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節
謝微知道她聽進去了。 女瑤:“唔……有些意思,你繼續說。” 她重新落座,謝微精神大振,當即拿出自己說服各門派的證據。女瑤翻了翻,發現還真有不少門派挺認同謝微。謝微跟女瑤侃侃而談,將近兩個時辰。女瑤心里驚訝,連看了他好幾眼,沒想到他還真有這種決心,不是胡來的。 女瑤沉吟:“那你有沒有想過,成立武林盟,誰聽誰的?讓四大門派的掌門聽我號令,掌門們不服吧?要我聽正道號令……呵,我不屈居人下。謝微你找各種小門派有什么用,你考慮過四大門派的態度了么?考慮過我不會聽四大門派的話這種可能了么?” 謝微:“所以只是初想……我只是怕你再鬧出什么事,讓握手言和變得無可能。這些我都會考慮,會想到法子……我只是想給你透個底,希望你支持我,不要在這個時候跟四大門派開戰。” 女瑤不置可否:“再說吧。” 謝微將自己的真正目的說出,女瑤本來想拒絕——正邪兩分,她正要把武林納入自己羽翅下,她為什么要聽謝微的話?然她聽到他的話時,拒絕的念頭才起,心中不自覺想到了程勿。她想到程勿那個美好的想歸隱山林的愿望,想到程勿望著她的專注眼睛……若是正常狀態下,他想帶她走的愿望是絕無可能實現的。 現在也實現不了。 但正是程勿的身影在女瑤腦中晃,女瑤才沒有第一時間拒了謝微。 謝微尚以為是他打動了女瑤,余下兩日,更是抓緊一切機會游說。然這機會當真不好抓,因女瑤每天要陪著程勿練武。天尚未亮,謝微去等人,女瑤已經不在了;傍晚回來,程勿大傷小傷不斷,淚眼汪汪,女瑤就舍不得走了。可憐謝微等了女瑤一整日,到天完全黑了,程勿累得去泡藥湯了,女瑤才有功夫聽謝微說話。 謝微是個堅持到底的人。 第二天,他就起的更早,去堵女瑤。 這一次,他站在寒風露水中,聽了程勿唱給女瑤的《若是》小曲。女瑤笑著跟程勿走了,謝微站在樹下,孤零零地站了一日,讓來往的金使等人頗為同情。 第三日,女瑤又生了病,一整天沒出門。謝微去探望,程勿堅決無比地陪他坐了一天,直到女瑤醒來把程勿罵去練武。 第四日,程勿挨了罵走了,謝微好不容易有和女瑤說話的功夫。但是魔教事務繁忙,女瑤臥床的一日,不斷地有秦霜河等人過來送信、傳話,謝微就需要不斷地去回避。 第五日,程勿又出現在女瑤面前了。 謝微:“……” 謝微怔怔然,心很累。想他雍容大氣,很少耍心思,但別人跟他耍,他也看得出來。程勿敵視他,不給他和女瑤相處的機會。他再努力爭取,也比不過女瑤對程勿的縱容。若是女瑤不喜歡程勿,程勿再積極也沒用;若是女瑤愿意寵,程勿自然能壓著謝微。 謝微垂下眼,手指顫抖。 他輸了么?輸給一個十幾歲的小孩子?明明、明明是他先遇到女瑤的啊。 迷霧鬼林后,她害慘了他,他卻還在找她。她在名器大會鬧出那么大的事,他都努力調解,還找上小玉樓來試圖說服她……他出身名門,教養武功皆是上等,進退有度,溫和儒雅,他哪里輸給了程勿? 謝微在女瑤院外站了一宿,想了一宿。他望著燈火昏昏,等到屋中火光滅了,他才閉眼。 第二日天未亮,不等程勿來唱那首《若是》,謝微徘徊來去后,敲了女瑤的屋門。他輕聲:“是我。我想問你,明明是我先認識的你,你知道我愛慕你。我找了你很多年,程勿才認識你多久,你為何、為何……” 他面前忽傳來秦霜河尷尬的聲音:“謝公子……” 謝微愕然抬目,看向門開后的秦霜河。 