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節
八阿哥負手而立,嘴角噙著自信的笑容:“攘外必先安內。十三弟造反都不忘為敏妃謀一份體面, 這樣的母子情深。我們也該幫他鼓掌喝彩,叫十四知道知道。” “jiejie是在跟本宮開玩笑吧?” 繡瑜看著惠妃身后含羞帶怯的女孩, 緩緩笑道:“惠jiejie有所不知,我那弟弟是個傻的。他跟前頭福晉伉儷情深, 董鄂氏故去尚不滿兩年,下回選秀的時候再說吧。” 惠妃帶來的大福晉娘家的小姑娘伊爾根覺羅氏,今年已經十六了,哪里還有下回選秀?她這話就是相當于婉拒了。 豈料惠妃卻端坐在炕上,不以為然地笑笑,大刺刺地說:“meimei說笑了。什么妻去守三年,那是漢人的說法。咱們滿人哪有爺們兒房里沒人的道理?長嫂如母,烏雅太太不在了,這事兒當然該由你做主。成不成,給個準話兒,何苦這樣搪塞jiejie我?” 繡瑜無語地端茶送客,看著惠妃走的時候臉上明晃晃地寫著不識抬舉四個字,暗自納罕:“現在這個局面,她憑什么覺得我會把兵權分給大阿哥?” 晚上胤祚進來,知道這事笑道:“額娘不知,還有比這更可笑的呢!太子壞了事,大哥這幾天走路都帶風。今天當著兄弟們的面,拉著我說些什么‘我既往不咎’、‘你良禽擇木’之類的話,活像自個兒已經位正東宮了似的!” 繡瑜聽得一笑。竹月也趁機說:“娘娘這些天為十三阿哥擔心,還不知道惠主子給了榮主子好大沒臉,還想悄悄把仁孝皇后生忌的祭禮從十八桌減到十六桌,只可惜被貴妃駁了回去。” 榮妃、元后,這都是惠妃忍了多年的老冤家。如今大阿哥眼見得勢,惠妃也跟著抖起來,不準備再忍了。繡瑜不禁搖頭嘆道說:“跟死人計較兩桌祭祀的東西,真真是小人得志,見風使盡舵。” 見她惱了,胤祚笑著纏上來拽她的袖子:“寶相花的花樣太俗氣了,前兒的夏裳,兒子想要上回您改良的那個纏枝蓮的。” “你說遲了一日。今年你四哥不在,輪到你頭一個做衣裳,已經繡上了。” “四哥跟我身量仿佛,那件留著給他吧。”胤祚趁機挨上來,調笑說,“他有那么多福晉格格給做衣裳,不像我,就喜歡穿您做的。” “花言巧語,說得像你屋里沒人似的!”繡瑜把兒子打趣一番,整整他滾皺的衣裳,復摸摸他的頭嘆道,“你十三弟留在泰安那幾天,只怕吃了不少苦……” 胤祚笑道:“十四弟就是他的一味靈藥,包治百病,還提神醒腦延年益壽。您若心疼他,只管壓著老十四說兩句好話,保管比那太上老君的仙丹還叫他受用。” “哪有那么容易?”繡瑜哭笑不得。 這就是兒子太多的為難之處了。對她來說,六個兒女個個都是最親的,胤祥這回可以說是救了胤鎮的命。想到歷史上似是而非的十年圈禁之說,她擔憂之余,亦覺得這個孩子可疼,恨不得傾盡所有補償他才好。 可是這事卻跟十四無關,她壓著小兒子去給大兒子還人情,長此以往,肯定叫他們心中生隙。 她一錘定音地說:“這是你四哥的事,叫他們自個兒掰扯去!”反正歷史上沒有德妃插手,四十三也好得像一個人似的。 她話音剛落,卻聽門外宮女喊:“十四阿哥,您……”繡瑜一驚,抬頭朝門口望去,卻見十四小炮仗似的沖進來,跪在她跟前,將頭埋在她腿上。 “又怎么了?這么大了還哭鼻子啊?”繡瑜笑著擺擺手,叫胤祚出去。 “兒子沒事。”十四深吸一口氣,平復慌亂的心緒。從九阿哥府上出來,他已經漫無目的地在御花園閑逛了一個多時辰,壓抑了數年的矛盾情緒天雷勾地火一般爆發出來。 一面是打不斷的兄弟情分;一面又暗自心寒——連太子都知道敏妃是十三哥最親的人。 一面明知八阿哥不安好心,一面又不禁懷疑萬一胤祥真是貪這從龍之功,秘密跟隨太子起事怎么辦?四哥這個人一向防外不防內,會不會也被他騙了? 