長袍,袖子長長的,遮著連手腕都不露。孟景良知道她總說剛出月子沒多久,需要保養。再看看,范惠紅婚前那條垂在后腰的長辮子如今在腦后盤成了個圓髻,則令范惠紅整個人顯得更加老氣橫秋,仿佛三十余歲的婦人,站在孟景良這樣高大英武的年輕人身邊,總好像有些不搭。 孟景良在心里嘆了口氣,不動聲色地將懷里抱著的兒子交到范惠紅手里。 “你在這里站著不要動,我去買幾個香瓜去,帶在車上剖著吃。”孟景良囑咐妻子,找個由頭走開。 范惠紅點點頭。孟景良左右看看,見鐵軌上無車,便手腳敏捷地翻下月臺,快步奔到對面,去那販賣水果的攤販跟前問價。 范惠紅懷里的嬰孩登時抽抽搭搭地哭了起來。范惠紅低頭去哄,心里有些發急,不知這孩子到底是餓了還是尿了,她一抬頭,便想要喚丈夫,一望對面月臺,卻猛然發現孟景良的身影消失不見。 范惠紅大驚,而她懷里的孩子則哭得越發響亮。 “景良!”范惠紅站在月臺上大喊一聲,無人應答,偌大的車站內依舊無比喧囂,可是范惠紅卻孤獨無比,驚惶無比,她若沒了丈夫,可就什么都沒有了。 范惠紅抬腳就朝月臺奔去,想要學剛才丈夫的模樣跳下月臺,奔到對面去。可就在這時,一駕列車緩緩而來,汽笛長鳴一聲,擋住了范惠紅的去路。 “景良” 范惠紅又喊了一聲,卻被汽笛聲徹底掩住。 不知何時,原本在范惠紅身邊閑逛溜達的幾名候車乘客,一起聚到范惠紅身邊,三面圍著她,有人低聲開口:“還想見到你的丈夫么?若是想,就跟我們來!” 范惠紅喂飽襁褓中的嬰兒,又將他好生哄睡了,才來到門邊,怯生生地說了一句:“可以了。” 早先發生的事很奇怪,孟景良消失之后,有人將范惠紅押到這里的一間靜室,卻給她提供了熱水和食物,讓她一個人待著先將孩子照顧好。范惠紅問帶她來的人孟景良在哪里,旁人只說她不久就會見到的,要她耐心等待。 可是范惠紅怎么坐得住。 她本是個舊式女子,平生所做最勇敢的事,就是偷偷南下,將自己的終身交給了孟景良。將那條錦帶系在孟景良腕上的時候,范惠紅曾告訴自己,她絕對不會后悔,畢竟是她從小就喜歡了很久的孟家哥哥啊。 可是兩人成親成了一陣之后,范惠紅卻慢慢覺出自己到底是配不上孟景良。她始終是個怯懦的無能的女子,沒讀過什么書,丈夫平時學的東西,關心的東西,她都不懂,她唯一能做的只是照料丈夫的日常起居,為他洗衣做飯。 如今丈夫失蹤,她被人莫名奇妙地帶到這里來,可是范惠紅卻抖著嘴唇,慌亂不知所以,她沒有任何應變的能力,沒了丈夫,她就一籌莫展了。 所幸將她帶到這里的人沒有做出什么侵犯她和兒子的事,相反,過了一會兒,一名面相英俊,穿著長衫,戴著禮帽的年輕人走進了這間屋子,摘下禮帽,微微點頭,算是打招呼。 “方便坐下,問你幾句話么?”那名年輕人笑得十分和藹,彬彬有禮地詢問,令范惠紅不自覺地點了點頭。 “你是孟太太吧!我姓沈,以前是孟景良的朋友。” 他這話說得有些奇怪,“以前是孟景良的朋友”,現在不是了。 “我想問的是,你和景良一起出來到這里,景良有沒有交給你保管什么東西?”這位沈先生聲音溫和,可聲音里有種叫人無法抗拒的力量。 范惠紅想也沒想,搖了搖頭,果斷地答道:“沒有!” 那沈先生立即便笑了,范惠紅實在是沒想到這世上還有笑起來這么好看的人,她原本以為她的孟景良已經是世上最英俊的男人,可不知不覺地,心頭這種執念,也悄然發生了變化。 “景良教你這么答的吧,”沈先生柔和地問,“一聽就聽出來了。” “其實我,”這位沈先生語速放緩,似乎有些猶豫,不知道該不該提起下面要說的這件事,“其實我……本來不愿意將這些給你看的,畢竟人說,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婚,可是我看著你這樣,多少也替你感到不值。我想這些……你至少有權力知道。” 說著他一伸手,將幾張黑白相片攤在桌面上。 范惠紅猶豫著拿起桌面上的相片,在里面她看見了孟景良……和一名陌生的女子。那女子燙著一頭時髦的大卷發,露出長長的一截藕臂,和孟景良……靠得很近。 “這是上次孟景良被學校派來省城公干的時候的事,那時候你應該……” 范惠紅知道對方想說什么,孟景良去省城那次,她正身懷六甲,大腹便便。 她雙手顫抖,翻至下一張。 “這一張是孟景良在惠山之外的鎮子上,那一間,是暗地里做皮rou生意的那種。” “這一張則是……” 對方這一字一句說得輕描淡寫,可每一字每一句都像是利刃一般扎在范惠紅心上。 她終于再也忍不住了,將面前的照片往前一推,將頭埋在雙臂之間,放聲大哭起來。 “不是每一次堅持都一定會有好結果。”沈先生眼含憐憫,望著范惠紅,“可是你若仔細去想,這不過是你人生的第一個賭局押錯了注,賭輸了而已。你又何須如此悲觀,而不去嘗試努力翻盤呢?” 范惠紅聽了這話,終于不再痛哭出聲,可也免不了淚如雨下。半晌,她止了淚,將身邊嬰兒抱了起來,微微點頭說:“您……說得對。孟景良是交了些東西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