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節
她跟溫僖不是敵人,可也算不上是朋友;同用一個丈夫的兩個女人,更生不出什么心心相惜的情緒來。但不可否認的是, 溫僖從康熙十七年就跟四妃低頭不見抬頭見地在同一個屋檐兒底下共住了十六年,好歹也算個鄰居吧。 況且,貴妃為人還是相對不錯的,雖然心高氣傲, 可是甚少難為人。更重要的是,她憑借出身得封高位, 圣寵稀薄,兒子排行靠后, 與絕大多數后妃都沒有利益沖突。 這樣一個人如今臉色灰敗地躺在病床上,瘦得好似一抹影子,似乎光照照就沒了。 繡瑜跟其他三妃自認都是心狠手辣的人物,可見了這一幕也不禁瞳孔一縮。這宮里沒過許多高位妃子,可沒有哪個能像溫僖此病一樣,引發四妃普遍的感同身受。 因為時移勢易了,當年元后繼后沒的時候,她們都是年輕的追趕者、受益者,想的是沒了對手就可以空出的更多位份與寵愛。欣喜大過同情。 可如今,她們尊榮已極,宮里哪怕再封妃、封貴妃都越不過她們去,眼前是寸步難進的絕地,身后是無數年輕漂亮的追趕者,這個時候跟她們同一個階層的老對手老伙伴隕落了。怎能叫人不唏噓感傷。 坤寧宮祭神的大鼎都已經準備好了,烹煮祚rou的人選卻沒有定出來。這個活計,貴妃做了十年,四妃都有種如在夢中之感,不敢相信她就這么倒了。 繡瑜心里更是有種莫名其妙地不對勁,她動用了在東宮的釘子,才知道太子這兩天也著急上火。他盼著貴妃不好,可沒想過自己略一出手,她就倒了,反而潑了自己一身臟水。 繡瑜更是大感詫異,哮喘真的是這么要命的病嗎?太子沒認真出手,貴妃就落到這個田地? 她心里有了懷疑,晚上就更睡不著覺了,直到竹月進來陪她的時候,說了一句話:“奴婢真為貴妃感到可惜,她以往那么驕矜高傲的一個人,渾身上下跟那上好的東珠似的,浮著一層光,現在卻成了這個樣子?!?/br> 繡瑜猛地從床上坐起,心里豁然開朗。是了,以貴妃的性子怎么會允許對手看到自己如此狼狽的模樣?換了是她,哪怕只剩說句話的力氣,也會用來拒絕四妃的探視。 可是溫僖這兩天不僅見了四妃,還見了阿哥們,見了幾個嬪與有頭臉的貴人,于是所有人都知道貴妃朝不保夕了。 “備轎,明天一早,本宮要去拜訪貴妃?!?/br> 冬天日頭短,宮門下鎖的時候一輪新月尚且掛在天邊,繡瑜到了永壽宮正殿門口,才被貴妃的貼身宮人攔了下來:“貴妃娘娘尚在昏睡,娘娘請回吧?!?/br> “無妨,本宮在此等候就是了,永壽宮不會連一件燕坐的屋子都沒有吧?!?/br> 一眾宮人面面相覷,只好引了她往偏殿來。 海棠鬧春的蜀錦坐褥還是那么鮮亮,溫僖平常待客的炕上還養著一缸活潑的金魚,繡瑜在這屋子里足足坐了兩個時辰,才等到宮女引她進了貴妃的內室。 挑起的大紅帳幔中,紐祜祿芳寧沖她抬抬眼皮,渾濁的眼神中透出一點清光:“還是瞞不過你?!?/br> 繡瑜見她臉色青紫,呼吸短促,心里猛然一動:“你有心臟病……不,心悸之癥嗎?這,為什么要說是哮癥?” “你不明白嗎?我已經讓老十發下毒誓,將來絕不摻和奪嫡之事?!辟F妃勾起嘴角,干癟的臉龐上擠出一個僵硬的笑,“胤礽屢次三番害我,我要他永世不得翻身?!?/br> 心臟病在這個時代是無解的絕癥,而且不像哮喘可以拖上許多年。而一個出身高貴又不爭位的皇子,除了跟溫僖有仇的太子,誰都容得下他。 繡瑜頓覺呼吸凝滯,頭腦一片空白,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出的永壽宮。 