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節
“不妥。”皇帝眉宇舒展開來,微微一笑,“知行、董志和打過那么久的筆墨官司,原由就是武將只有在戰時說一不二,平時總受窩囊氣。況且,整治那邊的人,就得是知行這種文官里的人精,他能拿捏住火候,知道什么時候與人虛以委蛇,什么時候心狠手辣。” 黎兆先想想,也是,“雖說如此,臣總是有些擔心他。” “這話說的。他何嘗是需要擔心的人?”皇帝終于恢復了笑微微的樣子,“我知道你一直對這事兒不大痛快,但這不也是為了他好么?” “……”黎兆先沒說話,神色卻分明是在說:我一點兒沒看出來,明明是你把人扔狼窩里去了,怎么好意思說這種話的? 皇帝笑意更濃,“在那邊辦事得力的話,三二年可建功立業,回來之后做三品侍郎,便能堵住悠悠之口。這樣一來,入閣做候補閣員,便是順理成章。” 黎兆先這才明白皇帝的深遠用意。 皇帝繼續推心置腹:“自然,要不是那邊的情形太給我添堵,也不會打著磨煉他的旗號把他扔那兒去,捧個奇才而已,我捧得起——別的文官我是真不放心,真沒他那個膽色、才智。柳閣老倒是行,但你也知道,他身子骨一年不如一年,到了那邊萬一纏綿病榻,也是有心無力。” 黎兆先對皇帝端杯敬酒,“臣明白了。” 皇帝端杯,一飲而盡,隨后說起程詢的趣事:“那廝到了廣東,什么都習慣,就是受不了那邊的飲食。我總不好柴米油鹽地賞他,便私下里賞了他二十壇御酒。前一陣他幾個案子辦得很漂亮,我就問他,賞你點兒什么好,直說。你猜他說什么?” 黎兆先好奇地笑問:“說什么了?” “那廝問我,宮里是不是沒有燒刀子、梨花白、竹葉青?”皇帝說著,自己就先笑起來,“真把我氣樂了。末了又說什么呢?宮里的瓊漿玉液,喝多了折他的壽。” 黎兆先亦是忍俊不禁。 “我為他好,讓他少喝烈酒,他卻不領情。這叫個什么事兒?”皇帝笑著搖了搖頭,“先是訓斥了他一通,到底是派人一車一車地給他送去了上好的烈酒,由著他當醉貓去。有什么法子?我不如此,那廝也能尋到。” 黎兆先笑道:“皇上賞這么多,我就不跟著湊熱鬧了。”心里卻是覺得,有時皇帝對程詢,真跟對待自家小兄弟似的,一邊兒一本正經地數落著,一邊兒又老老實實地讓小兄弟如愿。 . 小年當日傍晚,程詢在書房的蒲團上打坐。 打坐是道教、佛教及至內功都不可或缺的一門基礎功夫,靜心修身,到了火候的一個好處,是在睡前放空思緒、摒除一切雜念。 他對佛、道都是擇優而取,其余忽略。 這邊的冬日,比起京城的飛雪連天、寒風呼嘯,過于暖和了些。是以,大多數時候,門窗都是敞開的。 陸放、董志和相形來找程詢。 陸開林雖然年紀與修衡相仿,陸放卻比唐栩年長幾歲,已過而立。 就快過年了,他想跟左膀右臂在一起聚聚,順道細致地說說當地諸事,他自己的總督府、程詢所在的提刑按察使司都在廣州,便邀請董志和過來。 程祿把兩位貴客請到待客的花廳。 約莫過了一刻鐘,程詢走進門來,與陸放、董志和見禮。 因為唐栩的關系,陸放沒見到程詢的時候,便已視為友人,今年上下級共事又頗有默契,更多了一份親近隨意,落座后笑道:“聽說你物色了兩個手藝精湛的廚子,能做地道的北方菜,今兒可得讓他們露一手。” 程詢頷首笑道:“這自然不用說。不但有北方菜,還有陳年梨花白。怎么著,來我這兒不虧吧?” 陸放哈哈地笑起來,“不虧。往后我可有蹭飯的地兒了。” 