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節
十四騎了大半天馬,又被灌了幾杯酒,迷迷糊糊就要睡過去,突然感到腳背一熱,卻是朱五空打了熱水過來給他揉腳:“爺,凍了大半日。這藥包里加了生姜,揉揉腳渾身暖和。” 十四點點頭,閉目養神,半晌突然問:“舅舅那邊送了嗎?” “這……” “馬上送去。不,我親自去。”十四胡亂擦了腳,蹬上鞋子,就往旁邊的客房來,卻見書房里燈火通明。 兩個人都醉得七七八八,岳升龍粗豪的聲音帶了幾分無奈:“……以往克扣糧晌也就罷了,如今一個大爺,一個八爺,手里捧著大把的銀子想跟我們說話,反倒愁得我覺都睡不著。唉,帶這天子腳下的幾萬人,難啊!我還盼著兄弟你,給我指條明路呢。” 康熙朝轄制武將,將其麾下副將、參領等二級軍官頻繁互調,以防尾大不掉。晉安人在黑龍江,其實以往的部將下屬多有在京城周圍任職的。十四悚然一驚,終于明白為何八阿哥千方百計要拖舅舅過去坐坐。他下意識就想湊過去聽,卻在墻角處被一個人影撲上來,猛地捂住了嘴:“噓!你是誰?” 兩個半大小子面面相覷,十四見那人不過十二三歲模樣,虎頭虎腦憨態可掬,穿著白綢褂子、散著褲腿、頭發亂糟糟的,一副家常打扮。那人似乎也發現他年紀不大,不可能是刺客什么的,松了手笑道:“這是我家,你是烏雅大人帶來的?” 十四尚來不及回答,又聽里頭晉安說:“……八旗子弟人才濟濟,要不是長姐入宮為妃,也輪不到我開衙建府、為宰一方。準噶爾我也打過,毛子我也殺過,二十年位極人臣,一展所長,就算最后真是大爺八爺坐了金鑾殿,我也沒什么遺憾的。唯獨董鄂氏給我留下一個女兒,如今年方五歲。明人不說暗話,大哥,我想以長女作配你家鐘琪。” 十四猛地瞪大了眼睛,整個八旗上層人家莫不以姑奶奶入宮為榮。萬沒想到,他們兄弟竟拖累得舅舅早早為女兒覓婿。 岳升龍亦是惶恐不已:“可是……我們家原是漢人啊,況且這歲數也差得遠著呢。” 晉安笑道:“英雄莫問出身。況且你是岳飛二十世孫,你家先祖抗金救國的時候,我們的祖先還在黑山白水之間打獵為生呢!至于年紀嘛,丑話放在前頭,要是我那會兒不在了也就罷了,只要我活著一日,他就必須等著我家蓁蓁。敢納妾?哼哼。” 十四眼眶一熱,揉揉鼻子,忍下喉間酸澀的感覺,突然見對面頂著一頭亂毛傻小子也一臉呆愣。十四瞇起眼睛,抄著手打量他:“你不會就是那個勞什子鐘琪吧?” 岳鐘琪吸吸鼻子,愣愣地說:“我,我是啊。” 十四看他的眼神瞬間透著嫌棄,笑容逐漸猙獰。 晉安一夜未眠,第二天清晨起來叩響十四的房門,半天沒有響動,他只當小孩子睡懶覺,沉了臉色正要踹門,卻見小阿哥精神奕奕地背著手信步回來,活像一只昂首闊步的斗雞。 他上前整整十四歪掉的發辮:“哪兒去了?” 十四背起手,淡然一笑:“遇到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渾小子,爺教訓教訓他。” 晉安見他沒有吃虧,便也一笑了之。 岳宅建在半山腰上,從外書房的窗口望下去,鐵青色的大地蒼茫無垠,寂靜的山林像沉眠的巨獸靜靜起伏。遠望去不過兩個巴掌大的營區里,早起的士兵像工蟻一般密密麻麻地從營帳里鉆出來,匯聚成一股灰色的潮流涌向武場。戰馬的嘶吼在山谷里瀠洄曲折,仿佛悠遠飄渺的樂聲。 十四被這場面震住,饒有興致地看了好一會,突然雙手攏成喇叭狀,沖著山谷里喊了兩嗓子。高山深谷綿延千里,紅日薄發光耀萬方,晨風蕩盡胸中積郁。 晉安繞著屋子轉了幾圈,突發奇想,拉下主屋墻上蒙著的白布。