溫僖這是在用生命給太子扣鍋??!把老十攔在后頭,卻把別人的兒子推上跟太子斗爭的前線。 單從效果來看,她做到了。太子一時百口莫辯。雖然他知道自己只是動手膈應了貴妃一下,但是落在眾人眼里卻成了害人致死。 雖然沒有證據,但這樣的猜測,就像積蓄的巖漿在地表下默默涌動。貴妃這樣的位份出身尚不能免受其害,怎能不人人自危? 前朝后宮的氣氛卻突然平靜下來了。 惠妃和大阿哥明顯比以前沉得住氣了,不爭那些虛頭巴腦的名聲,傳那些無關痛癢的謠言了,而是出手快準穩狠,就要權要兵。 三阿哥收斂了一貫的伶牙俐齒,表面上看起來對太子畢恭畢敬了。 宜妃頭一次責罵了九阿哥不安分,把他拘在屋里抄書。 胤禛大醉一場,提著酒壺摸上了后頭院子的門:“我真的沒想到他會對貴妃……老天保佑,宋氏這一胎,一定要是個格格。” 貴妃跟太子斗了這么多年,他們都看麻木了??梢郧岸际菣鄤莸睦彂?,犧牲的也都是些不痛不癢的棋子。這一次卻傷及了性命。 胤祚收留了哥哥,晚上關門閉戶秉退眾人之時卻聽他在耳邊說:“老六,如果有人說過你有帝王之相,你愿意坐太子那個位置嗎?” “你說什么?”胤祚猛地坐起撓頭道,“那些瞎話怎么連你也信了呢?”從小到大,他耳朵里不知灌了多少流言蜚語。無非是因著這個名字,或者說他長得像順治爺??蛇@些東西哪能做得了準? ”這對付的不是太子,是皇阿瑪呀。“ 太子之所以是太子,不是因為他是元后生的,而是因為他是康熙指定的繼承人??滴蹙褪撬麄儚男〉酱笱鐾闹粮邫嗤?,集父親的慈愛、君王的威嚴為一體,是知識的巔峰,權利與尊貴的唯一來源,掌握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生殺大權。 他皺皺眉頭就能叫兒子們思量許久,更不要說謀奪儲位這樣的事了。胤祚覺得呼吸不暢,腦子一片空白,下意識地否認:”四哥,你別這么想。這是違逆不孝,見棄于祖宗的大罪啊?!?/br> 胤禛沉默半晌,反手把他摁回床上:“我醉了,說的都是酒話,睡吧?!?/br> 第112章 番外一則(十四/四) 一則小番外, 這兩天感覺寫得不太順手,有小天使反應看不懂, 非常抱歉可能要以后修改了。二千字的番外免費送給大家, 在作話里別屏蔽喲。另明天要停筆整理大綱, 所以只有晚上八點那一更,后天恢復雙更。 ps:我不會告訴你們小六沒出場是因為我在糾結要給他挑一個什么樣的封號。來來來, 集思廣益。 雍正二年二月,清廷平定青海羅卜藏丹津叛亂, 舉國大慶。 此戰由撫遠大將軍年羹堯、皇十四子率軍遠征,怡親王坐陣甘肅維持后防、總理一切軍政事務。 捷報已經遠遠地傳回了京師,然而大軍回軍途中,突遇天降大雪, 大軍行進速度緩慢, 在路上盤桓數日,遲遲到不了蘭州府。 茫茫大雪覆蓋了臨時的營區,剛剛浴血拼殺的肅殺之氣尚未散去, 人乏馬困的隊伍在離蘭州城約莫二百里的地方安營扎寨。 忽見官道上一行十二三騎快馬踏雪而來,他們形容狼狽,雪塊凝結在鬢角眉間,身上風塵仆仆不辨顏色, 馬蹄子上纏著稻草,飛馳至營前。 看守士兵沒有想到這樣的天氣, 還有人敢在外頭騎馬,愣了一下才上去舉槍喝道:“來者何人?” 來人勒馬頓足, 活動一下凍僵的手指,從懷里掏出金令。 看守士兵臉上豁然變色,拜道:“給王爺請安。” 營前士兵圍攏過來,飛快地開了柵門。 胤祥不與他們理論,直接打馬入營,直奔中軍大帳而去;翻身下馬,在內監的指引下進入營帳。 