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節
程勿人已經不見了。 他直奔玉樓外山巔。他記得那里,當年他還只有十七歲的時候,被女瑤哄騙上落雁山。女瑤那時忙著四大門派攻山之事,顧不上他,就把他鎖在“玉樓”里自生自滅。后來玉樓失火,程勿從火中逃走。那時玉樓外的山巔處,女瑤正和蔣聲等幾人大戰。 她從那里跌落山崖,在星墜爛爛下,跌入了程勿懷中。 就像是故事的開端一般。 “女瑤……”終到了山巔口,大風灌衣,程勿目不轉睛,盯著那背對著他的少女身量的女子。 一身凜然武袍,長發直束,負手而立,她望著山間云海出神。落日金輝照在她身上,她整個人被籠在光華下。風吹動她的衣發,大約聽到了身后的聲音,女瑤轉過了臉,驀然回頭。 與身后那衣衫不整、袍子快落到地上的散發青年對望。 他像個瘋子一樣形象糟糕,她卻站在落日下,顏如舜華,目如冰雪。 程勿呆呆地看著她。 女瑤慢慢笑開。她不常笑,她在人前總是很威嚴。她只在程勿面前會露出幾分女孩的樣子……女瑤向前伸出手,唇角一絲笑:“小勿,我送你的江湖,不好么?” 程勿:“……” 熟悉的面容,熟悉的聲音。 想念了一千個日日夜夜的人,突然出現在了他面前。 滿心的難過,難過得顫抖痙攣;滿心的委屈,委屈得掉頭想走。但是還有欣喜,巨大的欣喜,像從天而降的熔漿般灼燒他;狂烈的激動,讓他血液流竄全身、心臟跳動瘋狂、眼睛火熱發紅。 他繃著臉,一眨不眨地看她。 驀然間,他眼中開始落淚。 心酸、迷惘、苦澀、自憐。 他落著淚,顫抖的,一步步走上前。他將眼眸驟縮的女子擁入懷中,緊緊地抱住她,他才能感覺到真實。程勿哽咽:“……不如你好。” 女瑤身子輕微地抖一下,被他抱得更緊了。 程勿眼淚guntang地落在她發頂。三年之別,她在他面前是如此嬌小,他個子高的,已完全籠罩住她。女瑤心倏地一酸,聽到程勿靜靜地:“我根本不喜歡什么江湖,你送我什么我都不喜歡。我只喜歡你,最喜歡你……你不要我,把其他的丟給我,我恨你。” 女瑤:“……對不起……” 他忽然低頭,與她對視:“不,我不恨你。” 他粗糙的指腹撫摸她面孔。太多的疑問他不想問,只要這個人確實回來了,他歡喜無比。他盯著懷里的姑娘,一字一句道:“女瑤,我不恨你。” “我喜愛你。” “比所有的、一切的……”他說的斷續,說不下去。淚水凝睫,他笑容空落,淚掛在臉上,他喃喃重復,“我最喜愛你。” 眸子幽深,一心熾火。女瑤心頭驀地發酸。 她張臂,手指在他后頸上一壓,讓他低頭。她熟練地親上他唇,摩挲他唇上破了的干皮。前所未有,女瑤想自己很少有這樣強烈的感情。但在落日垂垂下,被程勿擁抱,與他親吻,她知道自己喜愛這個人。 無比的喜歡你。 程勿喘著氣,與她唇貼著。 金色光燒得他臉微紅,有點躲:“不,我、我……剛睡起來,我沒有……”味道一定很不好。 女瑤:“我愛你。” 程勿愣神:“……你從來沒有……” 女瑤重復:“我愛你。” 他俯下眼盯著她,看到她眼中的鄭重。程勿喘一下后,眼睛刷得通紅。他悶不吭聲,再不說話。箍著她的力道加重,青年抱緊她,重新堵住她的嘴,與她纏綿熱烈…… 他們立在夕陽下,云煙滾滾,天地如赤,群鶴騰飛。 在滿天神佛凝視下,見證這段失而復得的濃烈愛意。 …… 女瑤回來了,程勿醒了,斬教氣氛前所未有的輕松。在女瑤講了自己是如何死而復生的故事后,將信將疑的程勿終于相信她不是幻覺,心滿意足地開始養傷,好時時刻刻地纏著女瑤。 女瑤回來后,程勿看著整座落雁山,都覺得無比可愛。此前三年的世界在他眼中灰蒙蒙一片,現在他喝著藥,連坐在床上都能撫摸半天:這可是玉樓啊。女瑤不在的時候他住在這里,女瑤回來了,也沒有要他搬出去…… 勉強算一算,他和女瑤也算同床共枕了。 程勿歡喜無比! 三年來,程勿第一次對過來送藥的侍女露出了笑,嚇得侍女慌張躲走。