十四回頭,猛地愣住,那竟然是一整幅描繪細致的疆域圖,縱橫三丈,西起蔥嶺,東至庫頁島,北臨柏海爾湖(今貝加爾湖),南接琉球群島,山川河流宛然在目。 東升的旭日越過窗口,給這疆域圖蒙上一層微微的紅光,既顯出這萬里江山之多嬌,又生出些一寸山河一寸血的感慨。 十四一時看得如癡如醉,突然聽晉安說:“柏海爾湖名為大清領土,實則早已被俄羅斯國所侵占,從烏里雅蘇臺到尼布楚再到庫頁島,快馬要跑九天九夜的土地上,沙皇的勢力深入骨髓。八阿哥是人杰,卻不是雄主,光靠政治手段和陰謀權術,是打不退俄羅斯人的。” 十四一時默然無聲。 晉安又說:“我知道您跟他走得近,是有自己的考量。可是久居鮑魚之肆,難免會沾染上一些不好的習氣。這也是娘娘的意思,她希望您能走陽光道,別走那些陰僻小徑。” “存大志,而舍小怨。” 第168章 龍涎香靜靜燃燒, 康熙仰面躺在野外小驛簡陋的炕床上,梳頭劉太監跪在腳踏上, 蘸了薄荷腦油輕輕地替皇帝按壓太陽xue。 胤禛拿著簡折進來, 靜靜地侍立在屋角。康熙驀地坐起身來:“有消息了?” “回皇阿瑪, 泰安行宮確實已經戒嚴三天,但是目前山東本省的綠營駐兵尚且沒有收到任何調令, 旗兵接到的命令是原地待命。” 康熙揮退伺候的宮人,赤腳下炕一把奪過信紙, 雙手顫抖:“這個逆子!他到底要做什么?” 圣駕剛離開山東不久,就接到小道消息說太子遇刺,隨即以抓捕刺客為名,宣布行宮戒嚴。康熙立刻嗅出不對, 太子若果真受害, 理應第一時間通過官方渠道,向他這個皇父上書,道明實情, 這樣不聲不響地把行宮封了,是要做什么? 康熙即刻疑心他要反,當即命令鑾駕儀仗按原來的路線繼續行進,自己卻帶著幾個心腹秘密折返山東。可是都三天過去了, 山東的兵馬仍舊沒有絲毫動靜。不動一兵一卒,這造的是哪門子的反? 康熙百思不解, 不由又懷疑自己冤枉了太子。萬一胤礽這孩子是真的遇刺,傷勢嚴重, 以至于不能主事怎么辦?他又懼又悔之下,不顧自己偶然風寒,抱病行進了三日,胤禛好勸歹勸,終于換得他在泰安不遠處的一個小鎮里暫居一日。 勸了皇帝,胤禛自己卻是心急如焚,他沒有康熙看太子那三尺厚的慈父濾鏡,自然知道太子這回必反無疑。一旦他決定動手,十三留在泰安,要么選擇跟他同流合污,要么就面臨生命危險。 依現在的局勢看來,不管哪條都是死路啊! 可是皇帝打死不信太子會反,更別說殺弟了。胤禛只得苦苦哀求:“皇阿瑪,行宮內局勢不明,您萬萬不能隨意接近,不如讓兒子先行一步為您探路。” 如果胤祥被迫一同行事,他先領兵進了行宮,還有個抹掉證據的機會。 康熙沉吟半天,飛快地撥弄著手上的念珠,還是斬釘截鐵地說:“不必了,朕就不信,他敢弒父!” 胤禛見要強一輩子、不信神佛的皇阿瑪,竟然拿著簡報口里暗自念佛,在冰涼的地板上站了半天都沒意識到自己忘了穿鞋。他心里一時又痛又寒。痛的是年逾五旬的老父,被他們這些不孝子孫逼到這個地步;寒的是,太子不管是反了,還是病了,都是占據了康熙全部注意力的那個人。 他可曾想過,十三弟什么也沒做錯,現在卻生死未卜?胤禛看著父皇爬上皺紋的面孔,不可抑制地想道。 “阿嚏!”被念叨的胤祥大大地打了個噴嚏。 他混不在意地揉揉鼻子。索額圖卻因為站得太近,被噴了一臉的唾沫星子。他抹了一把臉,仍是忍怒道:“十三爺,別再執迷不悟了。這么多兄弟里,太子爺對您怎么樣,您可是看在眼里的。金令交出來吧。” 康熙御駕剛離開山東,太子立刻宣布自己遇刺,以抓捕刺客為名,宣布行宮戒嚴。胤祥祭山回來,相當于就成了籠中之鳥。 因為他代天祭山,手里拿了康熙親授的一枚“如朕親臨”的金令。太子想要調兵,這無疑是最方便的途徑。豈料這枚至關重要的金令竟然在祭天儀式完成之后就不翼而飛。