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節
他住了口,因為發現自己身后已經空無一人了。 二老看著他哈哈大笑:“你的小腰meimei早在你發呆的時候走了。” 程勿怔然后,被二老揶揄看著,他一下子沮喪,蹲了下去。二老笑個不停,活一大把年紀,多久沒見過這么單純的小孩子了。他們覺得程勿簡直是為女瑤的需求而出現的:女瑤不聽別人意見,就聽程勿說話;女瑤粗心大意,程勿心細體貼;女瑤不喜歡男人壓她一頭,程勿也壓不了她;女瑤想要一張白紙,程勿就是一張白紙。 程勿武功天賦高,難得的是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厲害,他只以為他比別人強一點兒,教他去烹飪洗衣,他也沒覺得浪費了他的天賦。程勿圍著女瑤轉,整日“小腰”“小腰”的牽腸掛肚。最后,程勿還出身雁北程家……這出身都好哇。 二老已經暢想到日后魔教和程家結親后,聯手掃蕩中原武林的美好日子。 眼下看程勿難過,他二人拿看“教主未來夫君”的眼神看程勿,自然要幫程少俠分解他心憂一二:“小勿啊,瑤丫頭就是刀子嘴豆腐心。” 程勿:有么?我怎么覺得她是刀子嘴刀子心啊。 二老:“你已和瑤丫頭那般了,她日后的夫君即便不是你,想來也不會是其他人了吧……” 程勿:……那你們為什么說這個的時候一臉心虛?你們也不確定啊不是么? 被程少俠雪亮如電、透視人心般的眼睛看了,二老僵了僵,趕緊說重點:“重點是即使你們兩個情投意合,你也得主動啊。靠瑤丫頭主動,你得等到猴年馬月去?瑤丫頭就算心里喜歡你,你也不是最重要的那個……小勿,你要抓緊機會啊。你是瑤丫頭這么多年來,肯紆尊降貴的第一個男的啊。有沒有很驚喜啊?” 程勿一愣,果真瞬間高興起來。但他謙虛道:“那有什么!她也是我的第一個、第一個……” 二老連忙道:“所以你看這是上天給你的緣分,你不抓緊,要是瑤丫頭喜歡上別的男的了怎么辦?” 程勿一下子想起了所謂的謝微張微李微之類的……他凜然道:“嗯嗯嗯!” 二老:“向她告白!跟她成親!和她生兒育女!一遍不行就兩遍!滴水可穿石,鐵棒磨成針。” 程勿:“嗯嗯嗯!” 他恨不得拿出本子來把二老傳授的經驗記下來,然等程勿擺好姿勢了,發現二老不說了。程勿疑惑抬頭:“怎么告白?” 二老:“……” 他兩人很尷尬:“這個這個、那個那個,你自己想吧……” 于是程勿呆一下后,重新卡在了第一步上,讓他焦頭爛額。他自然該跟女瑤表示對她的喜歡,可是之前女瑤都不理他,知道也當不知道……程少俠抓著頭發,不知道自己該怎么辦了。 一行人在寨中沒逗留多久,清點完尸體人數,女瑤的身體好一些后,他們便打算動身離開。二老自然是重回落雁山,斬教眾人都入了關,落雁山還需要他兩個老頭子坐鎮;其余人則跟著女瑤回中原,前往小玉樓這個臨時聚集地。女瑤從屋中出來后,領著兩個小嘍啰清點人數的秦霜河便來報道:“教主,少了一人。那個夏教主的幼子不在人堆中,不知怎么逃過的。屬下失職,已經搜了整座山,都沒找到人。” 牽著馬走過來的程勿目中一閃,唇動了動,卻沒說什么。他望著一山青翠,目光微黯,隱隱發怔。一個青蓮教的人,上千人,全死了。只因為他一個人……小時候春姨悄悄教他讀書斷句,春姨不是江湖人,春姨教他的皆是“寬厚”“善良”“大度”之類的道理。而今一個山寨的人因為他而死,程勿握緊韁繩,他發現自己只是表面內疚一下,心中的不安感卻很少。 他……竟是沒那么在乎。 