程勿聽話地喝了藥,給自己的傷換了紗布。他躺在床上半天,也等不到女瑤來安慰他,對他噓寒問暖,親親抱抱。程勿郁悶了一會兒,找來侍女問,得知五使又在纏著女瑤教主問事情。 程勿:以前怎么沒發現他們好礙眼? 他們總纏著女瑤,什么時候女瑤才有功夫理自己啊!他可是傷員啊!差點死了的重傷人員啊。 實在等不到女瑤,程勿只好自己出去,去玉樓前殿尋女瑤。 當是時,女瑤果然跟五使在前殿中談事。五使把斬教事務一個個報告給女瑤,女瑤“嗯嗯嗯”漫不經心地回應。教主坐在高座上,手撐著額頭,對他們的話興趣并不大。金使察言觀色,笑道:“其實這些事情也沒必要事事請教教主啊。其實有更重要的事想詢問教主:教主,是不是應該給程大人安一個職位啊?光是‘大人’‘大人’地稱呼,感覺不太合適。” 女瑤愣了一下,反應過來他說的“程大人”是程勿。第一次聽到人這么稱呼她的小勿,女瑤心里新奇無比。但是金使的話又讓她覺得奇怪:“有什么不合適的?為什么要安職位?” 金使斥責地看著女瑤教主。 女瑤寒目瞥過去。 龍閉月一下子慫了:“就是您夫君,哪怕是虛名,也得在教中有職務。屬下查過,教中歷代教主夫君的職位,都掛的是‘護法’。護法一向是教主親自封的,您失蹤了三年,您夫君三年來就得不到這個職位。好在您回來了,您夫君總算可以有正名了。” 女瑤愣住。 恰時,程勿從殿門外沉著臉入殿,正好聽到了金使大人熱情地討論“您夫君如何如何”。程勿一僵,露驚駭之色。他沒敢冒頭,心虛地轉身就走。身后,女瑤正非常認真地詢問下屬們:“是我失憶了,還是你們失憶了?我什么時候有夫君了?程勿什么時候就是我的夫君了?我好像還沒嫁人吧?” 五使們:“……” 半晌,金使小聲問:“可是程大人說你們早就私定終身了,早就是夫妻了啊?” 女瑤:“……” 女瑤眉一跳,托著腮幫,輕輕地“唔”了一下。金使他們再解說,女瑤便明白,原來三年來,世人都以為程勿是她的夫君啊。 程勿……嘿。 突然回歸,發現自己多了一個夫君,而且天下人都理所當然地承認。這種感覺……挺酸爽的。 但女瑤想了一下,就決定默認:小勿喜歡怎樣就怎樣吧。 這時程勿正惶恐不安地窩在宮殿中發呆:糟了!女瑤發現了他的謊言,會不會生氣?她會不會當場揭穿他? ☆、第100章 2 突然發現自己多了夫君,全天下都知道了只有她自己不知道。這種感覺, 女瑤適應了一下, 覺得也挺好。反正木已成舟, 且那個任性的人還是程勿……女瑤心中覺得自己虧欠程勿, 對他有些愧疚。所以他想要的, 她都盡量滿足他了。 不過是一個夫妻關系,只要小勿開心,她就默認自己“失憶”忘記了吧——面對堂中下屬們的大眼瞪小眼,女瑤手指繞著頰畔發絲, 拍案后,恍然大悟道:“哦, 是有這么會兒事。三年前我走得太匆忙, 忘了通知你們有這事。小勿說什么就是什么……你們盡快安排‘護法’程序吧, 好了通知我。” “我的夫君,自然不會讓他委屈。” 看來女瑤教主和程公子確實已是夫妻, 與教主商談事務的五使們放下了心,幸好程公子沒騙他們, 不然教主回來, 這就成天下笑柄了。教主已成婚,五使最先感到開心。要知道, 他們斬教, 已經很久很久, 沒有過教主有婚事了…… 在女瑤之前的白鳳教主, 有情史無婚史;青衡教主, 無情史無婚史;南風教主,被徒弟氣死更無情史……再往上算,大都是魔教教主一心發展魔門,不關注自身的婚姻問題。 女瑤教主算是百來年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成了親、有夫君、她自己還沒慘死的魔教教主。 近日斬教好事連連,圣女成親并懷孕,失蹤多年的教主回歸,斬教還有一個武功高強的程大人坐鎮。 這如何不值得慶祝? 眾人歡喜得都有些飄飄然了,以前正道總譏笑魔教教主不得好死,孤苦半生……女瑤教主狠狠用自身行動反擊了他們。