他對這些不是很講究,妻兒在這里的時候,發妻物色了一個會做京菜的廚子,一家三口都覺得湊合,之后再沒計較過這事兒,心思都花到別的地方了:穿的、住的更舒坦點兒是大事。后來妻兒回京,他就更不挑食了。 眼下程詢來了,卻是跟他正相反,穿、住都能將就,吃喝卻是大事,一點兒都不敷衍。 程詢望向董志和,“你在那邊兒怎么樣?飯菜合口么?” “我還行,一切都好。”董志和笑得很有點兒幸災樂禍的意思。 席間,三人談起兩廣在職官員。 陸放道:“我比你們早來一步,倒是真發現了一名清官,只是,有時候比官場的混子還讓人頭疼,凡事都是一板一眼,死心眼兒得過了頭,根本不肯為大局、長遠考慮。” 董志和接話道:“部堂說的是懋遠縣的父母官萬鶴年吧?” 陸放笑著頷首,“那小老頭兒我起初挺敬重,但有好幾回讓他氣得跳腳。終究是不堪用。” 董志和就看向程詢,“這種燙手山芋,可是你的分內事。想想法子,讓他腦筋開竅。” 程詢似是而非地笑了笑。 明年廣東有一場澇災,在前世,萬鶴年喪命于楊閣老舉薦的按察使手里,理由是阻撓朝廷緩解災情。皇帝也知道他是當地少見的清官,聽得按察使行駛先斬后奏的權利之后,竟也由著此事這樣結案。 只因為楊閣老的原因,程詢認定萬鶴年是含冤而死,而看皇帝態度,便不能不對萬鶴年的死因將信將疑。 此次外放,或許可以解開這一謎團。 . 臘月二十六。 修衡站在床上,由師母幫自己穿上一件錦袍,這是她親手做的。 怡君打量片刻,滿意地笑了,捧住修衡那張俊美得出奇的小臉兒,“好看。”轉手取過一個大紅包,幫他揣入懷中,“師母給你的零花錢。等會兒給祖母請過安、用過飯,就回家準備過年。” 修衡則依賴地摟住她,“師母,其實吧,我覺得還是我們這兒好。” 怡君笑著拍拍他的背,又親一下他的面頰,“你長大了,過年就要多顧著家里一些。過完年,你想不來,我都要讓阿初去接你。” “我現在覺得,長大了也不大好。”修衡誠實地說,“再大一些,師母就不能抱著我了。” 怡君輕笑出聲,坐到床上,把修衡安置到膝上,摟到懷里,又低頭親一下他的小臉兒,“難得啊,我們修衡這是在撒嬌么?” “是啊。”修衡小臉兒蹭著她肩頭,笑嘻嘻的,“早知今日,以前就該總膩著您。” “你這小開心果兒。”怡君笑著刮了刮他的鼻尖,“我又何嘗不是這樣想。” “不過也沒事。”修衡笑容璀璨,“還有天賜呢,我會幫您照顧好弟弟的。我長大了,有好多好處。” 怡君含笑點頭,幫他穿戴齊整。 天賜噔噔噔地跑進來,進門的時候一個沒留神,跌了一跤。 卓mama立時神色大變,彎腰去扶的時候,天賜卻已若無其事地爬起來,繼續往里跑著,嘴里喊著:“娘親,哥哥,我們去找祖母。” 怡君將這一幕看在眼里,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天賜和修衡小時候有著一些相似之處:這一年,抹眼淚的時候基本沒有了,口齒越來越清晰伶俐,林林總總的問題越來越多。 修衡快步走過去,“正要去。”又細心地檢查了一下天賜的手,“還好,沒事。” 天賜拉住修衡的手,又仰臉望著怡君,“娘親,快些,好不好?我要吃小餛飩。” 小哥兒倆特別親,以至于天賜的口味都隨了修衡,脾氣則隨了程詢:小餛飩要放了香菜的才可以,薺菜包、灌湯包要剛出鍋的才肯吃,雪里蕻好歹也要有點兒辣味——這是連修衡都勸不了的。 怡君笑著走過去,“好啊,我們這就去。” 天賜揚起空閑的那只小胖手,交到母親溫暖的掌心。 走在路上,天賜特別開心,轉臉望著修衡,“哥哥,等會兒你要回家嗎?” “是。”