想到女瑤浴血奮戰一夜,他心如刀割;想到青蓮教眾人死去,他覺得罪有應得。他想若非青蓮教先叛魔門,青蓮教先抓他,女瑤也不會這般怒……程勿站在風中細雨下,聽女瑤漫不經心地說“丟了就丟了,一個小孩子而已”,秦霜河不贊同教主的態度,與教主據理力爭說“殺人定要斬盡殺絕以防后患”……而程勿安靜地看著他們。 十七歲的他,在此清晨,第一次窺視得見自己的內心,意識到自己心中的冷血陰暗面。 十七年在程家被打被折磨的日子,哪怕他掩藏得再好,到底在心中留下了不可磨滅的恨意。程勿心中的陰暗面一直存在,與他站在深淵兩邊,沉默對視。程勿垂下眼,靜靜的,將自己那一面重新壓下去——不,現在這樣就很好。我就想做一個正義少俠。 我就想這樣待在女瑤身邊,站她身后,大步追上去。我就想成為一個有原則的正直君子,就讓這一面過去吧。 討論完青蓮教的事,女瑤打個響指,示意諸人可以撤退了。自此世間再無青蓮教,魔門十三門除去一門,十二門中重新只有她的聲音。女瑤向前走,忽而肩膀被人點了一下。她抬頭,看到是馬上躬身的程勿。程勿道:“你受傷很重,不要自己騎馬了。我帶你一程。” 女瑤仰著臉看他,見他目若星辰,銀河爛空。 程勿堅定無比地向她伸出手。 他指骨修長有力,指甲圓潤,輕輕曲著,線條十分好看。他揚著眉看她,抿著唇,睫毛顫抖,裝得很淡定、實則分外緊張地等她答復。 女瑤心里微笑:程小勿啊…… 眾人眼觀鼻鼻觀心,女瑤負在身后的手慢慢放開,她的手伸出。在程勿亮起的眼眸下,女瑤的手落在了他手掌上。她抓著他的手,借力一躍,人騰空而起,跳上了馬背,坐到了他身前。 程勿驚喜:“……!” 女瑤哈哈笑,仰頭:“滿意了吧?” 程勿哼了一聲,沒說話,眉目間卻春意盎然。他高喝一聲“駕”,夾緊馬肚,身下駿馬登如閃電般沖出。駿馬神采飛揚,高躍過籬笆,一徑穿過山道兩旁的樹木,向山下行去。魔教諸人看得呆滯,耳聽教主爽朗大笑聲,眼見教主被程少俠御馬帶走。他們連忙牽上教主留下的那匹馬,緊追程少俠而去。 一路下山,風馳電掣—— 秋意漸濃,兩邊景致有淺綠色變為枯黃。秋收已過,草木凋零,野間行人已十分少。秋雨涼涼如絲如線,滴滴答答地飄落。程勿從后貼緊女瑤,緊抱住她。他清瘦的身形正好能護住嬌小的她,她坐在他懷中,向后靠著他,將自己的力量完全壓在程勿身上。 風吹起額上的發絲。 女瑤舒服地瞇起眼,眼中噙著點點笑意。 程勿的手臂扣在她腰間,他的肌rou緊實如流線細繃。他初初開始成長,正是年華大好之時。被男人保護在懷中,于女瑤是很新奇的體驗。她的話含在口腔中,想說讓他別騎馬了,把“玉皇篇”中的輕功拿出來練一練。但是話到口邊咀嚼來去,女瑤眸子閃爍,卻沒說出。 她向后縮了縮,在他懷中閉上眼:算了,程少俠的懷抱這么溫暖,他若是走了,她多孤獨。 女瑤向后縮的樣子,讓程勿誤以為她冷了。他更是抱緊她,貼著她后背,將內力傳給她。程勿歡喜道:“小腰姊姊,你看——” 女瑤順著他的視線向上看,只看到天地高遠浩渺,云團成聚。女瑤茫然:“看什么?” 程勿:“那云多好看啊。兩片云貼一起,不就像我和你么?” 女瑤認真地看半天:“……有么?” “看那朵花!多好看!” 女瑤瞪大眼:“哪里?有么?好看在哪?” 程勿氣:“……你真是個棒槌!” 程勿再指田野間結伴飛過的蝴蝶、在水池上輕輕一點的蜻蜓,他愉悅地讓他看樹上飄著的葉子,帶她欣賞一行白鷺于云間拍翅,再停在懸崖邊,看云水共天,霧淘滾浪……世間風景千千萬,程勿握著她的手,一點點,與她的手心緊貼,十指交叉。 