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節
胤祚揉了揉被震得嗡嗡發麻的耳朵:“你冷靜點。秦始皇還下令焚書坑儒呢,可驪山皇陵的陪葬里諸子百家的書都有。禁令針對的是治下之民,咱們怎么能一樣?你接著往下看,保管有意思。” “再說了,這是從額娘屋里找到的。你想想,若不是皇阿瑪給的,額娘一個婦道人家,哪里去尋這些東西?” 胤禛被他帶得也對額娘有種盲目的信任。額娘收著的東西,必定有它的優點。胤禛想著又翻開了那本《西游》,雖然文字粗鄙直白,沒什么美感,但是勝在故事新鮮。主人公竟是一只猴子?一只猴子竟敢打上南天門,挑戰滿天神佛? 胤禛漸漸自主看住了,翻頁的速度越來越快,看到猴王被壓在五指山下那一段,不由跟著萬分唏噓。 胤祚沖他挑眉笑道:“怎么樣?我說得沒錯吧?” 胤禛合上書,義正言辭:“這也不是你大晚上不睡覺的理由,這本書我替你保管了。” 胤祚當即苦了臉,不等他跟哥哥理論,假山另一側突然傳來稀稀疏疏的講話聲,似乎是個男人的聲音。能在御花園行走的男子非親即貴,頭一次做虧心事的兄弟倆頓時慌了神,胤禛把那本書攏了在袖子里,卻仍提心吊膽,像攏了只老虎在懷里。 “誒,我記得那兒有個洞!”胤祚突然指指假山上的一個橢圓形形孔洞。那塊假山石斜斜地伸到池子里去,頂端盡頭有個半人高的凹處,三面環繞石壁,朝向令一個方向開口,除非爬上去細看,否則絕對看不出來。 胤禛嘴角抽搐了兩下,假山池子臨水潮濕,那洞里不知有多少不干凈的東西呢。然而胤祚已經搶先爬了上去,他往下面一張望,明顯愣了一下,拼命向胤禛招手。 胤禛顧不得其他,三兩下爬了上去,卻什么也沒看見,正要張嘴質問。胤祚卻粗暴地捂了他的嘴,頭搖得像波浪鼓,拼命做出噤聲的手勢。 兄弟倆身軀緊緊相貼,縮在這半人高的孔洞內,聽到底下傳來腳步聲。應該是兩個人一前一后地進了他們剛剛躲著看書的地方。一個嬌媚的聲音捏著嗓子哼了一聲:“爺......” 底下傳來窸窸窣窣的寬衣推搡的聲音。 胤禛瞳孔驟然放大,指甲深深陷進rou里,他用唇形問弟弟:“是誰?” 在宮里能被叫一聲爺,不帶任何限定詞的,只能是他們的兄弟。 胤祚臉色慘白,幾乎站立不穩,全靠石壁支撐著全身的重量。他先茫然地搖搖頭,臉上浮現出猶疑不定的神色,最后哆嗦著比出兩個手指。 胤禛也腳下一軟。兄弟倆不由自主地貼得更緊,拼命往孔洞內側縮去,不敢發出一點兒聲音。胤祚咬著嘴唇把頭抵在哥哥肩膀上,胤禛反手回抱住他,眼睛死死地盯著洞口,眨也不敢眨。 不知過了多久,下頭喘息聲終于歸于平靜。有重物落地的聲音,起先那個嬌媚聲音欣喜地說:“奴才謝太子爺的賞。” “走吧,管好你的嘴。” 真的是二哥!胤禛心里茫然一片,生出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冷汗打濕了后背的衣裳。 底下兩人好像走遠了,胤禛小心翼翼探出頭去一望,果然看見一片杏黃的衣角消失在假山拐角處。 “快走!”胤禛回頭招呼弟弟。兩人顧不上害怕,飛快地從洞里鉆出來,逃離這個可怕地方的沖動給虛軟的腿腳注入無限的力量。 胤祚先輕手輕腳地落了地。 胤禛急著從假山上下來,伸手去夠那低一點的一塊山石,他緊張之下卻忘了還有一本《西游》藏在袖中。此刻胳膊下伸,袖子一甩,那本書就飛了出去。書卷從一人多高的地方落入水中,“啪”的一聲,水花四濺。 第65章 “快走, 別管那書了!” 那么大的水花,太子只要不是聾的都能聽到。反正已經驚動了人, 胤禛索性不再掩飾, 拖著弟弟在小徑里狂奔。兄弟倆繞過七彎八拐的假山群, 貼著墻根從另一個方向出了御花園,溜進了西一長街, 過了永壽宮的大門,才停下來大口喘氣。 