一時又想四哥待十三一向比待自己親厚,要是自己說了他卻不信,豈非自討沒趣?一時又想八阿哥權勢滔天,還不知他要怎么報復呢。 種種焦慮憂思,像個繭子將他牢牢包裹其中,直到此刻方才喘了一口氣——至親兄弟之間或許仍有利益沖突,但是母子總歸是最單純的。 額娘總歸是想一碗水端平,不會輕易偏心哪個兒子。自己做不了決斷的事,干脆交到她手上,總不會吃虧就是了。 康熙回京那一天,大阿哥、三阿哥帶著一眾弟弟迎到了城門口。大阿哥殷勤地上前,親自給康熙扶攆。然而讓他失望的是,康熙對此沒有任何特別的表示,只把負責監國的三阿哥、六阿哥鼓勵幾句就起身回宮,徑直去了奉先殿。 “古今天下,哪有當了三十多年的皇太子”,這樣悖逆的話從最心愛的兒子口里說出來,他不是不生氣的。可是康熙自認還沒有肚量狹小到因為一句酒后瘋話廢掉儲君。 可是架不住太子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竟然嚇得聯合索額圖試圖舉兵謀逆。 謀逆也就罷了吧,竟然因為一個小小的十三阿哥不從,就不了了之了。康熙是又想笑又想哭。 笑的是,太子好歹沒一條道走到黑,沒在史書上留下他父子不容的千古笑柄。 哭的是,他培養了三十年的繼承人啊,竟然是這么個文不成武不就、連謀逆都像笑話的窩囊廢! 奉先殿里燭光搖曳,從太祖努爾哈赤起的眾多祖先牌位森森羅列。牌位上的金漆映著燭光,黯淡的金光閃爍之間,仿佛某種神秘的注視,又仿佛誅心的質問:“愛新覺羅玄燁,你真的要把祖宗江山交付給這樣的人嗎?” 可側面的墻上,他的祖母孝莊文皇后和妻子仁孝皇后的畫像,又噙著端莊慈和的微笑,目光炯炯地看著他,仿佛在哀求:“別急,再給孩子一次機會。” 窗外突然雷聲大作,康熙一時淚如雨注。 守在門口的乾清宮宮人卻很平靜,每回太子不聽話了,皇帝總要在奉先殿里呆上許久。他們對這樣的等候習以為常,有的半倚著墻,有的悄悄挨著柱子,讓自己的腳稍微放松一點兒。 誰曾想,才過去不到兩刻鐘的功夫,奉先殿的大門突然從里面打開。皇帝在眾人驚駭的目光中步出,貂皮黃面外褂映著他清瘦了許多的臉龐,一字一句地吐出比雷聲更振聾發聵的話語:“索額圖犯上不敬,在山東行宮縱馬狂奔至皇太zigong門,實乃本朝第一罪人,即刻著宗人府收押圈禁。” 索額圖屹立朝廷四十多年,就好比一座堅韌不拔的大山,現在,山塌了。一眾宮人的臉色頓時比閃電劃過的天空更加蒼白。 永和宮里卻是一番截然不同的氣氛。胤祥穿著內務府所制的大紅喜服,整整衣領,摸摸袖口,頗為不好意思地咳嗽兩聲。瑚圖玲阿帶著一干有體面的宮人圍著他說笑,直把個素性隨和開朗的阿哥,說得臉跟衣裳一般紅。 繡瑜亦捧著茶盞,微笑不已。 直到竹月慘白著一張臉進來:“娘娘,皇上圈了索額圖,傳十三阿哥即刻覲見。” 歡樂的氣氛戛然而止。瑚圖玲阿帶了一干不相干的人下去。胤祥強裝鎮定地給繡瑜磕了三個頭,勉強笑道:“額娘,日后兩個meimei……” “別說這些不吉利的話。”繡瑜斬釘截鐵地打斷了他的話,撫摸著桌上顏色靚麗的纏枝蓮袍子,嘆道,“這衣裳原是給你六哥死皮賴臉求我做的,先拿去穿吧。” “是。”胤祥釋然一笑,重新鼓起些勇氣,換了衣裳,匆匆面圣去了。 康熙叫胤祥冒雨趕來,卻沒急著見他,而是叫他跪在暖閣外頭等,自己悠悠然小睡了一會兒。可是他睡著睡著,竟然被一陣細微的竊竊私語吵醒了。太子悖逆,康熙心里驚疑到了杯弓蛇影的地步,有點響動就聯想到蕭墻之禍,忙掀了被子出來查看。 卻是新提拔的太監魏珠捧著盆水,在跟胤祥嘀咕說話。他臉色一沉,剛要發怒,卻見胤祥臉上劃著些花花綠綠的印子,連地毯上都是斑駁的染料痕跡,他不由奇道:”怎么回事?” 