雖然他的女瑤姊姊全程迷惘,完全沒欣賞到所謂的美景。 程勿微微氣餒,只好不厭其煩地指給她解釋…… 魔教諸人遠遠墜在后,看程少俠和教主結伴而行,那般親密。他們從中原趕到此地,花了十天時間;然他們從此間回到小玉樓的門派位置,走了近一月時間。概因程少俠他執著無比地糾纏他們教主,他們教主唯一的應對方式,就是逼程少俠練武,同時拿出陶華大師姊給出的殘篇,自己補自己的缺陷…… 至此,魔教中人都覺得,程勿一定是他們未來的教主夫君。 而此時,小玉樓的門派所在地,金使等人已經翹首相盼,等待教主回歸。青蓮教一夜滅門的事讓小玉樓的師徒遍體生寒,卻讓金使等人精神大振。如今江湖到處在說這件事,不光金使他們,就連去撿朝廷漏子的斬教圣女白落櫻,和夜神張茂,都聽說了他們教主鬧出的這般大動靜。 白落櫻捂臉向往:“哇!” 教主真是威武!為了程少俠一人,滅了一個門派。若非程少俠,教主都懶得理會青蓮教的叛教呢。世上姑娘,誰不希望有這么一個一發沖冠為紅顏、還了不起的夫君呢? 白落櫻和夜神張茂伏在一條御道一側的墻頭,此乃官方必經之道。斬教教主的可怕傳遍中原,連洛陽這邊都聽說了。只是比起江湖人士,不習武的普通百姓,有的覺得江湖人血腥,有的覺得斬教教主真是威風八面。要等的人一直沒有等到,白落櫻蹲伏在墻頭,取出她收到的紙條,再次激動地將教主一夜挑一門的事跡讀一遍。 白落櫻問旁邊不動如山、目光如鷹隼般盯著下方的張茂:“夜郎,若是我被敵人抓了,你會一夜滅一門么?” 夜神以專業的隱藏姿勢伏在墻頭,整個人快要被頭頂墜著的樹葉壓倒。然他紋絲不動,手按在墻頭,聽著四方動靜。他比白落櫻專業幾多,然他每次進入狀態沒多久,旁邊白落櫻都要與他說話。 夜神皺眉,心想:日后出任務,絕對不能帶小白。小白莫不是敵人的臥底吧?就會耽誤我時間。 幸虧夜神習慣沉默,沒有把他的真實想法說出。然白落櫻問他話,他說出的答案也不動聽:“不會。” 白落櫻大惱:“為什么?!” 她用拳頭捶旁邊情郎的手臂:“我都被抓了,你都不會去滅門!” 張茂冷靜的:“我是殺手,我不擅長單打獨斗,不擅長直面迎敵。我武功也比不上女瑤。我不可能一晚上去滅一個門派。” 白落櫻一滯:“……” 她氣得:“我就是舉個例子嘛。我又不是真的讓你去滅一個門派,我當然知道你做不到了……但是你不會哄哄我么?誰要聽你的實話分析了?你一點都比不上我們教主!我干什么要跟你在一起?” 她突發奇想,捧著臉頰出神道:“我要是能嫁給女瑤姊姊就好了……” 夜神打破她的幻想:“可惜她是女的,你再愛她也無用。” 白落櫻:“……” 她咬腮幫,回頭怒瞪他,快要被這個臭男人氣死了。她叫一聲,撲過去。夜神怕她從墻上摔下去,不得不張臂將她接個滿懷。懷里的姑娘伸長指甲,狠狠地在他脖上劃了一道。夜神皺眉不語,白落櫻在他懷里又踢又打,小聲罵他“無情”“冷血”“軟腳蝦”。她也不會多少罵人的話,就翻來覆去說個不停。 弄得夜神手足無措。 夜神想:我又怎么惹她不高興了? 被白落櫻打了好幾下,夜神一時沒忍住,嘆口氣說了實話:“女人好麻煩。” 白落櫻:“啊啊啊啊你這個混蛋——” 她氣得快要尖叫了,張茂忽然神色一凜,一把捂住她的嘴不讓她發聲。白落櫻立即意識到他們要等的人到了,不再跟情郎撒嬌,她拍了拍張茂的手,示意張茂放下捂自己嘴的手。張茂見她乖了便松開手,眼睛仍看著下方,看下方黑壓壓來了一隊馬車。他忽的氣息一壓,手臂僵了下,低頭,看到自己手腕處的一個清晰牙印,還滲著血。 