秦霜河更尷尬了:“教主不在。昨日傍晚練完武后,教主就和程勿離山走了。教主說,謝公子再有什么話,找我談便是。我昨晚來這里整理卷宗,整理得晚了,直接睡過頭了。” 秦霜河小心翼翼:“……教主早走了。” 謝微沉默一下:“……她去哪兒了?” 秦霜河:“洛陽……已經走了一夜,謝公子也追不上了。” 謝微袖中的手輕輕顫抖,他睫毛顫抖,臉色變得慘青。而后秦霜河見他慘然一笑,似不甘,又似釋然。見他又孤獨地立在風中一日,再傍晚的時候,謝微沒跟他們說什么,披星載月,靜悄悄下了山。 金使吊兒郎當地感嘆:“咱們教主的魅力真大啊……謝微這哪里是過來談事,他分明是過來看望教主,順便談事。” “可惜咱們教主被小勿那個小妖精迷得神魂顛倒,根本看不到謝微的誠意啊。” …… 一路水路,船行一日。江水滾浪,風清萬里,頭頂星空爛爛,如銀水橫貫天際,從小玉樓的山頭,一路追往洛陽。兩岸皆是江水聲,伴著星光,人生幾多愜意。 女瑤盤腿坐在星海下的船艙頂上,閉著眼練武。燕王召她去洛陽,當是下定了決心。 程勿在下方說:“小腰我、我……我北斗篇學完了。你可以答應我一個要求么?” 女瑤眼睛不睜:“好啊,你先把玉皇篇、北斗篇重新演練一遍,待熟練了,我再教你下篇。” 下方江水和星光相應,程勿不辯,立即開始在女瑤面前將招式從頭到尾練一遍。船中只有他二人,還有一個劃船的老叟,三人同船,船中空間不大。然劃船老叟一回頭,只看到寒光白亮,如雪般在眼前綻開—— 何等璀璨奪目的華光。 少年郎君心隨意動,身形靈動,輕功之快,殺招之凜。他著黑罩白底,不用武器,因氣而牽起的氣流,讓四方江水涌濤,驚濤駭浪般,紛紛撲面而來。 而他眉目何等靈秀! 劃船老叟一聲嘆:真是……英雄出少年啊。 勁風掃面,老叟戴著斗笠蹲下躲在角落里,他抬頭,看船艙頂上的少女還是盤腿坐,紋風不動。整只船因程勿的動作而來回顛簸,上下起伏,破浪穿云,星光銀河下,只有少女還在坐著,不受周身快速交替的氣流影響。 這……也是位高手啊。 練完一遍,程勿滿頭大汗,仰頭看女瑤。黑發綠衣的少女沉靜閉目,如月下寒霜般,讓他看得目光微癡。程勿站在船艙下看了良久,半晌,星光下,他從懷中掏出一張寫滿了字的紙。 程勿抬頭看眼女瑤,再低頭看自己寫的字。好久,他聲音緊繃,磕磕絆絆道:“小、小腰,我有話跟你說。” 女瑤心思還放在檢查自己的身體狀況中,她丹田運氣,一點點查自己體內的隱患。程勿的話她聽在耳中,卻不太在意:“唔。” 程勿能提什么要求呢?左右不過一些力所能及的小事而已。 她閉眼,自是不知,下方程勿的面容,已經紅透了。程勿低頭看著自己寫好的信,本想背下來,然他太緊張,幾次張口后,忘了詞。他只好拿著紙,抓緊時間重新快速背一下。將紙疊好在手中,他結巴背道: “小、小腰,我我我我喜歡你……不管你八十歲,還是十八歲。不管你是男的,還是女的。你在,我我心里只有你。你不在,我心瞎眼盲。你住哪里,我就住你隔壁。你去哪里,我跟著你去。我想和你生隨死殉。” 女瑤驀地睜開眼。 她垂目,看到星海下,少年垂著的睫毛,睫毛濃黑,在他眼下投一片陰影。這片陰影,讓她完全看不出他的眼神。他的手哆哆嗦嗦,信紙在手里不停地抖。他的聲音繃地厲害,一開始帶顫音,后來慢慢好了。 他想往下背,可他突然卡殼。