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節
“姊姊,你聽我說完,好么?” 程勿眼皮下垂,他的側臉映在紅色光霧中,溫潤寧靜。他的睫毛又長又翹,女瑤疑心他的睫毛濕潤,他又要開始哽咽了。但是程勿語氣平緩,聽不出多少悲意:“我出了家后,才知道原來程家是讓天下四大門派都忌諱的大世家,程家出來的人,讓他們那么緊張,那么害怕。可是他們不用擔心我,反正我什么也沒在家里學到?!?/br> “我的內力是先天自帶,后天常年累月所養。我比程家任何一個人都內力充沛,可是我也打不過任何一個人。沒人教過我習武……我長輩留著我這個禍害,他們其實也覺得我不該存在。我程家有秘法可以合一輩人的功法,不過我家以前沒怎么用過,畢竟深山老林,他們不用跟別人打。但是這秘法是一定要用到我身上的?!?/br> “我不該存在……他們要等我成年,等我及冠,到那時候就提取我全身的內力給程少主。到那時候,他們就會殺了我,讓我爹再不用看著我心煩了?!?/br> “這些……都是我離家前,春姨悄悄告訴我的。她讓我越走越遠,除非我能打敗所有程家人,她要我永不回程家?!?/br> 女瑤心口刺痛,她喘口氣:“程勿……” 程勿輕聲:“可是我怎么可能不回去?我要救春姨,我要好好活著,我要學武打贏他們?!?/br> “其實我小時候過成那樣,從來沒吃過飽飯,喝過熱粥,被打被罵都只是常態。我以前也不知道那是過得不好。我以為別人家小孩,除了程淮,都是那樣過的。因為我不知道那是錯的,所以我被欺負后我也不難過??墒悄悴灰粯印惆亚榫w帶給我,他們欺負我是打罵,你又不打又不罵,但你騙我,折騰我,傷我心?!?/br> 程勿發了一會兒呆,眼睛再次垂下,他看著自己的手掌:“認識你后我才知道各種情緒是什么樣的……因為沒有人對我好過,沒有人對我表露過憎惡、同情、憐憫以外的情緒,所以其實姊姊你只要對我好一點,我就很容易原諒你,不怪你了??墒擎㈡ⅲ阋膊荒芤驗槲液苋菀自從?,就一直傷我心。” 女瑤靠著山壁,看著落日余暉俯罩的少俠。 良久,女瑤聲音沒有情緒地問:“你又哭了?” 程勿:“……” 程勿后背一僵,想自己聲音也沒露出痕跡,她怎么……然后他覺得沮喪,想女瑤那么厲害,武功比他強那么多。他引以為傲的內力,事實上在女瑤那里也沒多了不起。女瑤是江湖上的大魔頭,她能聽出他落了眼淚,多正常。 反正他在她眼里從來就沒有秘密。 她還跳下水逼他……逼他承認她的存在。 程勿紅著眼睛,繼續看著江面。他不回頭,眼中的灼熱讓他情緒何等低落。想她定是在心里嘲笑他的脆弱,幼稚。程勿自暴自棄般道:“我知道我搞砸了一切,我事事不如你,你瞧不起我也正?!憧梢悦魈煸倭R我么?” 讓我今天最后難過一下可以么? 突得,無聲無息,程勿后背貼上了姑娘溫熱的身體。他背脊一僵,女瑤卻已經從后抱住了他,臉靠在他后背上。女瑤嗤笑,聲音虛弱卻溫和:“真是一個傻瓜,我不罵你?!?/br> 程勿低著頭。 察覺身后姑娘攀著他肩,努力地抱著他肩頭坐起。他僵直地端坐,眼中含著淚平視前方。女瑤伸手將他面頰上雜亂的長發撩開,溫涼手心摸了下程少俠的臉。果然濕漉漉的。女瑤望天,簡直不知道說什么好了。 