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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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豐卻道:“天師!這是皇上旨意要殺的人,如今退了回去,豈不是違背了圣旨?” 郝宜道:“天師已經(jīng)算出今日若殺俞蓮臣,便對皇上不利,你這樣阻攔,豈不是想坐視看皇上被煞氣所沖嗎?” 田豐語塞:“話雖如此,但如果皇上追究起抗旨之罪,誰來承擔(dān)?奴婢可是承擔(dān)不了。”他不懷好意地瞪著郝宜。 郝宜跟田豐雖同是內(nèi)侍,向來兩人卻很不對脾氣,郝宜聽他像是要把鍋推到自己身上,一時生氣:“你!” 正爭執(zhí)著,卻聽陶玄玉仍是淡然不驚地說道:“爾等不必憂慮,這件事貧道會親自向皇上稟明。” 郝宜聽了,便對田豐道:“你聽見了?道長自有主張,我們?yōu)榛噬限k事,本是一切都要以皇上的安危為己任,你卻先想到抗旨之罪怕自個兒擔(dān)干系,膽小如鼠,哼!” 田豐回瞪看一眼,又對陶玄玉陪笑道:“有天師的話,奴婢自然是放一百二十個心呢。”說著便對季驍?shù)溃骸凹窘y(tǒng)領(lǐng),天師的話你也聽見了?還是把人先押回鎮(zhèn)撫司吧?” 季驍暗松了口氣,卻不動聲色道:“遵命。” 田豐斜睨俞蓮臣,冷笑道:“可讓你這反賊再多活一日。還不感謝天師法駕?” 囚牢中,俞蓮臣看向陶玄玉,半晌,仍是閉了雙眼,一言不發(fā)。 田豐喝道:“逆賊就是逆賊。不知好歹。” 陶玄玉身后站著的薛翃,她已經(jīng)不敢再同俞蓮臣對視了,如果再多看一會兒,很怕自己會忍不住露出馬腳。 *** 而就在陶玄玉“禳解”的時候,在中通大街旁邊最高的酒樓月華樓上,有兩人立在欄桿前,把這一幕看了個清楚分明。 其中一人望著囚車倒回,說道:“看樣子今兒是殺不成了。” 另一人道:“怪得很,這陶天師一進京,怎么就攔著殺俞蓮臣?” 先前那人的目光,此刻早從陶玄玉身上轉(zhuǎn)到他身后那道嬌小的身影上,陰鷙的眼神在薛翃清冷的容顏上徘徊片刻,問道:“那個女冠是誰?” 第4章 這樓上兩人,問薛翃身份的那個,是鎮(zhèn)撫司的指揮使江恒,后面這位揣著手答話的,卻是宮內(nèi)的司禮監(jiān)秉筆太監(jiān)齊本忠。 齊本忠也笑看著薛翃,雖然兩人站得高離的遠,卻仍是能看清那女孩子絕色的容貌,本忠回答道:“那位……江指揮使就算從沒見過,也該是聽說過的。張?zhí)鞄熡鸹八盏淖詈笠幻〉茏樱彩蔷﹥?nèi)大大有名的人物呢。” 江恒的臉上露出吃驚的表情:“是高大炮的那個小孫女?” 聽到那個諢號,齊本忠笑了笑,又說道:“就如您所說的,這女冠子的確就是戶部高侍郎另一名小孫女兒,八歲時候隨著張?zhí)鞄熑チ速F溪的高如雪。” 江恒嘆道:“果然是她!”又看向齊本忠:“公公對于陶天師身邊的人如數(shù)家珍啊。” 齊本忠說道:“皇上這些年來,求賢若渴,一直盼望著請?zhí)鞄焷砭╈盀榱说卣鸬脑颍侨找共话病;噬先绱似髦靥鞄煟覀冞@些當(dāng)奴婢的自然也該多為皇上留點心呢。” 江恒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薛翃,見她雖在陶玄玉身后,兩人回至中通大街的儀仗之內(nèi),陶玄玉仍舊上了法駕,薛翃卻并未上自己的車,只在他的法駕一側(cè)隨行。 江恒道:“不過,方才是高如雪先去見的俞蓮臣,你說,這其中會不會有什么玄機?” 齊本忠立刻會意:“指揮使的意思,是說……因為高如雪是高家的人,所以這舉動會有什么深意?但據(jù)我所知,自從高如雪去了貴溪,高家跟她再無來往。而且高大人那個心性,只怕未必還記得自己有這個孫女兒呢。” 高彥秋身為戶部侍郎,脾氣是有些暴躁,他的諢號,起因來自于一次御前會議,那次眾大臣因為軍費的開支之事爭執(zhí)不下,要修筑海防,鑄造紅夷大炮等,到最后還得由戶部拿錢。 