胤祚用手撐著膝蓋, 驚魂未定:“他瘋了嗎?何不帶去毓慶宮?” 胤禛靠在墻上氣喘吁吁:“毓慶宮的總管太監是皇阿瑪的人。”太子還未成家,身邊的人都是康熙千挑萬選的心腹奴才,平日里要東要西倒是方便,可要做點壞事的時候就束手束腳了。 胤祚仍是不解:“可是一個宮女而已, 皇阿瑪豈有不給的?何苦要裝扮成小太監帶到外頭來?” 胤禛不由愣住, 呆呆地重復:“裝扮成小太監?等等,你看到的究竟是宮女還是太監?” “我起先以為是個太監,但是......”胤祚抓抓腦袋。他對夫妻之事的了解, 主要是來自于大阿哥成親的時候,聽恭親王常寧、簡親王雅布講葷段子,鬧洞房,聽墻角。這些近親王爺們就是再不正經, 在小侄兒面前,嘴上還是有把門兒的, 那些最俗、最葷的話還沒說出來叫他知道。 胤祚當然不知道世界上還有另一種玩法。他理所當然地說:“可是都......肯定是個宮女假扮的啊。” 胤禛卻隱隱聽說太子對自己的伴讀、索額圖的兒子格爾芬十分信任,經常留他宿在毓慶宮, 秉燭夜談。還有皇太子往往大手筆打賞內務府送東西的清俊小太監,往毓慶宮送東西的差事能叫人搶破頭。 胤禛不由臉色更白了幾分,突然扶著墻嘔吐起來,半晌才說:“別說了,怪惡心的。” 胤祚站在后頭狗腿地替他捶捶背,突然急道:“對了,那書怎么辦?” “放心吧,那書一無字跡,二無勾畫。又是用最普通的紙張墨水印刷的,一進水字跡暈染,保管無從辨認。”胤禛擦擦嘴,冷笑道,“再說了,咱們又沒做錯什么。他做了虧心事還敢到皇阿瑪那里告狀嗎?” “當然,待會太子可能......” 兄弟倆邊走邊低聲商量對策,準備穿過坤寧宮,往上書房方向去。結果在坤寧門附近被人叫住了:“四阿哥——” 胤禛驀地回頭,卻見剛生了十三阿哥的章佳貴人正扶著宮女的手從二人小轎上下來。胤禛臉色一沉,下意識地捏了弟弟的手,兄弟倆對視一眼,警惕地看著慢慢過來的章佳貴人。 永和宮和阿哥所都在紫禁城的東邊,他們倆出現在西六宮本來就不好解釋,如果被章佳貴人宣揚出去,只怕又要多生事端。 章佳氏也看出了兩人身上無形的冷漠,她猶豫了一下,輕聲說:“四阿哥,您的衣裳劃破了,您沒有察覺嗎?” 胤禛愣了一下,順著她的目光看去,果然見自己衣裳左側下擺有條幾寸長的口子。他不由紅了臉,拱手道:“兒子失儀,叫章額娘見笑了。” 胤祚不由在心里暗叫糟糕。馬上就是上課的時辰,四哥如果穿著這樣的衣裳去學里,豈不叫人生疑?可今兒要騎馬,阿哥們都是一樣的裝束,四哥卻換了不同的衣裳,太子見了不一樣疑心嗎? 章佳氏看出了他們的為難,她只當兄弟倆在外頭淘氣,怕大人知道受罰而已。她兒子沒有養在身邊,越看這兩兄弟越喜歡。念及德妃的恩情,章佳氏定了定神,斟酌著開口:“我就住在永壽宮后殿,如果四阿哥不嫌棄,不如到我那里,讓宮女替你略做縫補?” 還能這樣?章佳貴人素來與太子沒什么來往,溫僖貴妃與額娘關系不錯。胤禛想了想,還是遲疑著點點頭。 事實證明他們多慮了,御花園可能出現的人太多了,比起數量稀少的皇子,當值的宮女太監出現的幾率可大多了。太子暫時還沒懷疑到自己的兄弟身上來。 此刻毓慶宮,面對那本墨跡淋漓的書,太子的奶公凌普已經在旁邊罵了半個時辰的功夫了。那書頁上的字已經全毀了,紙張是最尋常的,從前門大街賣畫的小攤上到內務府賬房里的稿紙,都有可能出現這種紙。借著打掃的名義翻遍了整個御花園,也沒找到別的痕跡。 幫不上太子爺一點兒忙,凌普怎能不著急? 皇太子卻不置可否,在初刻的慌亂之后,他已經平靜了下來。他這充其量只不過是一點兒特殊的消遣,就算真的捅到皇阿瑪跟前,也不過是皺皺眉頭就過了的事。康熙是政治動物,如果有人想通過一點兒無憑無據的風月傳聞,來打擊儲君的地位,簡直是找死。 