花了一冬天,緊著不習武的短暫時間、熬著夜寫好的情書,他明明已經背得很熟,到這會兒,卻突然又忘詞了。程勿急得鼻尖滲汗,心中惶恐無比,心酸淚意涌至眼底。 他實在記不得下面的詞,只好重新把記得的背了一遍: “我喜歡你,不管你八十歲,還是十八歲。不管你是男的,還是女的。你在,我心里只有你。你不在,我心瞎眼盲。你住哪里,我就住你隔壁。你去哪里,我跟著你去。我想和你生隨死殉。” 第二遍,熟練多了,沒有卡殼。 可他腦子亂哄哄,依然不記得下面。 程勿滿心絕望,抓著信紙的手用力。他聽不到周圍的聲音,聽不到女瑤的呼吸聲,他連抬頭都不敢。他失去了力氣,想自己這樣糟糕的告白,女瑤會同意才怪。他搞砸了一切,他明明已經記了那么久……程勿閉上眼睛,淚光沾滿眼睫。 凜凜夜風吹得他渾身冰涼。 淚水從眼中滾落,程勿垮著肩,良久的等待什么都沒有。他心中失落至極,轉身便想走,躲開這個糟糕的夜晚。 然他的睫毛才輕輕一顫,唇間一涼,一個溫軟物貼上他的唇。 程勿僵著全身,猛然睜眼。淚光濛濛,他的脖頸被人摟住,女瑤從上方飛下,擁入他懷中。她仰頭看著他慘白的臉、臉上的淚笑:“走什么?不是說讓我答應你一個要求么?” 他睫毛上的一滴淚滾落,她貼著他的唇,聲音溫柔:“住什么我隔壁,小勿,住我心里來。” 她突得踮腳傾身,深吻住他。 沉沉的大江,搖曳的星槎。從天而降的她,清愁滿織的他。天上星光沖貫整片天地,黑夜中的唯一光華,照著他們。密密麻麻的風包圍,他們在寒冷的冬夜,在滿天星辰下,劃著悠悠小船。 那天夜里,欸乃船槳劃動,水草簌簌。黑暗與光明中,他們親密擁吻,像是天地間遺落的銀針。星從他們頭頂輕輕飛過。 ☆、第75章 1 南望伏牛、北靠太行, 東臨嵩岳、西依秦嶺;馳道驛路, 其直如矢,無遠不達。此乃洛陽——新朝初建后,開國皇帝所定的國都。 城郭巍峨, 宮闕壯麗,街巷開闊, 香車寶馬,絡繹不絕。洛陽繁華無比, 更有八景之絕, 其中龍門山色、金谷春晴, 初來時,程勿和女瑤已經游覽過。八景之一的“銅駝暮雨”, 此時節雖見不到暮雨,但女瑤二人已經站在了洛陽城中最繁忙熱鬧的銅駝大街上。 “哇……好多人。”程勿眼睛發直, 看著兩邊高樓矗立、屋宇鱗次櫛比, 街上的小販叫賣、行人往來。此時正當黃昏日暮之時, 洛陽無宵禁, 各類小攤小販都出來擺攤, 行人也多了許多倍。程勿和女瑤一路在人群中走, 已經被小販扯袖子扯了很多次——小販拔高聲在程勿耳邊介紹各類貨物, 拉著程勿,大有他不買就不放人的架勢。 程勿嚇得半死, 趕緊掙脫, 拉著女瑤一股腦跑遠。 然走著走著, 兩人又會停下來,不自覺地去看街上的雜耍、水上的秋千、梨園的戲臺。在眾人眼中,便是一個相貌清雋的少年郎領著一個碧衣白面的小姑娘,一同玩耍。兩個少年黑眸清泠,相貌出色,倒引了不少人回頭看。然一看這兩個少年什么都看、什么都玩,眼睛瞪大,對什么都充滿好奇——有路人便嘲笑地啐一口:沒見過人啊? 確實沒見過這么多的人。 雁北程家常年飄雪,大地銀白,人跡罕見。程勿從雁北折騰到落雁山,落雁山也在關外,同樣的人少,恐怕就比雁北多一點。之后程勿跟女瑤進關,一路從沃水走到羅象門再到小玉樓,深入中原,他才見到越來越多的人。洛陽人口百萬以上,這在程少俠看來,已是不可想象的一件事。況且,大城繁榮,城中那些他沒見過、沒玩過的有趣之物就尤其多。 