難道程少俠此前十七年沒什么情緒,十七年后終于學會了各種情緒,就加倍放大? 女瑤堅定無比地摟住他的肩,臉貼著他耳后,鄭重無比地與他保證—— “程小勿,程家算得了什么?是,程家的武學很厲害,但那是在我斬教心法不全的前提下。百余年前,我斬教心法全的時候,那也是出過武學宗師的……你跟著我好好學武,等姊姊哪天補全了所有心法,姊姊帶你打上程家,救你春姨。到時候,你就是天下第二,高不高興?” 程勿臉頰慢慢地熱了。女瑤體力不支,貼著他耳朵說話,他耳后又麻又癢,又酥。他的骨頭好像都開始發燙,可是他僵硬著不敢動。他第一次知道自己和一個大魔頭同伍,程勿少俠迷惘無比:我該怎么跟一個魔頭相處?江湖上不都說魔頭很可怕么? 程勿少俠默了半天,只怔怔道:“我天下第二,那你是天下第一么?” 女瑤笑了一聲。 她的氣息拂來,程勿的身子差點軟了。他咬著牙,堅強地挺直腰背坐著,不向她低頭。他想女魔頭肆意妄為,但他對女魔頭有非分之想……程勿贊嘆自己:我可真厲害啊。 兩人靜坐在夕陽黃昏下。 女瑤舒服地從后抱著少年,心中甚覺滿意。她到底靠自己的心狠征服了程勿,把程勿留了下來。不管程勿抱著什么樣的想法留下,他到底如了她的意。比心狠,天下可是少有人是女瑤的對手。 但是女瑤快活,程勿心中卻自糾結。他糾結了半天,還是覺得一個問題甚為重要。 程勿小心翼翼地問:“那……姊姊,你到底多大?” 女瑤:“……江湖大神的年齡豈能讓你隨便問?練武到我這般地步,年齡對我來說沒意義。” 程勿故意道:“可、可是……我只有十七啊。你到底、到底多大?你比我大多少歲?一歲,兩歲……五歲,十歲?你……你是不是我春姨那么大的年齡啊?我、我很介意這個的……你要是我春姨那么大,我、我就……只能叫你姨姨了……我是不能喜歡我姨姨的……” 女瑤:“……” 她一巴掌扇在少俠后腦勺上,把程勿扇得一通慘叫。女瑤怒道:“告訴你多少遍了:不許談情說愛!不許破童子身!小孩子不要想那么多。” ——江湖大神的年齡,和他有什么關系?!是他可以亂問的么? ☆、第57章 1 “張茂你混賬……啊啊啊——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再問我也不知道啊——!” “張茂!張茂!為難我們對你何益?!” “啊啊啊啊——我發誓我與你勢不兩立!你問什么,老子都不知道,說了不知道!” “……” 慘叫聲不絕。 密林中, 只隔著幾棵樹的距離,天色已晚, 倦鳥歸飛, 如殺豬聲般慘烈的叫喚聲此起彼伏。夜神的身影不見,但他留下的陰影永世長存。白落櫻和兩個小嘍啰局促無比地坐在樹下生火烤rou,但身后的叫聲太凄厲, 三人互相望一望, 彼此的小臉都是煞白煞白的。 俘獲了三個殺手后,已到夜間。幾人停下來準備野間晚膳,夜神生了火、烤好rou、甚至把rou串都遞到姑娘嘴邊后, 彬彬有禮地跟白落櫻說一聲:“我去去就來,你先吃?!?/br> 他這一去, 便是沖著那三個可憐的殺手去了。 白落櫻舉著手里的rou串,她的貝齒向下一挨,后面沖破靈魂般的尖叫聲響起,嚇得白圣女手一抖, rou串落了地。任毅和陸嘉識眼色, 兩人連忙再串好一串rou給圣女大人。白落櫻艱辛地再次唇靠近rou串,后方那陰冷仇恨的“張茂我殺了你”把她的小心臟嚇得噗噗跳。