太子的心思早已不在那個聽墻角的小賊身上了。他考慮的是,自己是正宮嫡子,皇阿瑪祭告天地祖宗冊封的太子。寵愛、權利、地位一樣不缺,怎么還時不時有這種惡心的人出來捋一下虎須呢? 說到底還是威信的問題,大哥這些年明著屢屢冒犯,溫僖貴妃就暗里下絆子,他都沒認真計較。可如今底下的弟弟們一天天長大,得皇阿瑪喜歡的人不少。他若再不立威,等他們一個個羽毛豐滿,就晚了。 太子終于下定決心,找不到敵人,他就以雷霆之力打擊所有潛在敵人就好了。 “幫孤傳封信到叔舅公府里。” “奴婢給娘娘請安。”胤禛的奶娘謝嬤嬤晌午的時候接到德妃的傳召,惴惴不安地來了永和宮。 宮里人人都羨慕她們這些奶大了皇子的嬤嬤,日后就如同老封君一般的了。 可自家事自家知。四阿哥不同于旁人,他自小就是個主意大的,又是做事滴水不漏的性格。自從那年出了謹兒的事,身邊伺候的人,全部由他一手打理。小小年紀,愣是把自己身邊管得鐵桶一般,針插不進。奶嬤嬤們雖然尊榮,卻手中沒權。 況且德妃又是個極厲害的。大阿哥對惠妃、三阿哥對榮妃,雖然也孝順,但是心里未必瞧得起身為婦人的額娘;遇事往往跟幕僚伴讀或是外祖家的舅舅們商量,對著宮里反而常常隱瞞不報,陽奉陰違。而德主子的話在四爺、六爺那里,只怕比皇上還管用些。 她若是不高興了,就是把自己打出去,四阿哥也未必會說什么。謝嬤嬤心里難免惴惴,請安的時候結結實實地行了個大禮。 繡瑜卻明顯心情不錯,滿面春風地笑道:“嬤嬤多禮了,快扶起來,賜座。” 謝嬤嬤戰戰兢兢在繡墩上坐了。卻見夏香領進來一排穿著水綠宮裝的小宮女,都不過十一二歲大。 謝嬤嬤心里隱約有了猜測,果然就聽繡瑜說:“本宮這里想添一兩個新人伺候著,嬤嬤幫著瞧瞧。” 繡瑜被那天康熙的話提醒了,在古人的眼里,胤禛已經不小了。她這里先準備著,拖幾年再給也說得過去;她如果不準備,康熙指不定哪天頭腦一熱就給兒子塞幾個宮女什么的。 胤禛在她眼里還跟小孩似的,要說兒子喜歡吃什么玩什么,她了解得很;可要說兒子喜歡什么樣的女人,繡瑜就一頭霧水了,干脆拉著奶娘一起參詳。 謝嬤嬤頓時覺得臉面有光,激動得大聲說:“奴婢遵旨。”兩人一起挑挑揀揀,擇了四個女孩放在永和宮觀察著。 謝嬤嬤支支吾吾:“娘娘,會不會多了些?四阿哥畢竟還小......” “四個很多嗎?”繡瑜笑著搖頭,“你瞧著吧,四個他能看上一個我就謝天謝地了。” 謝嬤嬤還想再說,可內務府的人已經候在門外,給繡瑜送十二月十七日孝誠仁皇后陰壽祭祀的貢品單子來了。 繡瑜只看了一眼,就在心里暗暗吃驚,問:“這是皇上的意思嗎?” 管事太監回道:“算是吧,太子最近常常夢到先后,皇上就說趁機做場大法事。” 夢到先后?繡瑜頓覺不詳,元后就像太子手里最強的底牌,這張牌都掀出來了,絕不是為了一個小小的祭禮,只怕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 然而繡瑜沒有想到的事,這場風暴竟然爆發得這樣快,而且叫人無所察覺。起因居然在兩個小小的漢臣身上。 于成龍和靳輔都是康熙朝有名的賢臣、能臣,兩人都以治水起家,按說應該是同氣連枝才對。可事實是,同行是冤家,兩人的治河理念剛好背道而馳。靳輔主張筑堤束水,于成龍卻主張疏浚海口。 兩人在朝堂上爭辯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新年開筆后,于成龍再次參靳輔耽誤工程,罪不勝誅的時候,六部的官員都在心里暗罵這兩個不省心的家伙,雞毛蒜皮的事扯了這么多年的皮,連元宵節都不讓好好過了。連康熙的朱批都是敷衍著,在兩人中間和稀泥。 連上次南巡之后就跟靳輔“心心相惜”,視之為股肱重臣的大阿哥也忙著四處吃年酒,沒有將其放在心上。 