之后再商談其他事務時,因為心中掛念著去給程勿安上“護法”這個事,五使都有些心不在焉。他們談完離開前,金使自詡自己跟女瑤曾共患難過,情誼總是有那么一些,他喜滋滋地問教主:“教主什么時候生小娃娃啊?咱們什么時候迎接小教主啊?” 女瑤陰森道:“生在你夢里。” 金使:“……” 女瑤坐直身子后一拍桌子,猛喝道:“我堂堂魔教教主,身為魔門十二派的領袖,我是給人生娃娃的么?!再者我能不能生,我生不生,和你們有關系么?我就是一輩子不生,斷子絕孫,你們有意見么?” 五使凜然:“沒有!” 他們哪里敢有意見。 女瑤傾身打量臺階下的某人:“我記得上一次跟我催婚的幾個人里,是不是也有你啊龍閉月?” 金使一慌,連忙道:“不不不!沒有哇!教主您好好休息,屬下有事先告退了……” 唯恐女瑤秋后算賬的金使奪門而逃,其他幾使緊跟金使腳步。女瑤教主都不給曾經共患難的金使面子,哪里會理會他們啊。女瑤教主要是一怒,他們都得死了……斬教的教眾們,并不知道女瑤已經廢了自己的武功,從頭開始練起。如今女瑤的武功水平,恐怕連斬教公認的最弱,圣女白落櫻都打不過。 但只要女瑤不出手,她武功已廢的這個秘密。目前只有謝微和程勿知道。女瑤連白落櫻都不打算告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武功怎么樣,她都是教主;敢有質疑的,敢反她的,她身邊也有程勿這種大殺器啊。 女瑤目前最滿意的,就是她一手培養了程勿。程勿的今日,雁北程家除了給他一副好筋骨、好內功,其余的都是她女瑤的功勞。這個人是她的,她欣賞他今日的強大,也自得他今日的武功。 想到程勿,女瑤便打算回后殿看看了。她回歸后奪走了程勿對斬教的一切控制權,雖然她知道程勿不會跟自己計較這些,但是仍要多顧忌程勿的情緒啊。女瑤心中疼惜程勿,想將他留身邊一輩子,她不允許兩人因為權力分歧而走到分道揚鑣那一日。 程勿正在寢殿中沉著臉來回踱步。 他頸上纏著紗布,面色幾分滄桑,但他眼眸漆黑,透著焦灼難安之色。 女瑤知道他撒的那個彌天大謊了……他當時心灰意冷,覺得女瑤已經死了,他不甘心到她死了自己都無名無分。他不甘心日后斬教回憶起女瑤,根本想不到程勿。哪怕她死了,他都要跟她成為夫妻。日后世人提起他們中任何一個人,都會想起另外一個。 程勿的這個謊,白落櫻都半信半疑;但白落櫻沒反駁,整個斬教就默認了。給女瑤造墓碑的時候,允許程勿自己添個“吾妻女瑤”。 這種深情不移的謊在女瑤死了的時候當然讓人覺得感動,可是如果女瑤沒死……那程勿就是欺騙了所有人,還耍了女瑤一把啊! 怎么辦怎么辦,女瑤生氣了怎么辦?! 程勿耳聰目明,他在殿中踱步,隔著十丈遠他就聽到了女瑤過來的腳步聲。程勿臉色一變,瞬間收了自己那一臉沉冷的神色,換成一臉茫然無助。他目光在殿中梭巡一圈,身子騰地一躍,跳到了床上。 女瑤推門而入時,程勿已經“嬌弱”地躺在了床上,側睡著。他臉色雪白,烏黑濕潤的眼睛可憐無比地看著進來的女瑤。程勿小聲:“我脖子好痛……” 祈求女瑤為此心生憐意。 女瑤也確實看到床上那歪著的病弱青年,就生了幾分憐意。但她目光飄到他頸間的紗布上,就想到了她初來那晚見到他自刎的一幕。似已瘋癲,半人半鬼。女瑤心頭一悸,哼一聲:“活該。” 程勿低下眼睛,輕聲:“女瑤你變了,你不疼我了。” 女瑤:但是小勿你沒變,你越來越磨我。 她認命地扶下額,坐了過來,手隔著紗布碰了一下,程勿微微瑟縮。女瑤嘆口氣,柔聲:“好啦,沒事的,破了一點皮而已……” 程勿非常激動道:“什么叫‘破了一點皮而已’?我流了那么多血,因為失血過多都暈了,你怎么能這么無所謂?我……” 女瑤目光涼涼:“你是為什么失血過多你還記得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