修衡道,“等哥哥回來的時候,帶紅包和九連環給你——昨晚跟你說的,沒忘吧?” “嗯!沒忘。”天賜說,“我要九連環,不要紅包。”語畢,轉頭望一眼母親。這是母親說的,不準要同輩人的紅包。 修衡笑起來,“那我多給你帶一些有趣的九連環,對了,還有畫冊,我也給你帶幾本過來。” “好呀。”天賜愈發地眉飛色舞,“哥哥回來之后,還要給我講故事。” 修衡欣然點頭,“一定的,放心。” 怡君在一旁看著,心海似有陽光普照,暖融融的,亮堂堂的。 入冬后,修衡歇在程府的日子,每晚都會講故事給天賜聽,孩子哄孩子,可那份兒融洽、喜樂,連大人都做不到。 這是她喜聞樂見的。比起時時刻刻守著孩子,不如讓孩子在其樂融融的氛圍中快樂地長大。她明白這個道理,唐夫人、唐栩甚至陸夫人都如此。 孩子不該是抓在手里由著自己心思成長的,長輩要做的是分辨出哪些人與事對孩子有益。 . 早間一起用膳的,是程夫人、怡君、徐氏和兩個孩子。 程譯、蔣映雪不宜帶著幾個月的阿逍頂著寒氣來請安,程謹則是因為到了年底庶務繁忙——程夫人早就免了這三個人的晨昏定省。 天賜從過了一歲之后,就開始吃糕點、喝羹湯,后來就鬧著要上桌吃飯。 程詢、修衡小時候都是這樣,怡君分別請教過母親、唐夫人,沒什么不放心的,由著兒子的性子斷了奶。 飯桌上,天賜乖乖地坐在修衡身側,用勺子舀起小餛飩,學著哥哥的樣子,先吹幾口氣,再慢慢地放進嘴里,吃完一個之后,喜滋滋地道:“真好吃。” 修衡則從丫鬟手里接過布菜的筷子,給天賜夾了一個豆腐皮包子,“這個也很好吃,祖母讓廚房特地給你做的。不燙了。” “是嗎?”天賜饒有興致,伸出小手拿起來,送到嘴邊,慢條斯理地享用。 程夫人瞧著小哥兒倆,由衷地笑道:“有時候是越瞧越像。”喜好像,那慢條斯理的樣子更像。 “可不是么。”怡君笑著應聲,又撫了撫修衡的肩,“別只顧著天賜,多吃些。” 修衡點頭說好。 天賜卻側頭、仰臉,小眼神兒透著不滿。 怡君拍拍兒子的腦門兒,“哥哥就不用吃早膳么?祖母、娘親、三嬸不都可以照顧你么?” “……”天賜這才老實了,哦了一聲,繼續小口小口地吃包子,過了片刻,咕噥道,“你們又不知道,我愛吃什么。哥哥知道。” 怡君啼笑皆非。 程夫人、修衡和徐氏則逸出愉悅的笑聲。 . 用過早膳,天賜堅持要送哥哥去垂花門外,程夫人和怡君便由著他。 兩個孩子到了垂花門外,恰逢兩輛馬車抵達。 “修衡哥!”董飛卿下了馬車,神采飛揚地跑向修衡,“我來接你回家。” “……”修衡面無表情地看著他。自己回家,怎么就需要他來接了? 董飛卿知道,修衡平時慢性子,也不著急,笑嘻嘻地站在那兒。 “哦。”修衡沉了一會兒,就悶出這么一個字。 “噯,這小孩兒是誰呀?”董飛卿斂目望著修衡身邊的天賜,“哎呀,這也忒好看了。”說著就彎下腰,跟天賜說話,“修衡哥從哪兒把你撿來的?” 修衡把董飛卿往一旁一帶,板了臉,“這是我師弟。”說著劍眉一揚,“你又想挨踹了是吧?” 言辭不善,語氣不佳,董飛卿卻一點兒都不在意,“那你不早說?我又不會算卦。真是的……” 修衡扯了扯嘴角,這小毛孩兒說話忒沒個正形。 “哥哥,”天賜奶聲奶氣地喚著修衡,扯了扯他的衣袖,“他們是來串門的嗎?” 修衡笑著點頭,握住天賜的小手,“是。等會兒你要是瞧著哪個不順眼,就讓小廝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