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其實如果倒回高如雪八歲的時候,也就是九年前,俞蓮臣也不過是十五歲而已,大概是因為受刑,胡子頭發都亂蓬蓬的,導致陶玄玉以為俞蓮臣已經三四十歲了。 薛翃說道:“師兄,你是修道人,該知道世間的緣分,不能以身份、年紀拘束而論。” 陶玄玉沉默。 這倒的確是——如果按年紀來說,他本不該有這位“小師妹”,他的大弟子蕭西華還比她大兩歲呢。 于是陶玄玉說道:“就算是你的舊識,令祖父高大人是有名的大炮,這門大炮都熄火不理會的事,你卻沖上去……你是要繼承令祖父大炮之風嗎?” 薛翃不僅一笑:“師兄,求你。” 轎子里,陶玄玉身形微微一震:“你說什么?” 薛翃道:“這個人對我至關重要,我不能讓他死。皇帝的命令,天底下無人能夠抗逆,若說世間有人可以做到此事,只有師兄你了。” 半晌,陶玄玉才幽幽說道:“你以前倒也是伶牙俐齒,不過生了那場病后,整個人就是‘呆若木雞’,也很少再這么跟我說話了。可見這逆賊對你來說的確很重要啊,才讓你這樣費心費力地拍馬屁?” 薛翃道:“這是實話。而且師兄豐神俊朗,怎能自比四足驢馬,實在是不雅。” 隔著轎簾,能聽見陶玄玉磨牙的聲音,最后他只說道:“回頭再跟你算賬。” *** 大概有半個多時辰,陶玄玉還未回來。 薛翃拿不準這一次面圣的結果到底如何,雖然她相信陶玄玉之能,但是……正嘉皇帝,那個人,可是有名的喜怒無常。 就算是昔日的薛端妃,這個人人眼中無往不利的“寵妃娘娘”,也曾經在正嘉面前吃過好幾次憋,當然,跟最后那一次相比,其他的只怕都算不得什么了。 眼睜睜地,日影西斜,風里多了幾分涼意。 眾弟子原先還整理灑掃,井井有序,見久無音訊,一個個不禁也憂慮焦心起來。 就在這時,有兩名內侍領著幾個太醫院的太醫走來,詢問天師真人素日煉丹要用的藥料等物,太醫院雖早有準備,卻只怕缺漏,所以特來接洽,若有缺少的,好及時補進。 隨行的自有管藥弟子,當下同幾名太醫查賬對冊,又忙了半晌,有一名小太監匆匆跑進放鹿宮,拉著一名太醫道:“陳太醫你如何在這兒呢?寶鸞公主的病又犯了,奴婢去太醫院撲了個空,陳太醫且快去吧。” 那太醫放下手中的冊子,隨著那小太監匆匆先去了。 剩下幾名太醫面面相覷,管藥的弟子問道:“寶鸞公主是什么人,又得了什么病癥?” “寶鸞公主是皇上第三位公主,是昔日的端……咳,”其中一人道:“看著像是心疾,已經纏纏綿綿的病了兩年多了,換了好幾名太醫都不見好,只有陳太醫略強一些,可也是強的有限啊。” 管藥弟子說道:“我師父的丹藥最靈的,回頭請教師父,興許會有法子。” 幾名太醫彼此相看:“是是是,這是當然。”話雖如此,一個個笑的卻很勉強。 只有旁邊那小太監口沒遮攔地說:“就算是陶真人,只怕也未必能夠救得好寶鸞公主呢,若真只是心病這還罷了,就怕那病根兒是出身……” 太醫們忙咳嗽不斷。 管藥弟子詫異道:“公公這話是何意呢?” 小太監也知道自己多嘴了,便道:“沒、沒什么。” 就在這時候,只見西園門口,緩緩地有一人走了出來。在場眾人看見,頓時都直了目光。 作者有話要說: 陶大神:且看貧道如何迷死皇帝~ 薛翃:師兄我看好你~~ 正嘉:…… 第5章 日影偏斜,深秋的黃昏,日色格外溫柔,把朱紅的宮墻染上了一層淡金色,也將從院內走出那人的身影更鍍上薄薄地金影一樣,這讓她原本就清麗無雙的容顏更加令人不敢直視,眉眼都熠熠生輝。 薛翃先前沐浴過,已經換了一身素白綢的道衣,外罩黑色的蟬翼紗袍子,頭戴同黑色的蟬翼紗道巾,北風之中,袍袖裙擺微微往后揚起,發髻上的紗巾也隨著搖曳,在暖金色的夕照之中,好像是才從九霄云外降落的仙人,而非庸庸碌碌的凡塵客。 幾位太醫都沒見過薛翃,乍看之下,都驚呆了。