白落櫻瞪大烏黑眼瞳, 盯著手中rou, 她一點胃口都沒有了—— 夜神既不懂女人的害怕, 也不知白落櫻的不安。 身為一個姑娘家,白落櫻本就被身后連綿不絕的刑訊哭罵聲弄得食之寡味;再加上白落櫻有心病,她偽造了一個情人的身份欺騙張茂,而張茂現在正通過刑訊那幾個殺手要獲取正確答案。 白落櫻憂慮地放下rou串,抱著膝蓋擔心起自己的性命安全。她與兩個小嘍啰對視,兩個人的臉色也是蒼白,可見與她一樣怕夜神那手段。兩人看到圣女無助的眼神,鼓起勇氣安慰:“圣女別怕,夜神不會這么對你的。好歹他喜歡你嘛。” 白落櫻:“……” 她更怕了! 這個喜歡是她騙他的后果呀!他單純是覺得她好看而接受了情人的設定。一旦他發現事情不是那樣的…… 白落櫻的心臟跳得起伏不定,她手指攢著裙裾,咬著唇。她幾次想站起來,又幾次拿不定主意?;袒虩o比之下,那幾個殺手的呼叫求饒聲不知何時停了,身后響起男人陰氣森森的聲音:“你怎么不吃?” 白落櫻捂著心臟,當即跳起:“……!” 她驚惶不定地抱著胸口,和身后無聲無息靠近的夜神面面相覷。 張茂:“……” 他皺了下眉,心里微微不舒服。小白為何總這么怕他?她和別的男人,例如那兩個嘍啰在一起時能說能笑,為什么他一出現,她就非常局促?之前好了些,她還會挽他手臂跟他笑,嬌嗔地打他腰,還會坐到他懷里摟他……但為何現在,她又回到了最開始那種戰戰兢兢的狀態? 張茂沉默著坐下。 兩個小嘍啰自覺地給夜神讓位置,躲到了角落里,希望夜神不要注意到他們。張茂是真沒注意那兩個小人物,他只盯著篝火看一會兒:“你怎么一口不吃?”他走之前,替她烤好了的兩串rou,現在一串扔在土地上,一串被重新架到了火上。白落櫻分明動都沒動過。 白落櫻輕輕發抖,她盯著他筆直而坐的背影。夜神太兇煞,但他跟她說話的語氣尚平和。白落櫻拍胸口安慰自己,想不要怕,他對我不會那樣的……白落櫻鼓足勇氣坐下來,她才要偽裝成正常的樣子笑瞇瞇回答夜神問題,白落櫻目光忽然一凝。 她看到了張茂手上的血跡。但他熟視無睹,就用沾著血跡的手去碰rou串。 方寸后方樹林里的慘痛求饒聲再次轟雷一樣在白落櫻的腦海中炸開! 白落櫻聲音帶著顫音:“我我我不餓?!?/br> 張茂:“唔?!?/br> 他繼續沉默下去了,自然無比地開始自己吃。他壓根沒覺得這般有什么不正常。他當然知道白落櫻在怕他……但是白落櫻本來一開始就怕他?,F在回到了原點,張茂雖然心里有些刺,卻也沒多難受。他自己開始吃自己的晚膳,沉默的,安靜的。 之前名器大會上受了傷,又拖了兩天,張茂現在已格外疲憊。他只想補充體力后好好休息,他向來不多想。 白落櫻站在他后方,看他眼睛直、臉頰繃,他緊盯著手上rou串。他坐在篝火邊的角落里,讓光一點都照不到他身上。如張茂這樣出色的殺手,他幾乎是每時每刻都在避免高調。樹叢陰影下的青年吃飯不發出聲音,吃rou的樣子沉靜專注,卻又有狼一般的兇狠斂于全身,隨時可以暴起。此時的張茂,眼里只看到他的晚飯,并沒有白落櫻。 白落櫻小心翼翼地在青年靠后一點的位置坐下,托著腮幫,擰眉看張茂。她咬著鮮妍唇瓣,欲言又止下,又覺得坐在黑暗里的青年側臉線條流暢,那般英俊。 張茂忽然手伸到懷里,掏出一個什么東西拋給后方的白落櫻。 白落櫻一驚,差點再次跳起:是不是暗器?