胤祥懊惱道:“兒子失儀。這衣裳它,它褪色。兒子從永和宮過來,淋了些雨,就成這樣了。” 康熙過去一瞧,便樂了:“天竺國的貢緞,最是銀樣蠟槍頭。瞧著鮮亮,但是只能在晴天穿穿,沾水就褪色。嗯?纏枝蓮中心用回字形針法,清新自然,這是德妃的針線?” 胤祥垂頭應是,老實地說:“原是額娘給六哥做的,今兒賞了我,倒叫一場雨糟蹋了。” 康熙眸中銳利的光芒一緩,是啊,胤祥跟德妃感情更厚些,跟胤禛更是形影不離,若是他跟隨太子舉兵,豈有拋開養母,而單單為生母求誥封道理?太子話中避開德妃,而就敏妃,更是說明四阿哥絕無跟他同流合污之理。 他想到這里,終于緩和了語氣:“魏珠,給十三爺換身衣裳,點個火盆子烤烤。” 胤禛今天在家一直心神不寧,黑著一張臉暗自運氣。弘暉玩萬花筒被他發現了,險些挨打,四福晉慌忙過來解釋說:“是額娘賞的。”方才罷了。 蘇培盛帶著人在宮門和王府之間來回跑,險些累斷腿,還是沒有胤祥的消息。胤禛無事可做,干脆把幾個孩子叫到跟前檢查功課,弘昀弘時年紀小,嚇得結結巴巴說不出話來。 四福晉瞧著心肝兒抽疼,趕忙派人到隔壁請六叔救人。 胤祚哭笑不得地過來應付一緊張就變話癆的四哥,忍受他的絮絮叨叨,解救幾個侄兒于水火之中,好容易才熬到胤祥回來。 蘇培盛喜得走路生風,滿臉堆笑地過來報喜:“皇上駁回御史臺的折子,還把祭天時用的那塊九兩九分雕九龍的金令,鑿掉了‘如朕親臨’四個字,賞給了十三爺。” 胤祥跟在后頭大步進來,未見人面,先聞笑語:“蘇培盛,你這耳報神當的好哇!竟比爺還先到。” 胤禛這才放下一顆心,回身還沒來得及落座,突然覺得背后一股大力襲來,背上一沉,瞬間多了一個人的重量。 胤祥跳到他背上雙手雙腳鎖緊了,笑道:“勞四哥掛心了,只是不該又拿我這些侄兒們出氣。” 胤禛張口就想教訓他,話到嘴邊,卻又軟了聲調:“誰掛心了?我檢查他們功課呢,還不下來?” 弘暉三兄弟瞬間石化,集體呆若木雞,腦子里不約而同地刷過“我一定是垃圾堆里撿來,十三叔才是阿瑪親生的”。 “咳咳!”胤祚不得不站出來維護四哥的光輝形象,示意蘇培盛趕緊把孩子帶走。 胤禛左右甩不掉背上的牛皮糖,沒好氣地說:“一塊兒金疙瘩而已,有什么可高興?你還敢拿它號令三軍不成?” “誰為這個了?”胤祥利索地跳下來,又蹦到胤祚身上,輕聲笑問,“六哥,八哥害我的事情,真的是十四弟告訴額娘的?你親眼目睹,親耳所聞,撒謊是小狗?” “嘶,”胤祚抱著胳膊抖做一團,“我說什么來著?老十四包治百病。下回你有個頭疼腦熱,竟不用傳太醫,把他牽到跟前給你叫魂就得了。” 胤祥追著他,不依不饒:“他是怎么說的,你再給我學一遍。快快快。” 他們兩個追打笑鬧,在游廊跟涼亭之間蹦來蹦去,活像開了鎖的猴兒。胤禛臉上跟著帶出幾分笑來,劫后余生的巨大喜悅,將前些日子的疲憊茫然都沖散了,只覺得此時再煮酒烹茗,兄弟對飲,便快活似神仙了。 作者有話要說: 負能量一波,卡文卡到看到晉江app就神煩,c羅離開皇馬了,申研的事情細碎繁瑣,親人反對寫文,熬夜弄得心啊胃啊肝兒啊都不咋好。沒有請假,因為沒有理由,就是心煩而已。 正能量一波,依舊很舍不得這個故事。接下來的劇情點都是這個故事創作的原始動力。 朝鮮使臣iing的判語“十三王,第三王” 《雍正王朝》里十四在乾清門怒懟康熙,是我童年最喜歡的歷史劇鏡頭。我想反轉這個經典,為失敗者做傳。 以及最后四和十四之間在矛盾中走向統一融合的感覺。 不管有沒有人看,都希望能夠好好的寫出來。 第170章 康熙四十三年, 正月初五。 扎著紅綢的箱子擺滿了永和宮廊下的空地,敞開的嫁妝擔子里, 晶亮的珠玉首飾、流光溢彩的各色貢緞映著日頭, 散發出炫目的光暈。