當(dāng)時戶部尚書給逼得稱病不出,高彥秋是戶部的骨干,被兵部跟工部催壓著,沒有辦法,便道:“戶部的錢是拿不出來,兩位大人干脆把老夫一把骨頭拿去燒了,鑄成大炮吧。” 正嘉皇帝聽后笑道:“雖是賭氣的話,倒也可算作是忠義之言。”由此朝臣們背地里都叫他高大炮。 高彥秋有兩子一女,長子高孺,次子高晟。 長房這邊兒嫡孫一名,孫女三人。高如雪最小,其他兩位jiejie分別是嫡出的高如風(fēng),庶出的高如霜,據(jù)說都是按照降生時候的天氣所起,可見隨意。 這會兒,真人法駕越走越遠,那道身影也漸漸走出兩人視線之外。齊本忠嘖嘆道:“當(dāng)初帶走的時候才只那么小,沒想到已經(jīng)出落的如此絕色。咱家伺候了那么多娘娘,沒見過這樣的品格,除了……” 江恒轉(zhuǎn)頭:“除了什么?” 齊本忠嘆道:“還能除了什么,當(dāng)然是早死的端妃娘娘。” 江恒說道:“公公怎么拿一個女道士,來跟端妃相比呢?” “高如雪可不是尋常的女冠,難道指揮使沒聽說當(dāng)初她跟張?zhí)鞄熃Y(jié)緣的典故嗎?” 江恒看向他。齊本忠道:“奴婢聽說,天師當(dāng)時見了高如雪,問了她三個問題。第一個,是問她怕不怕死。指揮使猜她如何回答的?” 江恒嗤地一笑,“八歲的孩子,還能怎么回答?” “這個您真的想不到,”齊本忠笑道:“她的回答是:‘行至水窮處,坐看云起時’。” 江恒挑眉:“那第二個問題呢?” “第二個問題,天師問她,是否會有遺憾”。 “遺憾?”江恒搖頭,“張?zhí)鞄熢鯐栠@個虛無縹緲的問題。” “雖是虛無縹緲,但奇就奇在高如雪的回答。” “她又說什么?” “她的回答是——‘大道得從心死后,此身誤在我生前’。” 江恒微微窒息,半晌才說道:“只怕是高大炮暗中教唆的罷了。” “這個咱家就不知道了,”齊本忠得意洋洋道,“不過是因為皇上甚是喜歡這兩句話,所以咱家也記得清楚。” 江恒笑道:“這么說著女孩子果然不凡,只怕、皇上見了會更喜歡。” 齊本忠嘆道:“宮里的事兒,誰說的準(zhǔn)呢,皇上的性子也越發(fā)莫測,先前寵愛張貴人寵的跟心頭rou似的,月前不知怎么就不喜歡了,直接降了級送到終康宮去住了,至今沒有人知道原因。底下伺候的奴婢們也都戰(zhàn)戰(zhàn)兢兢,咱家還真懷念當(dāng)初薛端妃在的時候,至少皇上肯聽她的話,真真可惜了。” 終康宮地處偏僻,里頭住著的都是年老色衰或者犯了大錯的妃嬪,正經(jīng)是個冷宮。 江恒笑問:“公公跟我說這些不怕犯忌?” “江大人不是外人,”齊本忠笑了笑,又道:“另外不妨偷偷跟你說,皇上心里也后悔著呢。前幾天還冷不丁問起,端妃娘娘葬在那里。可憐,當(dāng)初把好好的絕代佳人變得那樣,只怕也早就骨rou化為泥塵了,又哪里能夠好生安葬呢。” 江恒眉頭皺蹙,半晌才道:“要不怎么有‘自古紅顏多薄命’這種說法呢。”他見底下的戲已經(jīng)散了,便轉(zhuǎn)過身,才走了兩步又回頭問齊本忠:“方才公公說張?zhí)鞄焼柫四呛⒆尤齻€問題,最后一個是什么?” 齊本忠笑道:“最后一個問題是……” ——“你愿意不愿跟著我?” ——“愿意。” *** 為了迎接陶真人法駕,正嘉皇帝特意休朝一天,提前三天沐浴熏香,早起便在甘泉宮打坐靜候。 眼見已經(jīng)過了午時,還是不見法駕進宮,催了太監(jiān)去看過幾次,皇帝心火躁盛,屢次催問,終于報說真人已經(jīng)進了西華門,皇帝才覺著神清氣爽,當(dāng)下親自走出殿閣迎接。 陶玄玉面圣之時,身邊只有大弟子蕭西華跟二弟子葛衣陪同,他的其他弟子侍從都由內(nèi)侍引領(lǐng),在事先準(zhǔn)備妥當(dāng)?shù)膬?nèi)苑放鹿宮內(nèi)安置,薛翃亦在其中。 因為知道薛翃的身份不同,其他的侍從們雖多半跟人同居一室,但卻給薛翃單獨收拾了一個十分潔凈雅致的房間。 原先皇后崩逝,薛翃也曾代理六宮之事,那會兒這里還不叫放鹿宮,喚作瑞徵宮,原本擺放了些樂工器械,當(dāng)時也無人居住,如今再回,房舍雖是依舊,內(nèi)里陳設(shè)卻大不同,也不知是何時修繕妥當(dāng)?shù)摹?