索額圖這才紆尊降貴,纏了他數日。 胤祥仍是裝糊涂:“中堂,金令是我弄丟的,日后皇阿瑪回來,我會親自向他老人家請罪,就不勞您老cao心了。” 索額圖咄咄逼人:“可是皇上不在,太子主管行營。這么重要的東西,您就不該對太子有所交代嗎?” 胤祥突然掀翻了手邊茶盅,立在炕上,居高臨下俯視他:“你奉旨了還是奉詔了?誰給你的權利代表皇太子?” 索額圖面皮抽搐不已。原本他們的計劃是,留下年長老成的四阿哥。對方從,則多個人分擔風險;不從則殺之,也少個競爭對手。與此同時派出死士暗殺康熙,以金令調集兵馬,一旦康熙去世,就在靈前擁護太子登基。 沒想到留下來的是無足輕重的十三阿哥。這下太子作繭自縛,拿不到金令,就控制不了山東的形勢;派出死士,又怕萬一康熙駕崩,叫近在咫尺的四阿哥撿了便宜。 事情就這樣拖延下來,行宮不明不白地戒嚴了幾天,卻沒了下文。 索額圖費了不知多少口舌才說服皇太子。原以為賭上全家性命,拼一個富貴前程,成則萬古流芳,敗了也心甘情愿,沒想到最后落得這樣一個進退不得的地步。他幾度想對胤祥動刑,太子猶豫畏縮;想派出死士,先殺了康熙再說,太子又連呼不敢。 “哈哈哈,”胤祥貼近索額圖耳邊輕聲笑道,“造反,能造成你們這個模樣,縱觀史冊,也是真他媽的聞所未聞!” “混賬!”索額圖面皮劇烈抖動,目眥欲裂,氣急之下竟然掄圓了胳膊給了他一巴掌。 胤祥伸手抹去嘴角的血跡,揚聲高喊:“胤礽!縱容奴才欺壓兄弟,你到底是愛新覺羅家的太子,還是他索額圖家的太子?你出來!” 索額圖更是氣得揚言要殺他,周圍侍衛拔劍將他們團團圍住,卻無一人敢動手——便是當年的英親王阿濟格奪爵圈禁,也沒人敢殺皇親啊! 秦王破陣圖畫屏背后人影一閃,太子垂了頭慢慢地跺出來。幾日不見,他暴瘦一大圈,杏黃色的袍子穿在身上,竟然有幾分空蕩蕩的,臉龐瘦削慘白,眼底布滿血絲,幾近鬼魅。他神色冷漠到了呆滯的程度,見胤祥腫著半邊臉,仍是恭敬地向他打千兒行禮,眼中方才泛起一絲活色。胤礽揮退眾人,張口就說:“老十三,你幫幫我吧。我要活不成了。” 胤祥見他一副死不悔改的樣子,頓時氣急敗壞地頂回去:“幫你?幫你弒君殺父嗎?” “我不想的!我也不想的!實在是高士奇!高士奇那個狗奴才,也不知收了老大他們什么好處。竟然,竟然……”太子近乎神經質地瘋狂大喊。 胤祥突然想到四哥也提過這事,心里猛然一跳,抓住他的肩膀問:“他說了什么?或者你做了什么,才會被他拿住把柄?皇阿瑪那么相信你,有什么解不開的結,非要鬧到這步這步田地?” 太子拉著他的衣袖,頹然閉眼長嘆:“那天我在索額圖家里喝醉了,說了一句‘古今天下,哪有當了三十多年的太子啊’。” 胤祥難以置信地退后兩步,跌坐在地。 他嫌自己太子當太久,也就是嫌康熙帝位坐太久了。可是自古以來皇帝都是終身職業,他這話也就等于嫌康熙活太長了,盼著父皇快點死掉。 這不忠不孝的彌天大罪,已經被高士奇捅到了皇阿瑪跟前,可怎么洗?難怪太子毫無準備就要舉兵造反。 胤祥急中生智:“為今之計,只有你即刻綁了索額圖,立馬南下,向皇阿瑪負荊請罪!” “胡說!他是三朝元老,我額娘的親叔父呀!”太子狀若癲狂,手指甲深深地嵌入胤祥胳膊里,拔高了聲音喊,“你把金令交出來!我不會害皇阿瑪的,他老人家cao勞了一輩子,退居暢春園安度晚年難道不好嗎?我會善待太妃們,追封你親額娘做貴妃……” 他話說到一半,宮殿的門卻被人大力撞開,全副武裝的士兵分兩隊進來,將他們團團圍在中間。