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節
周牧云大方地點了頭:“行!” 阿俏二話不說,蒙上了周牧云的眼,隨即將衣袖塞到他手里,慢慢牽著他起身,過來灶臺跟前。 周牧云揭下眼上的綢巾,看了一眼,說:“這回好多了!” 盤上不過寥寥幾件材料,意趣卻要比上回更加明顯。 “周大畫家,你看這個是什么?”阿俏滿懷希望地望著周牧云。 “這個么……意象還不夠明顯,我若是猜,或許會猜個‘春光燦爛’!”周牧云望望灶臺前隔著的拼盤,明白了阿俏為什么一定要引他過來也就是此處,光線最好,既不過亮,也不會顯得太暗。 阿俏扁扁嘴,心頭有點兒失望,卻也只能謝過周牧云,看著他自管自回去,繼續往躺椅上一臥,舒舒服服地吹著穿堂風。 隔了一天,阿俏再次過來請,蒙上周牧云的眼,再解開。 周牧云:“這回看著該是,‘花團錦簇’!” 阿俏大喜,卻聽周牧云在抱怨:“可這也太花團錦簇了吧,一只盤子上十七八個顏色,你沒學過配色么,超過十個顏色就已經是大忌了,俗話說看花了眼看花了眼,顏色這么花,怎么能叫人不看花眼?你是在做‘云林菜’、復刻《輞川圖》,不是在做大姑娘的花棉襖!” 阿俏服氣地閉上嘴,心道:好吧,算你贏! 第三回周牧云再揭下眼上蒙著的綢巾,望著眼前瓷盤,脫口而出:“青草池塘?” 阿俏沒說話,望著他笑。周牧云則沖阿俏伸出個拇指:這回的意境雖然簡單,可是已經非常明顯,呼之欲出,連他周牧云都不得不承認,不過短短幾天功夫,阿俏就能悟到這些,的確是個非常聰明的女孩子。 第四回,周牧云:“亭臺掩映?”阿俏點了頭。 第五回,周牧云:“舟楫往還?”阿俏稱是。 第六回,周牧云:“云水流肆?” 阿俏笑了,道:“今天這題很難,我本來以為你會猜錯的。” 周牧云哼了一聲,故意酷酷地說:“我怎么會猜錯?” 第七回,第八回,第九回…… 眼看著夏盡秋來,食堂里吹著的穿堂風已經顯得太涼了些,周牧云卻養成了習慣,每天一定要到這里來看一陣書,有時看入神了,就一直看到傍晚。 這天忽然有一雙手,自后蒙上了周牧云的眼。周牧云立即喚:“阿俏!” 身后的人不答話,周牧云老實不客氣,也伸出雙手,按在覆著眼的那一對小手上他按了按,覺得這對手掌很小巧,肥肥厚厚的,非常可愛。 “老周,你……你可別撓我,怪癢的哈哈哈哈,你、你可別著急,委屈你一小會兒啊!”身后響起的竟然是范盛光的聲音。周牧云的手倏地就收了回來:他可沒想輕薄小范師傅,誤傷,這純粹是誤傷! 接著有細碎的腳步聲過來,有什么東西放在自己面前。 “老周,生日快樂!”阿俏細聲細氣地說,將一雙筷子塞在周牧云手里。 接著范盛光收回了他那一對胖而敏捷的小手。 周牧云望著眼前自己那一大碗壽面,條件反射地問:“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 他那碗面里還盛著一只炸得香氣撲鼻的荷包蛋,一小疊薄薄的筍脯,看起來倒真有點兒唐詩里的那意思。 周圍的人全笑了。阿俏笑得尤其開心,說:“真陣子總是讓你幫我,真是過意不去,今天特地做一碗長壽面謝你!” 周牧云故意虎著臉,說:“你以為做一碗壽面就能將我糊弄過去么?” 