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節(jié)
季夫人嘆口氣,指著窗外,輕聲道:“我不講道理,季元現(xiàn),這世上比我不講道理的多了去了。你以為我是在拆散你們,棒打鴛鴦,破壞你倆年輕無畏的愛情?” “別天真了,季元現(xiàn),幾十年后我下去找你父親時,我怎么跟他交代。你也得虧宏安走得早,不然今天非打死你?!?/br> 季宏安是根教鞭,是條戒尺,季夫人狠心將他搬出來,是想下最后通牒。她要季元現(xiàn)的心防潰敗,要季元現(xiàn)想想整個家族。 想想那些榮耀,想想那些風(fēng)吹雨打、夾血帶腥的來路。 季家站在關(guān)口上,如今政治正確、沒有污點,簡直比什么都重要。這是自由開放、兼容并包、娛樂文學(xué)百花齊放的時代——但沒有一個,沒有一項,會大度容忍同性戀登上前臺。 他們不能以大搖大擺的姿態(tài),躍進(jìn)世人眼中。那些被主流價值觀所詬病的愛戀,甚至貼著病態(tài)的標(biāo)簽。 “這都什么時代了,mama……” 季元現(xiàn)從喉嚨里發(fā)出幾聲哀鳴,他雙眼泛紅,終于敢正視季夫人。 “2001年《中國精神障礙分類與診斷標(biāo)準(zhǔn)》里,將同性戀從精神疾病名單中剔除。這早就不是病了,也不是變態(tài)。為什么你們都不明白。” 這話是在問季夫人,又像是透過季夫人在問更多人。 這世上沒幾個明白人,可明白人大多都因“違反相關(guān)法律”而禁言。 喪鐘為誰而鳴,喪鐘為誰而鳴。 “我不管這是什么時代,我也從不認(rèn)為你是病了。兒子,mama只是不想你走如此艱難的路,我很難過,不是因為你喜歡男生而難過。” “我難過的是,在未來你會遭受數(shù)不清的白眼,遭受別人的不理解。我難過的是,有朝一日我離開你,誰來保護(hù)你?!?/br> 季夫人滅掉煙蒂,她目含悲憫,盯著自己的寶貝兒子。他還太小,意氣風(fēng)發(fā)。稚嫩的感情甚至經(jīng)不起現(xiàn)實推敲。 成為父母所需的代價太小,而培養(yǎng)一個孩子的代價又太大。 這也是她的心血,誰說父母容易? 季元現(xiàn)雙唇顫抖,自母親搬出季宏安,他便猛然察覺了肩上擔(dān)子。母親沒有放棄,整個家族亦沒放棄。 生在權(quán)力中心的人,誰不期待東山再起。玩政治的人,家族興衰就是生命。 他所消耗的,僅僅是母親的耐心,是長輩對他年少無知的縱容。 “可是……媽,我真不想和他分開。” “那立正川呢,你想過他的家庭嗎,知道為什么立家安排他出國?” 季夫人微抬下巴,在少年搖擺不定的心上,開了最后一槍。 “立老子病情加重,快不行了。立家希望去美國治療,最好的陪伴人就是立正川。這些話,他沒跟你說過吧。” “我也是今天才從立夫人那里得知,立家看重孝道,你難不成要立正川不孝?他肯定是要走的,隔著汪洋大海,隔著幾年光陰,你們還能堅持嗎?!?/br> “兒子,動動腦子。這世上濃烈的感情,哪一段不是在極濃時分,轉(zhuǎn)淡逝去。” “mama不希望你傷心?!?/br> 一段感情,熱烈芬芳時勇者無畏。而等將來時過境遷,年輕的沖動隨流消逝,等他們都變得不再有趣,這段乏善可陳的感情變得味如嚼蠟時,他們會不會因今日的決定而追悔莫及。 有些事不能將就,將就便算不得好。 道義在那里,道德也在那里。情誼在那里,原則也在那里。季元現(xiàn)上下唇一碰,“不想分開”四字說得容易??伤苋淌軤幊?,忍受濃情轉(zhuǎn)薄,卻不能忍受立正川違逆良心。 他擔(dān)不起的,是立正川被家人白眼,此后一生背負(fù)不孝二字。 