逆光而來的兩個身影逐漸清晰,太子頓時面如死灰,胤祥卻是長長地松了一口氣,喊:“四哥……” 胤禛一身戎裝,佩劍而來,聽到這聲喊才算活過來,突然又見他臉上腫起的巴掌印,不由勃然大怒,一把扯了他過來,居高臨下地俯視太子,活像在看一個死人,半晌才退后一步道:“張大人,您問話吧,我們告退。” 張廷玉微微點頭,側身擺出送行的姿態。 “慢著!”同行的安郡王世子華屺卻突然站出來,摸著鼻子訕笑道,“四貝勒,您看,十三爺是不是該留一下?” 華屺是安親王岳樂的孫子,八福晉郭絡羅氏的嫡親堂兄。 胤祥提心吊膽了好幾天,好容易松懈一會兒,卻萬萬沒想到自己居然還有嫌疑。他不由氣笑了:“四哥,你先走。讓他審我,看他能問出什么來!” 胤禛冷笑一聲,指著胤祥臉上的掌印反問:“你是瞎了眼嗎?張大人奉旨詢問太子爺,你又是仗了誰的勢,敢審問皇子?” 華屺碰了一鼻子灰,訕笑著連說不敢,目送著二人走了。 胤祥跟在他后頭走了兩步,突然落下兩行淚來,紅著眼睛笑嘆:“沒想到索額圖打我一巴掌,反倒幫了大忙了。” “別哭!”胤禛回頭塞了張絹子給他,順便深深地看了一眼行宮華源閣黑黝黝的大門,這才牽著弟弟走了。 太子有造反的主觀意愿,卻因為膽小怕事,連第一步都不敢邁出去,真是叫人啼笑皆非。 康熙不知作何感想,總之他連續好幾天閉門不見人。胤祥在門外給皇父磕了個頭,卻始終沒有見到康熙的面。他經此一劫,又想到回京之后必然面臨的狼兄虎弟之爭,不由心下茫然,活像小了幾歲似的,每天亦步亦趨地跟著哥哥。 以至于胤禛每次回頭,都對上一雙亮閃閃的眼睛,或是見他趴在桌上無聊地擺弄茶杯玩。有時候竟讓胤禛產生一種“我是不是把兒子或者狗帶出來了”的錯覺。 索額圖被捕下獄,太子卻只是被拘在華源閣不得外出。皇帝還沒有決定好到底要怎么處理這個心愛的兒子,他們這些“其他兒子”,也只能陪著裝孫子——不敢外出,也不敢見外人。 胤禛因而得了好幾天的空,用作安慰弟弟,也僅限于貓在皇帝看不到的角落里吃點好吃的。 這點虛幻的快樂只持續了短短七天,康熙寢宮緊閉的大門終于開了,皇子大臣被召集起來議事,準備鑾駕。老皇帝要離開山東這個傷心地,回紫禁城療傷了。 然而首當其沖的問題就是,太子該怎么帶回去?是如同來時一樣,用風光無限的皇太子鑾駕;還是如索額圖一般,視作階下囚? 第169章 蘇杭的官員、富商斥巨資造好了美輪美奐的行宮別院。福建新建的水師整裝待發, 躍躍欲試等著接受皇帝的檢閱。兩江總督前天還在過問進獻“萬民傘”和各種祥瑞的事辦得怎么樣了。 豈料圣駕只走到山東,卻突如其來地下道圣旨, 宣布打道回府。 官方的原因是皇太子略染小疾, 皇帝心疼兒子, 帶他回家養病去了。 這樣的解釋只能糊弄住一干消息不靈便的微末小吏,卻瞞不過京城里那些心比比干多一竅的人精們——索額圖被抓起來了, 光這個消息就夠大阿哥、八阿哥一眾人額手稱慶的了。 八阿哥更是接到安郡王世子華屺的來信:“……奴才與四爺、張廷玉奉旨帶兵包圍行宮,行至皇太子的居處華源閣門外, 恰好聽太子向十三爺說‘我追封你親額娘做貴妃’。” 他更是激動得眼中異彩連連,暗自在心中叫好。 這話雖然是斷章取義,卻剛好卡在了最引人遐思的地方——到底是胤祥沒答應跟太子共同起兵,太子百般拉攏;還是他答應了, 太子興奮之下許以報酬? 這中間可以做手腳的地方多了去了。莫非張明德真是有些神通的?他說自己天命所歸, 幾天功夫就傳來這樣的好消息,一連扳倒兩方政敵。 九阿哥興奮地說:“可算逮到老十三的把柄了,八哥, 我這就聯絡御史臺的人,參他個大不敬之罪,最好能把四哥也拖下水。” “慢著。把這事告訴老十四知道。” 九阿哥一愣:“八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