罪魁禍首的唇還貼著他的手腕,伸出舌尖舔了一下她咬出的血跡,沖他狡黠地翹了下鼻子:讓你欺負我!痛吧?反正你不敢喊出聲。 張茂:“……” 他看她自得卻明媚的笑臉,心中蕩起,軟成春水。他忍不住想笑,卻只是甩了甩手腕,抓住姑娘的手,壓抑住自己此時的心猿意馬。張茂努力定下神,與懷里不再鬧他的白落櫻一同將身子壓得再低些,盯著下方緩緩行來的車隊看: 據斬教傳來的消息,新朝定都洛陽后,幾位皇子征戰后回洛陽,在洛陽爭權爭得不可開交。劍拔弩張之時,遠在長安的燕王妃生子后難產而死。燕王唯恐自己勢力薄弱的長安地段被政敵打壓,立時讓府上小妾抱著嬰兒來洛陽匯合。 此日經過洛道的,當是燕王新出生沒多久的世子。 斬教特來洛道看望他們要鬧出什么亂子。 白落櫻點著下方人,跟張茂使眼色,讓張茂牢記她之前說過的信息:燕王的前幾個孩子都早夭了,理由千奇百怪,燕王十分看重這個小孩子。斬教要與燕王合作,少不得得把心思往這個小孩子身上放一放。 不信燕王世子進洛陽,政敵們不動手! 白落櫻和張茂在上方伏身而觀,下方的車馬漸行漸近。香車寶馬,一路胭脂濃郁。馬車最中間的一輛車中,燕王的小妾緊抱著懷里的嬰兒。聽外面侍衛說已進了洛道,不日當可入洛陽,小妾微微松了口氣。這一路上她精神十分緊張,唯恐懷里幼兒遇刺,她可無法跟燕王交代……想她一個弱女子,千里迢迢帶著一個小孩子進京,小妾心中甚苦。 然小妾心神將將放松,忽然兩方高處傳來黑色箭只,殺向這只車隊。車隊一下子亂了,馬車驀地停住,車中小妾差點被甩出。她懷里的嬰兒立刻嚎啕大哭,四面涌來的刺客門聽到哭聲,立時向這輛車中殺來。 “保護世子!” 高處,白落櫻和張茂靜靜的,看四方人馬圍住了這隊車馬,開始大肆殺戮。白落櫻屏著呼吸,見一個嬌弱的姑娘顫巍巍地從一馬車中爬出,懷里的嬰兒已哭得歇斯底里。侍衛們、刺客們亂糟糟擠一起,哭叫聲混著兵器碰撞聲,白落櫻心想:果然。 而張茂不待她吩咐,當即跳下墻,躍入了殺陣中—— 神鬼皆殺! ☆、第72章 1 官道雙方持斗時, 抱著嬰兒躲避的小妾行動艱難, 幾次撞上敵方的砍刀, 她赫然發抖。懷中的小世子啼哭不絕, 攪得人心煩意亂。敵人的目標便是小妾懷中的幼子, 哪怕小妾被軍方護著逃,繞開敵人也絕不可能。這番幾次下來, 險象環生,小妾面色蒼白。她忽地被腳下的尸體一絆, 忍著尖叫的沖動趔趄跑時,前方冷不丁出現一把刀。刀背上的清光照亮她惶恐的眼—— “哇哇哇!”懷里的幼兒哭得更加大聲。 正在此時,天地清音起, 旋律優美、此起彼伏的笛聲如春風般, 從人心頭拂過。持刀要砍的蒙面人在這時一個恍惚,他沉浸在笛聲中醒不過神。小妾的手臂忽然被向后一拽, 她惶恐看去,一個穿黑青色武袍的英俊男人已經無聲無息地出現在她身后,一腳踹中身后撲來的人的腰腹。 他不動聲色地看眼她懷里的嬰兒。 小妾嚇得更加抱緊:……莫非又來一個搶她孩子的?! 青年人只是看了一眼,確定孩子還活著, 就不再看。他拽著行動不便的女人在一地尸體中穿行, 周身煞氣凜凜, 五步一殺人,他眉頭都不皺一下。而就是他的出現, 讓場中緊張的打斗不再一面倒。天地間的清音不絕如縷, 絲絲縈繞心間, 小妾不經意抬頭,看到樹叢墻頭,蒼綠中,立著一橫笛而吹的妙齡姑娘。 那姑娘垂著眼,秀發長衣被風吹得揚起,如水般皺起。姑娘青眉墨眼,立在墻頭,婀娜而貌美,如神女般光華圣潔。然笛聲一出,敵方的神智皆在短期間昏沉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