季元現(xiàn)眼中的烈烈燭火,有一瞬吹燈拔蠟。他臉色發(fā)白,攥緊雙拳,身形微微顫抖。 這一槍果斷且威猛,擒住少年心底的命門。好似鮮血汩汩,風(fēng)干在深秋夜里。那些憤怒且傲慢的少年心緒,一朝散成滿空飛霧。 太難了。是不是,這條路進(jìn)退兩難。 立正川跟隨母親回家,頭一遭發(fā)現(xiàn)立夫人也能開飛車。不過四十分鐘,他們已倒車入庫,在自家停車場了。 立夫人一言不發(fā),踩著高跟走在前頭。一下一下,堪比槍聲。立正川努力讓自己鎮(zhèn)靜,他覺得母親肯定明白,或許前幾天試探對方時就明白了。 否則也不會“好意”提醒他。 “今天你爸不在家,”立夫人忽然道,接著她幾聲輕笑,“你真該好好慶幸一下。” 隨母親進(jìn)入書房,立正川杵在死寬的書桌前。他揣在褲兜里的手,不自禁蜷成團(tuán)。冷汗在后背掛著,要說不忐忑,那是騙人的。 立夫人靠在書桌邊,離兒子不過半米距離。她打量著,視線在他逐漸成熟的輪廓上逡巡。多俊,多帥的孩子。 她嘆口氣,“我們該從哪兒說起,是說多久了,還是說你是不是認(rèn)真的?;蛘?,我們單刀直入,說說怎么才能叫你倆分開?!?/br> 立夫人是生意人,問問題不愛繞彎。她從來都直擊要害,以免浪費彼此時間。 “我喜歡他兩年了,我以前沒喜歡過誰,也不知道自己喜歡的是男是女?!绷⒄ㄍζ鹦靥?,希望自己看起來更有底氣,“我只是喜歡季元現(xiàn),無關(guān)性別?!?/br> “你這話,倒還勇氣可嘉?!绷⒎蛉它c點頭,然后話鋒一轉(zhuǎn),“那我說明白了,你們分開吧。mama不干涉你的性向,但不贊成你們現(xiàn)在談戀愛。說什么影響學(xué)習(xí)都是借口,所以mama不說?!?/br> “我以平等的身份跟你講,立正川,你是必須要出國的。爺爺?shù)氖伦詡€兒好好掂量?,F(xiàn)在分開,還不算晚。沒那么多念想,也沒那么多糾紛?!?/br> “可能過幾年,你們自己就忘了?;仡^看這一段年少的愛情……暫且說你們是愛情。也許只會覺得好笑?!?/br> 過幾年,一切塵歸塵,土歸土,等少時記憶如蒙上油污的燈泡,如蓋上灰塵的時間膠囊,他們也許都會忘記,忘記年少愛過這么一個人。 太殘忍了。 立正川梗著脖子,緊緊拽住那一分二畝田的傲氣。 “我不?!?/br> 他拒絕商量,拒絕退讓。 立夫人不惱,她覺著是自己這些年來的教育出了問題。孩子離經(jīng)叛道,錯誤都在父母身上。沒把孩子教好,是父母的過失。 “當(dāng)年我和你父親就不該散養(yǎng)你,聽?wèi){你發(fā)展。阿川,mama和你商量行不行。這事兒我不告訴你爸爸,你和季元現(xiàn)分開,我們就當(dāng)此事從沒發(fā)生過。” “行不行?!?/br> “我不?!绷⒄ㄈ匀缡谴穑嫔幊?,帶著不可置信,“有些事發(fā)生了,它就是發(fā)生了。我不可能再回到原處,裝作不曾認(rèn)識季元現(xiàn)?!?/br> “媽,我喜歡他?!?/br> “您兒子,真正的喜歡他。” 立夫人的太陽xue突突跳,再怎么民主開放,也很難鎮(zhèn)定地聽著兒子說喜歡男生。這沖擊太強(qiáng)太直白,并不好受。 “正川,mama希望你……” “行了,媽。您出去,我跟他說?!?/br> 一道男聲打斷立夫人,他們下意識向門口看去。立森西裝革履,風(fēng)塵仆仆。他才從外地出差回來,本意來書房問候母親,沒想聽見這樣一出鬧劇。 立森脫掉外套,扯松領(lǐng)帶。他抬腳往書房里走,每走一步,立正川的臉色便慘白幾分。 立夫人思量片刻,端著水杯出門。她經(jīng)過立森時,輕聲道,“好好說,別太生氣。” 