就連管藥弟子跟幾個小道士,雖無數次見過她,但此刻仍是下意識地屏息靜氣,仿佛呼吸重一寸都像是冒犯。 薛翃自院門處走了出來,向著幾位太醫微微頷首,才又對管事弟子道:“木心,藥簿里可有天雄,巴戟,續斷,蟾酥,玄參,百藥煎,紫河車。” 叫木心的管事弟子忙道:“是是是小師姑,弟子記得都有的,會立刻再確認一遍。” 薛翃淡淡道:“好,你師父還沒回來?” 木心回答:“正是呢。看時候也該回來了。小師姑不必擔心。” 薛翃道:“你忙吧。”說完,向著幾位太醫微微頷首傾身示意,便往外走去。 目送薛翃離開,這幾位太醫才敢做聲,原來他們都看了出來,方才木心對于薛翃甚是恭敬,一人問道:“這位仙姑是……” 管藥弟子說道:“這是我們小師姑,是我師父的師妹,師祖羽化前最后收的一個徒弟。她的原籍還是京內人士呢。” 一名老太醫道:“原來真的是高侍郎家的那位小小姐呀。啊,真是出落的仙風道骨。” “且慢,”突然又有一名太醫問道:“昨日林太醫回來說過,清河縣里那給缺乳婦人開天仙子的,豈不正是這位?” 木心昨兒也已經聽說了,聞言笑道:“給各位說中了,昨兒我們小師姑在清河縣的時候,夜晚聽見孩子啼哭不止,小師姑心慈,聞聲而去,原來是那婦人生了孩子,沒有奶水,正合家痛哭呢,小師姑給那婦人診斷之后,開了藥方,就是這么神驗,第二天我們師父啟程,那一家子都在路邊上跪著磕頭呢!小孩子也已經吃的飽飽的,無量天尊,著實令人歡喜。” 原來昨天,太醫院有一位林太醫休假回京,夜宿清河,聽人傳說,有道者給那沒有奶水的婦人開了“莨菪”,林太醫自然熟知藥性,知道那莨菪有毒,聞聽這件事大為驚愕,還以為是無知之人胡鬧,太醫生恐鬧出人命來,誰知道次日,那婦人非但好好的,而且真的下了奶汁。 林太醫引以為異,先前回京后,便跟同僚們說了此事,本想找一個天仙子能夠下奶的先例,但是就算眾太醫都博覽群書經驗豐富,卻也從不曾想過這種有小毒的東西,居然還有這種功效。 如今見了薛翃,太醫們便想起此事,又聽木心如此回答,一個個跌足嘆息,道:“方才該多請教仙姑,為何竟能想到用天仙子?我等遍查醫書也不曾見。” 正如昨日蕭西華詢問薛翃的話,這方子并不在醫書里,所以太醫們自然找不到。 木心更加得意了,道:“若說起燒丹煉汞,我師父是最能耐的,可要若是懸壺濟世,我們小師姑在貴溪,可是人盡皆知的法衣觀音呢,不知道救了多少人的性命。” 突然他又想起方才眾人說的寶鸞公主,因道:“還有你們方才傷神的那位公主,改日讓我們小師姑看一看,必然是藥到病除的。” 原本太醫們還驚嘖感嘆,聽了這話,臉上便又齊齊露出了那種有點尷尬而勉強的笑。 *** 薛翃走出放鹿宮。 那執事弟子雖然看見,卻并不敢如同攔著綠云冬月一樣攔阻,反而恭敬說道:“小師姑是要出去走走嗎,這宮道有些復雜,容易迷路,且讓這位公公陪著您吧。” 薛翃點頭,旁邊一名小太監過來,陪著她走了出門。 綠云說這里距離皇帝的住處不遠,卻并沒有說錯,瑞徵宮在甘泉宮西北方向,路并不復雜,走得慢的話,一刻鐘也能到,的確從此可以看出皇帝的苦心,特意安排了這樣一處離得近的地方讓陶玄玉安歇。 將近黃昏,風吹在臉上,有些沙沙的疼。放眼看去,宮道幽長,從此處往前,第二個路口再向南拐彎,沿著御道再走一段,就能看見甘泉宮。 此刻此身,好像并不是和玉,而又是當初的薛端妃,正閑適自在地走在這宮道之中。 薛翃甚至能看見端妃娘娘臉上那恬和歡喜的笑意。 那樣輕薄的歡喜幻象,就這樣跟她擦身而過,越走越遠。 好像是鋒利的小刀子又勾到了心頭,薛翃略略止步,手在胸口微微地一按。 小太監忙道:“仙、仙長,您怎么了?” 在他面前,這女冠子臉色蒼白,如同冰雪之色,長睫抖動,卻像是飛舞在冰雪中的蝶翼,帶著些許怕冷的顫。 薛翃微閉雙眸,才又緩緩站直了,道:“沒什么。不過是一點舊疾而已。” 