十四雙手枕頭,躺在軟塌上閉目養神,聽見腳步聲猛地睜眼,驚訝道:“怎么是你親自來了?” 胤祥見他一副悠哉悠哉的樣子就氣不打一處來,揚起鞭梢敲在他左腿上,冷笑道:“十一天前你深入烏蘭托羅海的時候,我就來過一回了……“ ”疼疼疼疼——“一聽他提烏蘭托羅海一事,十四立刻抱著腿喊疼。 戰報上只提他親自追擊羅卜藏丹津,生擒之,為其親衛所傷,卻沒提傷勢嚴重與否。胤祥只當自己真的打重了,忙上前去查看傷勢,卻摸到他身上guntang,頓時一驚:”你在發熱?“ 作者有話要說: 十四淡淡地說:”也許是吧,難怪越睡越冷?!?/br> 胤祥頓時沒了脾氣,上前扶了他坐起,示意隨行太醫立刻上來問診。太醫上來請了脈,解了他左腿膝蓋上方的繃帶,才見那一道刀傷足有三四寸長,深可見骨;而且沒有得到很好的照料,創口周圍隱隱發紅。 十四又開始撒潑打滾地喊疼。胤祥紅著眼睛瞪他一眼:“活該!你跟年羹堯爭這追擊之功做什么?他是什么身份,你是什么身份?” 十四轉頭哼道:“哦,那是沒得比。人家是二等公,撫遠大將軍,平定策旺阿拉布坦叛亂的功臣。我無爵無職,當然要多賣些力氣了?!?/br> 胤祥頓時無語,十四跟年羹堯之間的矛盾積積贊攢十多年,說八百年也說不清。他總拿爵位的事裝可憐,實際上他在什剎海的王府是老爺子在時修建的,一水兒的親王配置,四哥也沒跟他計較。又有太后娘娘補貼,家里金屋銀婢,比四哥整天在養心殿苦哈哈地批折子不知道快活了幾倍。 胤禛微服去過一趟他家之后,就推遲了給他封爵的計劃,扔到軍中歷練。 胤祥嘴角抽搐地祭出王牌:”那你也不想想你為什么無爵無職?出來的時候你是怎么跟太后娘娘保證的?珍重自身,輔佐皇上?!?/br> 十四這才安靜下來,面露愧色:”我受傷的事情,你別寫在戰報上,用密折告訴皇上就是了?;鼐┞飞线€有一個月,也該養好了?!?/br> 胤祥沉吟不語。他當然覺得不對勁,否則不會冒著大雪親自趕來。十四是太后幼子,皇上親弟,身份何等尊貴?他病成這樣,年羹堯不僅沒有快馬送他回蘭州修養,反而借口大雪拖延行程。 若年羹堯真是存了加害之心的話,死上一百遍都不夠??墒母缓?,這小子使苦rou計的次數有點多,弄得胤祥現在也不敢輕易相信,便問:“你也是個傻的,他不開口,你就不知道主動讓他送你回蘭州嗎?” 十四尚不及回答,門口已經響起眾多鏗鏘有力的腳步聲。胤祥跟他對視一眼,立馬整整衣冠坐好。 年羹堯一身戎裝大步進來,氣宇軒昂,一張剛毅的國字臉上滿是精明強干之色,身后跟著眾多將領,朗聲笑道:”臣年羹堯,給怡親王請安,給十四爺請安?!?/br> 大軍凱旋,皇帝在神武門親迎了兩位主將,而后在保和殿設宴款待眾將領。之所以是兩位主將,是因為十四爺對自己的傷勢估計錯誤,沒能在回京前好起來,躍馬揚鞭從神武門踏入紫禁城,而是丟人地被一頂小轎抬入了永和宮。 沒錯,永和宮現在仍是太后的寢宮。 人人都知道當今圣上是個脾氣古怪的,又侍母至孝。他自己放著乾清宮不住,要去住養心殿?;噬蟿倓偟腔臅r候,眾臣恭請太后遷宮??梢粊泶葘帉m有十多年沒住人,有些破敗了,非常不符合皇上的審美;二來,太后以在永和宮住了三十多年,幾個孩子都在這里長大為由,拒絕了搬家。 得,果然親生的。母子倆都有”按規矩來會死“和”逼死禮部尚書“綜合癥。 大臣們說太后住在后宮不合規矩。皇帝干脆大手一揮,從此以后東六宮不屬于后宮,將兩側甬道與后宮隔斷,從側面另開一門與外界相連。 要問為什么?有現成的先例:圣祖皇帝出生在景仁宮東配殿,所以康熙年間,景仁宮都是封了不讓妃嬪入住的。 