隨著房門關(guān)上,立正川還沒來得及從驚慌中回神。立森解開袖口,然后面無表情地抬腳踹到立正川胸口上。 這一腳沒留情面,直直將他踹翻在地。跌倒時腦勺撞上桌沿,“哐”的一聲!這下立正川懵了,他不敢置信地瞪大雙眼。 立森蹲下身,一把薅住立正川頭發(fā)。他冷漠道:“能耐了,敢和母親大小聲了。從小我沒打過你,今天開個戒。” 接著,一個響亮的大耳光扇在他左臉上。立正川口腔里血味彌漫,該是破了皮。他眼冒金星,半響沒提上氣兒,更別說好好思考。頭皮傳來陣陣疼痛,提醒他立森正處于盛怒的狀態(tài)。 “醒醒,蠢貨。我他媽求你做個人!你不考慮立家,也要考慮考慮季家!” “人季元現(xiàn)老爸倒臺,這幾年過得如履薄冰。好容易有點起色,想著季元現(xiàn)未來進(jìn)入政壇,東山再起。你瞧瞧你干的什么事,嗯?” 立森拍拍立正川的臉,想把他打醒似的。 “季家就一個季元現(xiàn),等你玩夠了,想拍屁股走人時,你要他怎么辦。不小了,馬上就十八了。老弟,成年人了?!?/br> “我拜托你用成人的擔(dān)當(dāng)想一想,啊。這話我就說一次,明天趕緊跟他分了。我不管你們愛得多轟轟烈烈,在現(xiàn)實面前都他媽算個屁?!?/br> 立森松開立正川,站起來。他從包里摸出煙盒,自顧自點上。立森走到窗邊,眉頭緊鎖。他也心疼,更多卻是憂慮。他直覺這樣不行,兩個男人,未來見不得臺面。 不可能一輩子偷偷摸摸,算個什么事兒。 身后一陣響動,立正川扶著書桌,慢慢爬起來。他晃了晃腦袋,抬手抹去嘴角血沫子。 “我不,哥?!?/br> “你他媽信不信老子弄死你!” 立森勃然大怒,手掌猛拍在窗上。玻璃顫顫巍巍,好似下一秒就會碎裂。 “老子叫你聽不懂人話!” 他們兄弟倆雙目赤紅,如沖冠之獸,各自亮出獠牙,互不退讓。立正川滿臉倔強(qiáng),他再次挺起胸膛,像幼獸蛻變,終敢于朝強(qiáng)大的敵人發(fā)起挑釁。 他說:“我不,哥?!?/br> “只要今天你沒打死我,我還是要和他在一起?!?/br> “只要今天你沒打死我,我走出這個屋,我還是喜歡他。 第五十章 昨夜鬧得太晚,季元現(xiàn)沒能睡著。季夫人叫他搬家,忤逆不得,只能照做。清早,季夫人沒顧上去政府“打卡”,押著兒子收拾行李,回了本家。 季元現(xiàn)按了按太陽xue,頭疼。之前潑皮無賴的所有厥詞,均被季夫人輕描淡寫一句:“你不回家,我就讓你奶奶們過來請你。”給堵了回去。 季老夫人和薛老夫人就好比季元現(xiàn)的指尖血,平時八竿子打不著,縱容他遷就他。真疼起來,一顆血珠十指連心。 季元現(xiàn)在老實之前,特不服氣地最后掙扎,“那云旗哥,他和承哥不也互相喜歡,你們不也同意了嗎?” 季夫人神情疲憊,通宵熬下來有些遭不住。她再如何強(qiáng)大,也不算年輕了。 “兒子,你要記住,你姓季,不姓薛。” “你擔(dān)負(fù)的是季家,是你父親、你爺爺奶奶傳承的東西。你要是姓薛,我才懶得管你?!?/br> 季元現(xiàn)回家前,給立正川發(fā)了消息:我先回家住幾天,你好生跟家人說。別吵架,別把事情鬧大了。 好心好意一句提醒,奈何發(fā)送的時間不湊巧。立正川接到短信時,正跪在立森的書桌前。 季家昨晚沒休息,立家亦沒休息。 立森瞧他冥頑不化,干脆不理不睬,任由立正川在這跪著。凌晨五點跪到現(xiàn)在,少說也有四個小時。 立正川雙膝麻木,他眼眶通紅。手機(jī)擺在立森的書桌上,立大少聽聞鈴聲,叼著煙吸一口。他緩緩?fù)鲁鰺熿F,斜著眼珠子瞥一眼。 然后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