/br> 綠云冬月等因為第一次進宮,格外激動,她們兩人因是近侍弟子,便兩人同居一室,才放下行李等,便迫不及待地出來看光景。 本來也想來看看薛翃的房間,只是還未到門口便見房門已經(jīng)關(guān)了。 冬月小聲說道:“師姐,你看小師姑,到了皇宮里也是這樣獨門獨處的,又一個人把自己關(guān)了起來。難道她對這皇宮一點都不好奇?” 綠云說道:“你管的忒寬,走,咱們到外頭看看去。” 雖然都在放鹿宮,但女弟子們住的是西園,男弟子們卻在東廂,當(dāng)即兩人興興頭頭往外,不料才出遠門,卻給一個管事弟子攔住,說道:“綠云師姐,師父先前曾吩咐過,皇宮之地不比別處,我們雖是方外之人,但既然入世,就該遵循俗世的規(guī)矩,可千萬不要亂走亂逛的,若是壞了師門清譽,門規(guī)不饒的。” 綠云跟冬月都覺著掃興,綠云便笑道:“知道,我們不四處走,只在門口看一看總不會有事吧?” 管事弟子說道:“那倒是無妨,只是且記得咱們是修行之人,舉止定要端莊些才是。” 冬月趁著那管事弟子不留意,便向著綠云吐了吐舌頭。兩人出了放鹿宮的宮門,卻見宮道狹長,紅色的宮墻綿延往前,前方又是一道門扇,再往外看,好像無邊無際。 綠云道:“倒是不能不聽他的話,咱們初來乍到,如果貿(mào)然往外溜達,只怕迷了路不知怎么回來呢。” 冬月卻悄悄地問:“師姐,你說那些娘娘們……皇上,都住在哪里?離咱們這里遠不遠?” 綠云道:“皇上甚是推崇咱們師父,必然不舍得把師父安排的離他太遠,所以我想,這里距離皇上的住處應(yīng)該不至于很遠。” 冬月道:“先前師父去見皇上,我還以為會跟著一睹皇上真容呢,沒想到輪不到咱們?nèi)ィ悄阏f以后咱們有沒有可能見到皇上?” 綠云笑道:“你想怎么樣?年紀(jì)小小的,花花心腸卻多。” 冬月道:“我只是好奇皇上長的什么樣嘛,難道師姐一點也不好奇?” 綠云看向?qū)m道盡頭,依稀看到幾個人影正走了出來,綠云便微微一笑道:“要是有緣法的,自然會水到渠成,何必強求,好了,咱們回去吧,別叫人瞧見咱們在這里探頭探腦的,說咱們沒見過世面,也損了師父的顏面。” 于是兩人忙又抽身回到宮內(nèi),退回了西園,在經(jīng)過薛翃門口的時候,午后的陽光斜照過來,將她緊閉的房門照的光影陸離,冬月躡手躡腳走近了,趴在門口聽了聽,里頭毫無動靜,若不是知道小師姑在內(nèi),必以為是無人的。 綠云皺眉點了她一下,冬月才忙又跳下臺階,兩人飛快回到自己屋內(nèi)去了。 且說薛翃在房中,仍按照習(xí)慣盤膝打坐。 心底,俞蓮臣那受刑過后的樣貌揮之不去,熟悉的血腥氣在薛翃的鼻端跟心肺中徘徊周轉(zhuǎn),讓她仿佛又回到了往日那個她曾經(jīng)受過的血腥地獄。 俞蓮臣為何而反叛,薛翃想:除了是替薛家之人不忿,沒有別的解釋了。 她以為自己的家人已經(jīng)盡死,沒想到在進京的第一日就能遇見俞蓮臣,這只怕也是冥冥之中的天意,天意在告訴她,她這一次回京,是最正確的選擇。 一定要救俞蓮臣,就算盤膝靜坐,薛翃仍不禁擰緊了眉心。 讓薛翃沒想到的是,當(dāng)時在長街之上,陶玄玉的反應(yīng)。 本來薛翃以為面對自己近似莽撞唐突的舉止,陶玄玉就算不會震驚惱怒,至少也會流露出一點點意外。 薛翃甚至打定了主意,就算陶玄玉斥責(zé)自己,她不管用什么方法,都要阻止俞蓮臣死。 可是在當(dāng)時那種情形下,陶玄玉居然自然而然地跟她演了那處戲,并且不由分說地阻止了俞蓮臣給斬首。 他的表現(xiàn)里沒有一點點意外跟猝不及防。 只是在重新啟程往皇宮來的路上,她跟隨在陶玄玉的法駕之側(cè),兩個人隔著一層薄紗,進行了一番無第三人知曉的對話。 那時候陶玄玉問道:“你方才在干什么?” 薛翃道:“師兄,我不能讓他死。” “給我一個理由。” “這人是我的、舊識。” “當(dāng)初你離京的時候只有八歲,他當(dāng)時、大概也已二三十歲了吧,你可別說,你跟他是‘忘年之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