是不是要殺她?這就要動手了?! 白落櫻慌慌張張,手足無措。她在一瞬間渾身血液降到最低點,她全身冰冷,反應也變得遲鈍。她滿腦子都是“他要殺我”的絕望,她的心臟不由自主地緊縮,像是被一只無形大手抓住蹂.躪一般。一息的時間,白姑娘喘不上氣,呆呆地瞪大眼,看那拋來的東西向她砸過來。 一根笛子砸中一動不動的白落櫻額頭,一聲脆響后,笛子掉入了白落櫻懷里。 張茂詫異扭頭:……你怎么不躲,就眼睜睜看著自己被砸? 白落櫻虛弱一笑,她的心臟這時還跳得厲害,她抓著笛子的手全是冷汗。她要如何告訴張茂,如她這樣的弱者,面對他這樣的強者時,大多時候都會驚慌。白落櫻低頭看著自己手上的碧綠笛子,這是她在名器大會時被蔣、蔣……弄掉的。張茂又取回來了? 白落櫻睫毛輕揚,小聲問:“夜郎,你拿回來的?” 張茂咬rou的樣子如咬仇人,他漫不經心道:“嗯。笛身有損,你先拿著,等我有時間了幫你修一下?!?/br> 白落櫻驚奇極了:“咦,你還會修我的笛子???那你是懂音律的?” 張茂:“……我會學。” 白落櫻忽而一笑,她把玩著她的笛子。她將笛子放到唇邊,試了幾個音。幾聲短促卻不難聽的聲音在空寂的樹林中響起,寥寥冷清。白落櫻試過音后,笑道:“沒關系,我的笛子還能用。謝謝你啊夜郎。” 張茂:“嗯?!?/br> 青年始終平靜的態度,讓白落櫻不那么焦灼了。而且他送她笛子,如夜神這種粗枝大葉的大男人風格,他還記得離開名器大會時拿走他的笛子,他應該是對她和別人不一樣的吧?白落櫻心中微微放松,有了點兒跟張茂交流的想法了。 她身子前傾,好奇般地跟他打聽:“你從那三個殺手那里問出你的主人是誰了么?知道你丟了哪些記憶了么?” 張茂:“他們說不知道?!?/br> 白落櫻放下心,然后:“那怎么辦?你這么對同行,天鼎閣的閣主會不高興吧?” 張茂:“天鼎閣的閣主怎么可能知道?!?/br> 白落櫻怔然:……張茂是已經做了殺人越貨的打算了? 不過這也沒什么。她一個魔教人,應該對此習慣。她只是不喜歡……這種手段用在她身上而已。 白落櫻努力克服自己的不安,再次詢問:“夜郎,如果、如果有人欺騙你,你會殺了她么?” 張茂:“不會?!?/br> 白落櫻一愣,然后微喜。她才要放下心,已聽到張茂的下一句話:“我為什么要殺了他?誰騙我,我會讓他生不如死?!?/br> 白落櫻怔然:“……” 她握緊自己的長笛,聲音極輕:“那如果是你親近之人,你也要讓她生不如死?” 張茂冷冰冰:“我沒有親近之人。欺騙我的人還想做我親近之人,可笑?!?/br> 白落櫻:“……” 她望著夜神的背影發呆,她低頭看到他修長的影子。他連影子都巍峨高大,靜靜地坐著,像夜里的一團黑霧。這團黑霧讓她身體驟冷驟熱,她的唇輕輕發抖,她心中的恐懼,難過,迷惘,要與何人說?她本還想鍥而不舍地再問“如果是我呢”……但是白落櫻垮下了肩。她再問下去,恐怕就算以張茂這種遲鈍的大男人神經,都會察覺到她的不妥吧? 她太害怕了。 張茂終于抬起了頭,臉微側,看向后方落落寡歡的姑娘。他見不得她這般抑郁垮著肩的樣子,像是很難過一般。張茂局促地問:“你怎么了?不舒服么?喝點熱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