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薛翃站起身來,又看一眼寶鸞,便帶了太醫們來到外間,因說道:“公主的這病因為綿延太久,急不得,要一步一步來調制,回頭我會叫人送保命丹跟如神散過來,臣太醫且記得,叮囑公主按時服用。” 陳太醫忙道:“仙長所說的‘保命丹’,可是《魯府禁方》里的那種——有朱砂、郁金、天麻、白附子、麝香、全蝎的?那可是有小毒不宜久服的,公主的身體又如此孱弱,只怕禁受不住。” “無妨,公主因久病,體內氣滯血瘀,要先用這一味藥,疏風散邪,安神開竅。” 幾位太醫商議了會兒,覺著這話有道理。 薛翃又道:“我在針灸上的造詣一般,不知哪位太醫的針灸最好?” 眾人便推劉太醫,薛翃點頭道:“我還要仔細想想如何施展針灸之法,配合藥石,公主的身體會好的快一些。” 薛翃又說道:“另外,公主的飲食上,好像并不妥當。” 陳太醫支吾了聲,答不上來。薛翃道:“平日照顧公主飲食的是誰?” 自打他們進門,寧康宮的這些宮女內侍都在跟前看著,聽薛翃問,其中一個長臉嬤嬤走了出來:“是我。” 薛翃道:“公主一日三餐,吃的都是什么?” 那嬤嬤笑道:“回道姑的話,公主的飲食,是宮內自有的定例,而且奴婢也不必對別人交代。” 薛翃淡淡道:“如今是給公主看病,自要知道公主的一切。就算藥石得當,吃食上配置不當甚至相沖,那也是白搭,嬤嬤的意思是不想配合,難道你不想公主的病好?” 嬤嬤一愣,又道:“太醫看病自是使得,可是、您是……” 薛翃道:“你覺著我來給公主看病,名不正言不順?我是陶真人的師妹,真人是皇上連傳兩道圣旨請進宮來的,你敢不把我放在眼里,是想要讓真人來跟你說話?” 嬤嬤臉色一變,訕笑道:“這奴婢當然是不敢的。” 薛翃道:“我以為皇宮是何等有規矩威嚴的地方,沒想到一個嬤嬤也能瞧不起陶真人,感情你的架子比皇帝還大,好的很啊。” 嬤嬤忙叫道:“奴婢萬萬沒有這樣的意思!” 薛翃冷道:“你有沒有這個意思,方才我跟幾位太醫都聽見了,我是為了公主的病才來的,十萬火急,你卻推三阻四,要么你是瞧不起真人,要么你是不想公主病好,——你不如告訴大家,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這嬤嬤原本見薛翃年紀不大,生得又清麗秀美,且是才進宮的道姑,雖是太醫陪著來的,可畢竟沒有皇帝的旨意,她自恃是寧康宮里的老人,又有“后臺”,所以并不把薛翃放在眼里,還想給她一個下馬威。 沒想到對方的口齒竟如此厲害,以陶真人跟皇帝兩座大山壓下來,這如何承受得了。 嬤嬤心頭慌張,忙跪在地上:“是奴婢一時失禮,一時說錯了話,請仙姑寬恕。不要當真。” 薛翃說道:“我自然不敢當真。只把你的言行原原本本告知真人,請真人稟奏皇上,只看他們兩位當不當真就是了。” “求仙姑饒命!”這老嬤嬤見她動了真格兒,俯身磕頭。 要是給皇帝知道她不把真人放在眼里,以正嘉皇帝那個心性,還能有命在嗎。 這跟隨的幾位太醫也沒想到,薛翃在他們跟前言語溫和云淡風輕,沒想到竟有如此雷厲風行的一面。 眾人在驚愕之余,其中劉太醫、陳太醫,彼此心中卻暗暗受用。 正在這時侯,外頭有內侍聲音道:“麗嬪娘娘到。” 第7章 在知道寶鸞公主是給麗嬪照看著的時候,薛翃還并不知道“麗嬪”是何人。 直到這會兒,望著從寧康宮外走進來的那盛裝女子,薛翃不禁啞然失笑:原來這就是麗嬪。 三年不見,當刮目相看,當初薛翃還是寵妃的時候,這位麗嬪娘娘,還是總往她云液宮跑去奉承的麗美人,沒想到如今已經位列九嬪了,看樣子,這三年里她的腿跑的也定然很勤,只不過大概是往梧臺宮何皇后那邊去奉承了。 