小太監本是不敢多嘴的,可看她長相無害,又惹人憐愛,便不禁道:“方才奴婢無意聽到其他仙長們說,陶真人最會煉丹,可仙長您卻最會替人看病,怎么自己反而有什么舊疾呢?” 薛翃一笑:“難道公公你沒聽說過,‘醫人者不能自醫’嗎?” 小太監嘿嘿笑了起來:“還真的是這個道理,奴婢一時忘了,那些太醫院的老大夫們,有時候也病病痛痛的。” 薛翃故意問道:“公公,你可知道真人如今在哪?” 小太監忙指著東南方向:“皇上特意在甘泉宮里召見真人,這會兒只怕也是在那里。” 薛翃道:“原來是那個方向,這皇宮太大了,若無人相陪,還不敢出放鹿宮來呢。” 小太監道:“不妨事的,皇上很寵信真人,您又是真人的師妹,自然也是皇恩浩蕩,而且您是女子,當然也不必格外忌諱宮內的那些娘娘們了。” 薛翃道:“雖是女子,但是見了娘娘們,不是還要行禮嗎,若不懂規矩冒犯沖撞了,豈非不好。” 太監道:“您不必擔心,以您的身份,如今宮里頭需要避忌的,不過是太后、皇后,還有康妃娘娘,莊妃娘娘兩位,其他的主子們……未必敢就為難您呢。太后住的遠,等閑又不會出來走動,遇到的機會少,皇后娘娘也是深居簡出,至于康妃莊妃兩位娘娘,就算正得寵,看在陶真人的面上,自然也會格外寬帶,所以大可不必擔心。” 薛翃道:“原來宮內這么多位貴人。” 小太監道:“是啊,奴婢只是跟您說如今最得寵的,其他的還有麗嬪安嬪魯婕妤李昭儀等,還沒有提呢。對了,您看那邊就是莊妃娘娘的含章宮,對面是康妃娘娘的雪臺宮。兩位中間偏右邊的那座,就是皇后娘娘的梧臺宮了。” 當初薛翃出事之前,淑妃何雅語就住在梧臺宮,如今已經立后,居然還沒有搬去金臺宮。 而在正中的金臺旁邊左側,就是云液宮了。 小太監說完后,也張望了云液宮一眼,卻并沒有說下去。 薛翃也沒問,只道:“對了,方才聽太醫們說什么寶鸞公主,卻不知是哪一位娘娘的呢?” 小太監一怔,見左右無人,才苦笑道:“說來這位公主,也是苦命,原本是端妃娘娘……”說到這幾個字,聲音輕的像是一把煙灰落地,“很得皇上寵愛的,可自打娘娘出事,公主就失了寵,也是從那之時得了病,一直不見好呢,奴婢聽太醫們私底下說,過不過的去這個冬天都說不定。”說著就長長地嘆了口氣。 小太監自顧自說著,沒有留心薛翃的臉色越發蒼白,指尖也微微發抖,只是覺著女冠子沉默異常,正要轉頭看的時候,卻見從前方路口,有一隊儀駕走了出來。 小太監定睛細看,卻見是四名太監前頭引路,中間抬著一架肩輿,上頭高高坐著的正是陶玄玉陶真人。 小太監笑道:“仙長您看,那不是天師真人嗎?我看天師跟皇上相見必然很順利,不然皇上不會賜許天師在宮內乘坐肩輿的,旁邊還是郝公公親自陪著呢。” 這宮中能乘坐肩輿的,也只有妃以上的才許。陶玄玉才進宮就能這樣,可見皇帝恩寵。 薛翃便站住旁側,等陶玄玉的法駕到了跟前兒,才舉手道:“真人。” 陶玄玉早看見了她,此刻便也低頭瞧了眼道:“你怎么在這兒?” 薛翃道:“出來走走。” 陶玄玉笑道:“起風了,先回去吧。” 于是仍是乘著肩輿,薛翃在旁隨行,一塊兒送回了放鹿宮,那陪著陶玄玉的郝宜又道:“皇上交代,讓天師好生安歇,若有什么缺用之物,盡管吩咐他們。”陪笑說了幾句吉祥話,才躬身退了出去。 陶玄玉好凈,弟子們早備了艾草香蘭的沐浴熱湯,陶玄玉沐浴之后又換了一身衣裳,才出到外頭。 眾弟子一一上前拜見,又向陶玄玉詳細稟告在放鹿宮的種種安置,陶玄玉從頭聽了一回,又略作調整。 這會兒天色已暗,弟子們已經準備了晚飯,正要呈上,突然外頭又有司禮監的太監齊本忠,領了五六個小內侍,送了八樣精致素菜,說是皇帝親賜。 皇帝又特賜給真人一個御用上好的和田玉枕,一件貢緞暗紋墨藍道袍。 直到吃了晚飯,眾弟子各自去收拾打坐,陶玄玉才得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