程勿一開始裝得很淡定,很老練。但進了城門后,他的眼睛就盯著街兩邊看,腿就不自覺地走過去。因為女瑤雖然年齡不知幾何,但明顯比他大很多。女瑤總把他當小孩子,程勿心中頗不服氣。在女瑤面前,程勿總想扮得比她成熟些,像個兄長一樣照顧小meimei。可是他裝了半天,到底只是十七歲的少年,此時看到新鮮事物,已經恨不得撲上去—— 他耳聰目明,一路上已經聽到了不少“鄉巴佬”的評價。程勿面紅耳赤,偷偷看旁邊的女瑤姊姊。怕女瑤嫌棄他沒見過世面,覺得他可笑。然他捂著心臟一看,就放下心了。因為女瑤和他一樣,也眼瞳大睜,仰著臉好奇地觀望所有。 程勿這才想起來:哦是的,小腰跟我是一樣的。我沒怎么出過家門,小腰也沒怎么離開過落雁山。 江湖上總說女瑤是大魔頭、女修羅,但大魔頭她很少離開落雁山,去哪里禍害江湖去?想來,這不過是四大門派發布出去的詆毀女瑤的消息。 程勿心中想通后,就不再掩飾自己的雀躍,快樂無比地湊過去,跟已經蹲在地上的女瑤一道玩木偶。當程勿和女瑤從街的這一頭走到街的另一頭時,他們心滿意足,懷里已經抱滿了各種買的吃的喝的玩的。 女瑤眼睛都笑瞇了起來:幸虧和程勿在一起。 不然讓她的教眾們知道女瑤在街上這般玩耍,影響她在魔門的威望。 程勿真好。 以后她再想玩,完全可以把這種事推到程勿頭上,跟教眾說這是程勿喜歡的。到底眾所周知,程勿年少嘛。這樣也不枉她和程少俠好一場。 “三色芙蓉丸,好喝的胡辣湯,新鮮的牡丹餅……”街頭一家飯攤香氣撲鼻,客人甚多。程勿和女瑤對視一眼,當即也坐過去抓著筷子等美食上來。等丸子和湯上來,迫不及待地一口咬下,汁液香甜飽滿,口齒噙香,程勿的心被折服了。 “小腰!小腰你吃這個丸子,多好吃!”程少俠狼吞虎咽。 女瑤笑瞇瞇地咬著湯匙,看桌上的湯碗很快見底。她原本飯量就不大,如今身體始終沒有養好,胃口自然更小。桌上的幾大碗,全是程勿一人解決的。而且看程勿的眼睛漆黑地盯著旁邊桌上的菜盤,那樣的眼神,如小狗一般巴巴望著。女瑤心里想——她的小勿還在長身體,這點飯菜恐怕不夠他吃。 女瑤豪爽一拍桌:“小二,再上幾盤菜,叫一籠包子。” 程勿當即羞澀而感激地看她一眼。 之后便是程勿一直在吃,一碗又一碗,一盤又一盤,女瑤的臉慢慢僵了——這也太能吃了吧?她平時是怎么餓著他了啊? 程勿小聲解釋:“小玉樓的飯是三師兄準備的,好難吃……我都不喜歡吃……” 女瑤吸口氣,望眼他們桌上摞得很高的飯碗,瞧瞧桌子:“小二,再上菜——” 真的是好能吃。 女瑤和程勿坐在飯桌前吃飯時,穿著便衣的侍從正滿頭大汗,拿著畫像,在銅駝巷陌上滿大街地尋找斬教教主。據說斬教教主已經到了洛陽,卻沒有第一時間去燕王府。燕王給足了女瑤面子,百忙之余他無法親至,便派貼身侍從親自去找女瑤。于是他的侍從滿大街地問—— “見過畫像中的這個姑娘么?長得很漂亮,個頭很小。” “認識這個姑娘么?她在哪里?” “她說她來銅駝巷了啊!銅駝巷哪里啊!” 燕王軍人出身,他府上的貼身侍從高大威猛,氣勢逼人。從街頭問到街尾,十來個雄壯軍人從人群中穿過,兇神惡煞,冷面無情。被他們問過話的人交頭接耳,竊竊私語,最后得出結論——光天化日,想拐賣良家婦女啊。報官,趕緊報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