等到二月的時候,于成龍突然拿出證據,揭發靳輔在治河過程中事事貪瀆,“江南百姓欲食伊之rou”,終于引起康熙的警覺。 康熙對于河工,了解,但是了解得有限,難免犯了急于求成的毛病。靳輔治河多年,勤勤懇懇,但是落在皇帝眼里,你花了這么多人力物力,卻沒有效果啊。那銀子哪兒去了呢? 康熙就有了問罪的想法。可偏偏靳輔的治河方法落在專業人士眼里,沒問題啊。所以朝堂上支持他的人還挺多,工部戶部的尚書、侍郎都出來為靳輔說話。 康熙一看,工程效果不大,支持的人卻不少,這不是賄賂結黨的鐵證嗎?于是遂命將靳輔收押。大阿哥這才慌了神,急著要跟靳輔撇清干系。 胤禛很是為靳輔抱不平,但是他年紀不到,尚未上朝聽政,只能在永和宮里擺弄著棋子,向他永遠的樹洞老六傾倒苦水:“靳大人一年三百六十日,有三百三十日都在大堤上與民夫同吃同住,說他貪污,貪來的銀子莫非藏在家里下崽不成?” 繡瑜卻從裕親王福晉和繡珍傳進來的消息里,嗅出了一些不同的味道,囑咐他們:“你們可別擅加揣測。靳輔是清官不假,可他跟朝堂上的某些人牽扯未免太廣了些。” 胤禛不解:“您是說高士奇這些人?可皇阿瑪多次派高士奇代為巡視河務,靳輔治河怎么可能不跟他打交道?” 胤祚也不以為然:“高士奇憑借學識書畫得寵于皇阿瑪,朝內得罪的人多了,他要敢貪治河的銀子,早就被人咬出來了,哪里等得到今天?” 繡瑜難得跟兩個兒子擺了臉色:“你們才多大年紀,就敢打這樣的包票?你們是跟高士奇有多少年的交情?還是跟靳輔共過事?沒有證據的事,被人家空口白牙兩句話就牽著鼻子走,日后怎么立足于朝堂之上?” 兩個孩子都慚愧地低了頭。繡瑜才緩和了語氣:“額娘不是有心責罵你們,而是這事牽連太廣。連老六都知道高士奇只是一介孤臣,能值幾個錢?若我是于成龍,我就不動高士奇,而是劍指他背后那人。” “你們說,高士奇是誰推薦給你皇阿瑪的?” 胤禛臉上豁然變色,聲音拔高:“納蘭明珠?!可是于成龍一介漢人,誰給他的膽子告倒納蘭明珠?” 繡瑜幽幽嘆氣,反問道:“你覺得還能有誰?所以額娘告訴你們,別跟著攪渾水,免得被人當槍使了。” 果然,四月,御史郭琇的一本奏折把整個事件推向了最高潮。郭琇參奏靳輔與明珠等人,交相固結,故意虛報花費,靡費治河銀兩,所得大半分肥。 第66章 郭琇的這封奏折就好比二百多年后, 在塞維利亞殺死費德南大公的那顆子彈。后者引爆了第一次世界大戰,前者拉開了九龍奪嫡的第一場序幕。 朝堂上的動蕩已經遠遠超越了治河這個范疇, 變成了“倒明黨”的狂歡。之所以只有“倒明黨”, 是因為納蘭明珠此人段位實在深不可測。事情發酵到現在, 他及其黨羽都沒有為自己辯駁過一句,完全是一副清者自清, 坦坦蕩蕩等你來查的樣子。 相比之下,索額圖的動作就要急功近利許多了, 這一個月以來參奏明珠的折子,像小山一樣堆滿了康熙的案頭。其中不乏步軍統領托合齊等位高權重的大臣。 這樣的態度一對比,高低立現。所以雖然郭琇等人已經羅列了明珠的十八條大罪放在康熙的案頭,他也一律留中不發, 不反對也不贊成。 底下徹查靳輔貪污一案的官員, 也非常良好地體察了圣意,抄出的都是一些莫須有的罪名,一點石錘都沒有。開玩笑, 一個是“要做官問老明”的明相,一個是“要講情問老索”的索相;一個是孝慈高皇后的侄孫子,一個孝誠皇后的親叔父;皇親國戚加重臣光環,他們這些人怎么敢管?事情就這么拖延下來。 前朝后宮息息相關, 這句話在別的朝代不一定管用。但是在康熙朝,絕對是鐵律啊。因為前朝斗得死去活來的這些大臣, 他們的姐妹姑侄都在宮里做妃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