旁邊登時有人起哄:“不如給老周每年做一碗壽面,多做幾年……要是能做一輩子就好了!” 周牧云心里甜絲絲的,抬起臉望著阿俏,不說話,也不動筷子。 阿俏卻沒有半點羞態,反而落落大方地抬起頭:“以后你們誰過生日,也一樣都有這樣一碗長壽面,前提條件是要提前一天把你們過生日的消息告訴小范師傅或者是我,最好帶上學生證,以防你們誰盤算著一年里頭要過好幾次生日……” 聽到這里,原來起哄的人都顧不上周牧云了,一起繞著阿俏歡呼起來。 周牧云無奈地搖搖頭,伸筷子挾了面送入口中。飛行學校這邊條件清苦,吃住環境什么都和在省城的周公館不能比,周牧云這回慶生,也不過是額外多一碗加了蛋的面條,與上回他meimei十八歲慶生那回相比,實在是天壤之別。 可是周牧云挾了那筷子面送入口中,細嚼了一陣,才慢慢地品出滋味,覺得他這個生日,比起上回meimei周逸云的生日,過得實在是舒心得多了。 省城那間專營古董文玩的知古齋,近來生意興隆,時常有人進進出出。店主人沈謙剛送走一位,底下人已經來報:“惠山那邊的消息已經到了。” 沈謙聽聞,忍不住唇角上翹。他點點頭,惠山過來的人進屋,從他行了一禮,喚了一聲:“小爺叔!” 手下人替沈謙將辦公室的門戶關好,退了出去,在外守著。 來人將惠山之行的所見和打聽到的消息都夾在一個文件袋里,遞給了沈謙,然后在一旁候著,等待小爺叔的問題。 沈謙開門見山,放低了聲音問:“她還好么?” “回小爺叔的話,她近來像是解決了什么難題,整個人看上去很輕松很自在,整天忙個不停的時候都還不忘了哼著歌兒,與附近周圍的人相處得也都不錯。” 沈謙點點頭。 “李善人的背景與家事,都已經一一查清了。” 來人點頭,“都查清了,全在這文件袋里,兄弟們都在等小爺叔的指示。到時您只要說一句話就成。” 沈謙表示滿意,接著問:“學校那邊,上次提起的疑點,還有什么沒查過的么?” “小爺叔,已經按您說的,都查過一遍,可是離上回墜機的時間相隔太遠,好多證據已經湮滅了。這次去查,著實是……一無所獲。” 沈謙聽見,站起身,在辦公室里來回踱著步,思考著,偶爾來到窗前,看著樓下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 “將查證的重點,轉到孟景良身上。”沈謙平靜地說。 “孟景良?”那位屬下有些懵,“孟景良上次臨危受命,冒著巨大的風險成功完成了試飛,在學校里簡直是一位英雄人物。而且他還,他還……” “他還抱得美人歸,這件事情在學校引起轟動,被人一時傳為佳話對不對?”沈謙笑著回頭。 “是,最近他的妻子已經有身孕了。聽說孟景良有意等孩子出生以后就請假,攜妻兒一起回老家一趟。” 沈謙一面琢磨一面轉過身來,嘆道:“我有種預感,這位孟景良,有可能比我們想象的更要精明一點!” “你想一想,如果當時孟景良那一飛,其實根本就沒冒什么風險呢?” “小,小爺叔,您說什么,”他那位屬下聽得一頭霧水。 沈謙笑著虛踢來人一腳,笑道:“要你去查你就去查,順便照應一下阮家那丫頭!” 那人才恍然大悟,曉得在小爺叔心頭,那位阮姑娘恐怕才是第一要務,其他都是順帶的。他趕緊應下告辭。 辦公室里只留下了沈謙一個人。