茶酒香餅、藥材擺設滿滿當當地塞在樟木箱子里, 長龍一般從正殿東廂擺到永和門。 正殿三扇宮門打開,繡瑜坐在青鳥寶座上, 聽四福晉捧著單子念道:“繡五彩緞金龍袍料五匹、繡五彩緞蟒袍料二十三匹、繡五彩紗蟒袍料二匹、織五彩緞八團金龍褂十八匹、繡五彩紗龍袍料三匹……” 每念一樣,底下的便有兩個強壯的粗使太監打開箱子, 六福晉親自帶人上前盤點數目,查看成色。若是都好,她便朝繡瑜略一點頭,四福晉就從單子上勾掉一樣;若是物件兒略有瑕疵, 就挑出來叫繡瑜看過, 或是拿下去修整,或是單獨記錄在冊,叫胤禛胤祚的人另從外頭置辦去。 一時又有人回話說七公主嫁妝里的十二掛珊瑚朝珠、十二掛蜜蠟朝珠都已經得了, 請四福晉去收驗,敏珠剛答了句:“知道了,讓他們快些把松石和青石的朝珠也交上來。” 一時又有人回說十匣象牙木梳只得了一半,恐趕不上婚期。兩位福晉商議一回, 又叫人拿了兩家貝勒府的帖子,往京外山東、山西等省份, 另尋能工巧匠備辦。 如此種種忙了兩個多時辰,抬眼望去, 院內東西才去了十之二三。 繡瑜遂道:“你們歇歇,下午再點不遲。” 六福晉因笑道:“可真真繁瑣死人了,虧得咱們妯娌多。當年九妹出嫁的時候。全靠額娘一個人cao持,這得是多大的耐煩心?” 繡瑜搖搖頭,笑而不語。九兒出嫁的時候,局勢還算穩定。前朝太子仍舊力壓眾兄弟,宮里太子妃是名義上的管家人。頭上只有一個主子,內務府當然盡心辦差,將九兒的婚事辦得風風光光的。 可是如今,索額圖圈禁至死,太子“病”了大半年。前朝是群雄逐鹿,后宮是暗潮洶涌。小小的一個內務府,名義上是佟貴妃的地盤,實際上四妃、太子妃都卯足了勁兒往里頭摻沙子。 多方勢力混雜之下,一方辦事,另一方必定全力扯后腿。故而繡瑜不敢托大,難得使喚了一回媳婦們,逐一檢查瑚圖玲阿的嫁妝。凡是略有一點瑕疵的,也不與內務府爭辯,而是不走公中,由幾個兄弟出錢出人,另外置辦。 為此兩個兄長各出了兩萬銀子,十三十四一人給了一萬。不求公平,只求完美,充分體現了什么叫兒子多任性。 連白嬤嬤都嘆道:“虧得娘娘兒子多媳婦多,不然這個節骨眼兒上,哪有這樣的周全妥帖?” 繡瑜剛叫人擺飯,又攆兩個媳婦別處吃去,免得她們礙著規矩食不下咽。忽然聽人說:“太子妃來給德妃娘娘問安。” 眾人一驚,太子妃石氏為人可敬可佩,奈何太子如今一不臨朝,二不理政,三不培養親信,只被康熙拘在毓慶宮,一味“讀書明理,修身養性”,全然一副茍延殘喘之勢。 原本太子妃的身份隱隱在眾多庶母之上,如今卻落得宮門都難進。 繡瑜叫人備了上好的茶果待客,又命兩個媳婦到殿外迎一迎。沒想到隨著太監報門的聲音響起,卻是十三福晉兆佳氏先進來打起了簾子。兆佳氏和卓出身大族,父親馬爾漢時任兵部尚書、一品武職,身份絲毫不亞于兩位嫂子;更難得的是容貌姣好性格溫和,較之其他福晉,更多一分溫柔可親。 相互廝見之后,繡瑜先開口打趣她:“懶丫頭,又躲哪里去玩了一日,你兩位jiejie呢?” 兆佳氏吐吐舌頭,俏皮一笑。她今年虛歲不過十五,嫁進皇家不過半年。婆家父母兄嫂憐她幼小,都不多加要求,只當多了個女兒meimei一般。因而她雖然嫁做人婦,仍舊存些少女天性。 像今天,胤祥雖然吩咐她進宮給兩個嫂子幫忙,可沒多久她就被瑚圖玲阿拿玻璃花燈勾了魂兒去,眼巴巴地看著繡瑜。 繡瑜哭笑不得,干脆讓她和瑚圖玲阿帶著幾個孫子去御花園看燈了。后來九兒進來,拉著瑚圖玲阿往太后宮里去了。兆佳氏這才回來,剛好在宮門口遇上太子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