眾太醫不禁也都臉色忐忑。 地上那跪著的伺候嬤嬤,聽見一聲“麗嬪娘娘到”,仿佛得了依仗,臉上驚慌失措的表情褪去不少,她看一眼薛翃,眼里流露出有恃無恐之色。 這會兒麗嬪已經在五六個宮女嬤嬤的簇擁下走了進來,她生得人如其名,艷麗嬌美,且又盛裝華服,看來氣勢非凡,比先前當美人的時候出息多了。 麗嬪看了一眼在場眾人,太醫們跟伺候公主的宮人們紛紛行禮。 只有薛翃伶仃立在原地,鶴立雞群。 麗嬪皺眉:“你是何人?”她其實早就聽說了太醫們領著和玉道長來給寶鸞公主看病,此刻卻故作不知。 薛翃僅僅單掌當胸微抬,道:“貧道和玉,稽首了。” 麗嬪見她竟不行禮,不過又想她身份特殊,畢竟不便發作,便耐著性子問道:“你就是跟隨陶天師進宮的和玉道長,果然生的不俗,你不在放鹿宮,如何到這里來了?” 旁邊陳太醫因自忖是自己攛掇的,怕給薛翃落了不是,便道:“回娘娘,和玉仙長的醫術高明,微臣便請她來為公主殿下請脈,或可有助于公主的病情。” 不料麗嬪正要尋他們的錯處呢,聽了這話,即刻冷笑起來:“你是宮內的太醫,能治就治,不能治就直說換人,可不許自作主張的叫什么別的古古怪怪的人來給公主看病,如果有什么三長兩短,你擔待得起嗎?” 陳太醫忙跪地。 薛翃聽到這里,看向麗嬪,正麗嬪也瞥向自己,這擺明是在殺雞給猴看,指桑罵槐。 薛翃便道:“娘娘所說古古怪怪的人,可是指的我嗎?” 麗嬪笑道:“這當然不是,道長是跟隨陶真人法駕的,宮里誰不給三分顏面。” 薛翃不動聲色道:“既然不是說我,那陳太醫就不必跪了,我也仍舊能給公主治病,娘娘可是這個意思?” 麗嬪一頓,勉強笑道:“雖然不是說道長,但也要給他們一個教訓,免得他們以后再自作主張,胡作非為。畢竟他們是宮內的太醫,自己不思量著精研醫術,為皇上分憂,卻總想著依仗別人,這如何了得,難道他們的俸祿也要給別人嗎?” 薛翃說道:“太醫這樣做,也是為了公主的病,不管找誰,只要能治好公主,就是為皇上分憂了。倒是麗嬪娘娘,聽說公主是皇上交付娘娘照料的,按理說,娘娘當擔起做母親的職責好生照料公主,可是自打娘娘接手以來,公主的病連著兩年多不見好,反而越發重了,娘娘可盡到自己的職責了?” “你、你在質問本宮?”麗嬪無法相信。 “質問不敢當,只是因為娘娘方才的話,貧道不由就想多了,”薛翃道:“照娘娘的意思,陳太醫治不了公主,就該直言換人,那么娘娘把公主看的病情危殆,衣食不周,娘娘為什么不主動跟皇上開口,讓能善待公主的妃嬪照看公主呢?” 麗嬪語塞,變了臉色道:“你是在說本宮虐待了公主?她的病,本宮不知多上心,需要你這才進宮的方外之人來挑本宮的不是?” 太醫們聽著兩人針鋒相對,臉色發白。 薛翃眼神冷冽,聲音卻如玉石琳瑯:“如今天色已冷,可看公主的衣著臥寢之具都十分的單薄,對一個病人來說如何能夠御寒!而且公主雖然病中,但從脈息上看來,也有飲食不調之癥,這不叫虐待,難道還是善待了?——醫者父母心,貧道看不過去,自然要說。” 麗嬪胸口起伏,再也無法維持先前高貴的儀態,放聲呵斥道:“你、你好大的膽子,仗著陶真人給你撐腰,敢對本宮如此不敬!” 薛翃冷笑:“我敬天敬地敬三清,不知麗嬪娘娘是哪一位。” 麗嬪從沒受過這種羞辱,本以為三言兩語就能打發了這才進宮的小道姑,卻沒想到差點把自己打發。 她惱怒至極,看向旁邊的嬤嬤:“你們都是死人?看本宮給人欺辱?” 只可惜眾人也都是些拜高踩低的主兒,見薛翃言辭犀利,鋒芒畢露,哪里敢靠前,只有一個心腹嬤嬤眼珠一轉,道:“道姑這話是不是有些太過了,什么敬天敬地敬三清,難道、您見了皇上,也不知恭敬嗎?” 薛翃冷哼道:“你們是什么東西,也配在此攀扯皇帝,你們能跟皇帝相提并論?” 