他自管自走到辦公桌旁,拆開那只文件袋,按標簽取了一份出來,拿在手里慢慢地翻著。 他一路看著,偶爾微笑,偶爾皺眉,看到最后,“啪”的一聲合上了文件,無聲無息地嘆出一口氣:他并不是不想去惠山親眼看看她,只是事情還沒有清晰的頭緒,他生怕離她越近,就越會給她帶來危險。 各種顧慮和想見她的沖動交織在一處,令沈謙一人坐在辦公室里,一動不動地倚在椅上坐了幾分鐘,才支起身子,開始看起袋子里的其他文件。 這時有人在敲門,輕聲請示:“老板,有一位姓周的小姐,在樓下問您在不在店里,說是想上來見見您。” 沈謙聞言,輕輕一挑眉,微笑道:“你告訴她,就說我說的,我此刻不在店里。” 外頭候著的人聽了這話險些傻掉:他難道能跑去跟人說,我們老板說他不在? 可是他也知道這沈老板的脾氣,向來是說一不二的,伙計只能將原話轉達給樓下候著的周小姐聽。 這位姓周的小姐聽了臉色雖然不好看,可是也算是通情達理,知道沈老板是明確拒絕見她,強撐著露了個笑臉離開了。 這伙計終于明白了一個道理,在“知古齋”這么個地方,沈老板有想見的人,也有不想見的人。雖說這想見的人暫且還不能時時見到,不想見的人卻總隨時送上門,可是這老板卻是個面軟心硬的主兒,從來不會隨便改變心意。 時光飛逝,轉眼間冬去春回。 當初靜觀大師曾經在佛前承諾過,《輞川圖小樣》與“云林菜”的傳承,來年佛誕日之前要給惠山本地人一個交代。因此一進三月,阿俏就已經著手在做各種準備。 到了三月中,阮家當家主事的二太太寧淑從省城介紹了一名專營各式水產的行商到惠山,給惠山本地人供應外地產的時鮮水產,如梭子蟹、明蝦、蚶、螺之類,價格便宜貨也很地道。 惠山當地人心里有七八分明白:阮家這么做也是為了阮家的女兒阿俏要順利繼承“云林菜”的名號,就需要證明自己,做出大家都能接受的云林菜式,這里頭好食材功不可沒。阮家給了惠山這里這樣一個渠道,也是表明了態度,這是全力支持,要力推阿俏成為云林菜的傳人。 李善人那頭則一面跳腳一面叫囂,說他早說了阮家是為了吞并“云林菜”這一脈才送了自家女兒來學藝的,看看這狐貍尾巴露出來了吧? 可大多數本地人卻大多已經了解了阿俏的為人,李善人的話,便再也沒什么人聽得進去。 第86章 四月初五這天,阿俏借了飛行學校的食堂,打算擺一席“云林小宴”,將云林一脈那些經典的菜式挨個兒做了一遍,呈在席上,也請惠山一帶的鄉里鄉親都過來看一看,嘗一嘗,認可她的手藝。 這“云林小宴”她原本打算與復刻的“輞川圖小樣”一起呈現的,可是思來想去,靜觀那幅空白的“輞川圖小樣”是去年四月初八那日在佛前被人指責,她便也憋了一口氣,要在一年以后的同一天,將這口氣給掙回來。 而這其他的云林菜式里頭又有些葷食,如鵝啊蟹啊之類,就干脆往前挪了三天,分開來單獨擺了個云林小宴。帖子送到去了惠山每一戶人家,請他們屆時一定到場。本地人家性情淳樸,聽說阿俏要請客,大多很高興,滿口應下。而小范夫婦則一定要前來給阿俏幫忙招呼,趕都趕不走。 豈料到了將將快要開席的時候,阿俏數了數人頭,應邀前來的,大約只有惠山本地人家的一半。 與她一向相熟的幾戶人家,南麓賈家,賈元章扶著年邁的父親賈老爺子早早就趕來了;那位如笑面佛一樣胖胖的生意人張老板也一早就到了,看著席面搓著手,十分期待。 