如今朕也比照此例辦理,朕在延禧宮出生,在承乾宮永和宮長大,都不許住;景陽宮又是書房不住人。好了,東六宮有五間宮殿都不能住了,干脆劃出后宮行列,除了太后住著,偶爾也接待接待留宿宮中的王爺們。 禮部的一干白胡子老臣被皇帝的無恥邏輯震驚了,然而這是康熙爺興的規矩,他們又說不出什么不是,皇帝母子就這樣我行我素地住到了今天。 負傷歸來的十四爺就被請到了他小時候住過的前殿東暖閣里,殿里燒著地龍,暖意融融。十四半倚在軟榻上,腰間蓋著蟬絲錦被,口里吃著新疆無籽葡萄,拿手有一搭沒一搭地撥弄著窗臺上的水仙花,心里感嘆著額娘還是那么細心,一整年沒見了,啊,好想吃她做的紅燒獅子頭。 誰知他沒有等來心疼小兒子的母親,反而等來了滿臉黑氣的四哥。 十四手上的葡萄滑落,磕磕巴巴地喊:“臣弟給皇上請安。” 胤禛一臉怒色,抬手示意太醫上去給他看傷,隨即冷笑道:“戰場抗命,帶二百輕騎孤身直入烏蘭托羅海,現如今京師百姓都把你的豐功偉績編成歌來唱了,好個救國救民的大英雄。” 十四滿不在乎地說:“好歹沒叫羅卜藏丹津跑了??!” 胤祥一聽就知道要遭,趕緊給蘇培盛使眼色找人去通知太后。 果然,胤禛見他這幅反以為榮的樣子,頓時勃然大怒:“三倍的兵力交到你手上,還叫他跑了,你現在就已經在宗人府大牢了,還能坐在這里跟朕說話?岳鐘琪是干什么吃的,年羹堯又是做什么的,大清能帶兵的人就只剩下你一個了嗎?” 胤祥在一邊捂臉沉默,四哥這些年修身養性,面對八1九十等人都能臉上帶笑,偏偏到了十四這兒。一個是關心弟弟,一個是盡力殺敵報答哥哥的事,也能被他們吵成勢不兩立的模樣。 胤禛還在喋喋不休地數落:“你哪次上戰場,額娘不是擔心得飯都吃不下。胤禎,你是要陷朕于不孝嗎?” 十四這才閉口不言,轉過頭去,似有悔意。 胤禛眼中流露出欣慰之色,語重心長:“別再叫額娘擔心了,康熙四十五年你自己說過的話可別忘了?!?/br> 然而此刻外頭恰好傳來太監通報的聲音:”太后娘娘駕到?!?/br> 繡瑜一身明黃吉服的身影出現在視線里,十四立刻就換了副臉色,急切地喊了額娘。 繡瑜被小兒子蒼白憔悴、不修邊幅的外表駭住了,下意識地往床邊坐了,問:”這是怎么了,大勝歸來,明明是喜事,怎么還吵起來了?“ 不等哥哥說話,十四先一臉自責地嘆息一聲,憂郁地嘆道:”雖然是大勝,羅卜藏丹津伏誅,卻叫他兒子跑了?;噬瞎肿镂遥彩菓摰??!?/br> 繡瑜心里又憐又氣,一手揪了他的耳朵:”你就瞎編吧,還’皇上怪罪你也是應該的‘,說得倒像你是主帥似的。人家年羹堯才是撫遠大將軍!“ 十四被額娘毫不留情地戳穿,趁機出言各種胡攪蠻纏,哄得額娘一會氣一會笑,又給兩個哥哥使眼色。 胤禛恍然大悟,示意十三也上前賣萌。繡瑜被三個兒子圍在中間,一直到晚上一家人齊聚永和宮用膳的時候都沒想起問十四的傷。 酒足飯飽,胤禛留了兩個弟弟在永和宮陪伴額娘,準備起駕回養心殿處理政務。十四扶著小太監的肩膀追到了游廊上,黑著一張臉不情不愿地提醒道:”年羹堯此人,一如秦朝李斯,有本事,卻驕狂自大,目中無人?;噬先粜盼?,便壓著他些吧。“ 胤禛看著他臉上露出一點笑意:”你以為朕為什么派你去西北戰場?就憑你天天找額娘哥哥哭訴嗎?“ 十四目瞪口呆:”你,你,你拿我震懾年羹堯……“ 胤禛轉身道:”自己挑個喜歡的封號,盡快告訴朕?!?/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