一句話,干凈利落地把滿屋子里的人的嘴都堵住了,鴉雀無聲。 薛翃眉眼冷冷地,跟幾位太醫道:“這里的事了了,我也該回放鹿宮。寶鸞公主的病我既然接手,便會直到她好起來。”說這句的時候,便掃向麗嬪眾人。 “你說什么?”麗嬪聽到這里忙道:“你擔保公主的病會治好?如果有差池,你可怎么說?” 薛翃道:“不知娘娘指的是什么差池?” 麗嬪咬了咬唇,終究沒有說出口。 薛翃冷笑道:“你若是指的公主會不幸殞命,那我就賠一條命給她。” 陳太醫嚇得要勸阻:“道長……” 薛翃一抬手,示意他停口。 麗嬪又氣又恨,卻毫無辦法,只得咽一口唾沫問道:“你此話當真?” 薛翃道:“各位太醫都在跟前,天地三清作證,貧道從不打誑語。” 麗嬪咬牙,正要再放兩句狠話,薛翃走近一步,仔仔細細打量麗嬪。 麗嬪給她黑白分明的眼眸看的心中發寒:“你盯著本宮干什么?” 薛翃道:“貧道有兩句話奉送娘娘,從你的面向上看,一來缺乏祖蔭,二來又少福德,能夠位列嬪位,已經是難能可貴,可惜德不配位,必招災禍,若還不知修心修性,積善積德,只怕你的禍患就在眼前了。” 薛翃說罷,玄袍大袖一揮,邁步出門。 身后,眾太醫也忙唯唯諾諾告退,麗嬪給薛翃方才幾句話震懾,整個人呆若木雞,竟沒在意別的。 地上那伺候嬤嬤見人都走了,忙上前乞求麗嬪道:“娘娘要救救奴婢,那道長說要把這里的事跟皇上稟明,到時候奴婢就沒命了。” 麗嬪回過神來驚問:“你說什么?” 嬤嬤道:“奴婢只是話回的怠慢了一句,她就不依不饒,說奴婢小看了真人之類的話,奴婢冤枉啊。” 麗嬪滿肚子火正無處發泄,聞言怒道:“怪不得這小道姑對本宮這樣不客氣,原來是你得罪了她在先,你難道不知道,陶真人是皇上發了兩道圣旨才請了來的,何等敬重,你敢不把他的人放在眼里?混賬東西,你也是宮里的老人了,這么不知進退。活該!” 嬤嬤嚇得委頓在地。 麗嬪喝道:“你還滾出去!” 那嬤嬤戰戰兢兢地退了出去,麗嬪揉揉額頭,喃喃道:“這宮里是要反天啊,才進宮兩天不到,就打本宮的臉,這口氣難道就這么咽下了?哼,小小的一個道姑,以為自己是誰!竟然還敢詛咒本宮!” 心腹嬤嬤道:“娘娘,這兩年娘娘是奉太后命令看管著公主的,如今突然有人插手,這件事要不要告訴太后?” 麗嬪焦慮道:“太后近來身子不大安泰,懶怠見人,我也不好貿然就去長春宮打擾,免得弄巧成拙,起駕,去梧臺宮。” *** 且說薛翃離開寧康宮,心緒難以寧靜。 她本不舍得離開寶鸞公主,也很想再進內殿探視,但是麗嬪等人在側虎視眈眈。 且她今日已經破例,幸而仗著這個身份,應該不會引人疑心。 如今只快些思忖如何盡快將寶鸞的身體調養妥當就是了。 但是想到那孩子瘦的一把骨頭,且又養成了畏懼膽怯的性子,幾乎讓薛翃忍不住潸然淚下。 她埋頭而行,正將拐彎之時,冷不防對面有個人悄無聲息地出現。 薛翃收勢不住,額頭在他胸口的飛魚服上撞了一下,精密的刺繡金線蹭過,微微地有些火辣辣地。 薛翃最忌諱跟人肢體接觸,忙后退一步,抬頭看時,才發現對面站著之人身形高挑,臉容清俊,氣質偏冷郁,竟是錦衣衛指揮使江恒。 為寵妃的時候薛翃之前見過幾次江恒,他是正嘉皇帝的心腹,為人陰沉縝密,性情狠厲,簡直就像是更陰柔些的正嘉皇帝,他掌管著鎮撫司,統領錦衣衛,手底不知沾了多少人命跟血腥。 之前薛翃陪侍正嘉的時候,曾跟江恒打過幾次照面,每次見到他,心都會涼颼颼地,不敢稍微怠慢。 如今“再世為人”,但面對這位煞星,卻也是不愿跟他多打交道。 當即打了個稽首,低頭欲去,江恒卻道:“仙長急匆匆的,是往哪里去?” 薛翃垂著眼皮:“正要回放鹿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