然而李善人沒來。小范太太在一旁偷偷認了認,轉告阿俏,說沒來的人家大多都是有人在李善人名下的產業做工的。阿俏早就猜是這李善人在這節骨眼兒上做手腳,可已經到了此刻,箭在弦上,不得不發,阿俏心想,就算征服不了惠山所有人的胃,能征服其中的一半兒也是好的。 于是她去席間向眾人詢問:“開席之前,大家請先飲些茶潤潤口吧!” 阿俏見無異議,便親自提了燒至魚眼泡的水,卻沒有將水倒入茶壺泡茶,而是將茶倒在了一只海碗里。 “咦?”不少鄉民們見了這情形,都覺出奇。加上本地人一向好脾氣,謙和有禮,見到阿俏如此,大多靜靜地看著她,并無一人開口相詢。 只見那海碗里只盛著一只曬干了的蓮花,是一只蓮瓣合攏的花骨朵。微滾的熱水注入碗中,水汽氤氳之間,那蓮花便似重獲生機一樣,奇跡般地緩緩打開了最外圍的一片蓮瓣。 “呀!”這下子鄉民們再也耐不住了,一起圍上來,聚在這只海碗四周,驚訝地望著這蓮瓣繼續緩緩地向外打開,同時海碗里的茶湯也開始漸漸轉為澄澈的明黃色。一朵曬干了的蓮花,在這溫潤而芬芳的水汽之間,仿佛重新獲得了生命,重新盛放,并且釋放出新鮮蓮花才有的清新香氣。 “古法,這是云林先生古法!”賈老爺子搖搖晃晃地扶著拐杖站起身,伸手遙遙指向碗內的蓮花。 “老爺子說得對,”阿俏點點頭,“這確實是倪云林所記下的古法,按古法炮制,得此蓮花茶!” 她取了一只茶勺,從小范太太手中接過茶碗,依次為眾人盛了一匙海碗中的蓮瓣茶。 這一個亮相,給這些鄉民們的印象太深了,以至于每個人都愛不釋手地捧著茶碗中,聞著那混著蓮花香氣的茶味兒,怎么也舍不得飲下。 “大家不要舍不得,用來泡茶的蓮花我還備下了許多,一會兒每家都會送上幾朵,請各位盡情享用吧!”阿俏這樣說了,眾人才依言低頭品嘗。 每一席桌面上分別放著八碟涼菜,都是本地常吃的小菜,平平無奇。眾人好奇地打量來打量去,見此物平常,不由多少有些失望。 阿俏卻笑:“這些涼菜只是應景給大家佐個茶而已。至于云林菜里,冷菜拼盤這一項本就是長項,我師父去年的時候就已經答應大家了,三日之后,在惠山禪寺佛前,會給大家一個交代!” 阿俏這話說得自信而驕傲,她話音剛落,立時有人高聲接口道:“輞川圖!” 阿俏點頭,笑著道:“是,是‘輞川圖小樣’,一共二十景!” 這下眾人紛紛交換又驚又喜的眼神:拼盤乃是“看菜”,顧名思義,就是“看上去也要美”的菜式。而“看菜”之中,歷代就再也沒有超越梵正《輞川圖小樣》的作品。惠山一帶百姓們承襲自先輩,美學修養都不錯,有極高的眼光。他們自家平日也喜做拼盤,哪怕只是最尋常的小冷碟也要做得整齊好看,搭配美器。一聽說三日后能鑒賞“二十景”的《輞川圖小樣》,眾人的胃口一下子全被吊了起來。 “阿俏姑娘,這回不會再是空盤了吧!”有人高聲開口發問,回頭一看,見到靜觀大師的身影竟然也出現在食堂門口,趕緊改口:“畢竟靜觀大師修為高深,四大皆空,我等只是凡夫俗子,空盤給我等……我等是看不懂的啊!” 阿俏輕抿著嘴微笑:“您看著我,我不是跟您一樣,也是個活在塵世里的普通人?” 眾人一聽便放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