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節
他微微一笑,世間女子都忍不住看向他;他卻只是疲憊地看著眾人,對什么都提不起勁。然正是這種慵懶的、什么都沒力氣的氣質,反而讓他一舉手一投足間更加雍容,韻味十足。 寒冷肆意,人心驟涼。 蔣沂南迎著所有人的目光,他疲倦地看著他們,他厭惡地看著他們。他輕輕笑,幾多古怪。他大方承認:“不錯,是我。” 蔣聲僵硬地轉頭,不可置信地看向他的父親:“……是你?為什么?為什么?!” 倒在地上的掌門人趙琛也發怒:“為什么?師兄你對小師妹下手?她是你妻子啊!她和你共孕一子啊,你縱是心有怨恨,你怎么忍心……” 蔣沂南側頭,目中含著笑:“怎么不忍心?” 他目中神色慢慢開始變化,從溫和、自憐、迷茫,他眸中顏色一點點加深,他開始變得冷漠、斷情、恨惱、怨氣沖天!他手里的劍向四周劃出半個圓,一圈人瑟瑟后退。看蔣沂南哈哈大笑,重復一聲:“我為什么不忍心?!” 他手里的劍一下子指向那具散開的骷髏,蔣聲撲過去,將母親的尸骨抱在身下,才免去被父親直接砍碎。蔣聲怒吼“父親”,他父親卻已經瘋了:“是她!一次次地跟著我,一次次地告訴所有人我不能走,一次次地用人來壓我,一次次地非要嫁我?!?/br> “非要嫁我!非要纏著我不放!還跟人說我是被蠱惑了,我是愛她的,說我只是病了,我會清醒的。我哪里都去不了!我只能跟這個女人綁在一起!下毒!做戲!誰比她做得多!……我為什么不恨她?她死了,我都不甘心。” “你!”蔣聲目赤紅,他全身顫抖,狂風獵獵,他一字一句,“所以母親果然是你害死的?!你不只是平時惡言惡行,從小不喜我……你根本恨我們!” 蔣沂南微微笑,溫柔道:“是。死都不解恨。” 羅象門的掌門趙琛怒道:“你為什么殺她,不殺我?下毒不是她下的,她只是太喜歡你……當年撞見你和那妖女的,明明是我,是我!” 蔣沂南慢慢轉頭,他冷煞的眼睛盯著趙琛。他一貫的清雅,他寒氣森然的模樣,讓趙掌門發怔??催@位昔年師兄一字一句:“我再說一次。不要叫她‘妖女’,她是我的女人?!?/br> 蔣沂南又輕描淡寫:“你以為我不想殺你?我只是被關起來,沒機會而已?!?/br> 趙琛心如遭重擊,聲音沙啞:“……師兄!” 他跪在風口,滿心傷痕累累,他不認識般地看著這位師兄。 他想到當日他撞見師兄和那妖女在一起的樣子,嬉笑怒罵,漫不經心。私通妖女是何等大罪,蔣沂南在四大門派中還是那般地位。那白鳳教主有什么好的?有小師妹喜歡他么?有小師妹對他用心的一二分么?甚至,蔣沂南和那白鳳,多久才會見一次……趙琛惶惶不可終日,他的異樣被小師妹張明明發覺。張明明那時才從趙琛口中得知,得知大師兄和魔教白教主混在一起。 張明明:“不、不行……師父會殺了他的……” 趙琛訥訥道:“師兄說他不會把正道的消息賣給那白鳳的。他說他們從不談那些的。” 張明明急道:“他說不談,旁人就會信么?那妖女若是、若是……若是有了他的孩子,那師兄豈不是要被四大門派活剮了?” 明明是一片好心,怎么竟走到今天這一步。 趙琛慘然而笑,怔怔望著發狂的蔣沂南。 看蔣沂南徹底瘋魔,他手指一圈,大笑道——“你們都裝什么高風亮節?藥宗!好像鳳兒的毒不是你們下的一樣!” 藥宗的女宗主羅起秀也受了傷,手扶著流血的手臂,她冰雪般坐在斷壁間,聞言冷漠道:“下.毒是四大門派一起商議的,何以事后推到我藥宗一人頭上?” 蔣沂南含笑:“是、是,你說得對。” 他亮得不正常的眼睛望向被程勿抱在懷中的女瑤,他說:“女瑤!你知道你師父是怎么被中的毒么?是從我身上引過去的!他們知道我們的茍合,他們知道,哈哈……可笑不?四大門派知道,卻根本沒有第一時間懲處我!他們想的,是借我的身,將毒送進鳳兒體內。整整六年,六年!他們就耐心地等著,就裝作不知道,就看著我和鳳兒演戲給他們看……我們是跳梁小丑吧?在四大門派面前,我算什么?” 他的淚水,滴在面頰上。他人已出神,喃喃自語。 女瑤沉默,垂目。是,毒。她師父白鳳體內有毒,白鳳死后女瑤和白落櫻檢查白鳳的尸體時才發現她的骨架是黑的。她清了毒,卻沒有清干凈。白鳳閉關不出的九年,一方面是在教女瑤練武,另一方面是在養身子。但是白鳳從未提過她有中毒。 所以白落櫻和女瑤先后去過迷霧鬼林。 女瑤直接殺了藥宗宗主,在白鳳發起的那場大戰后,她幾乎要把藥宗屠殺干凈。 這事,謝微是知道的。真陽派也是知道的。 女瑤唇角上翹,露出一個嘲諷笑:但是四大門派中的朝劍門、羅象門卻不知道。四大門派之間的關系,從來都是互相提防,又互相利用的。 女瑤抬目,與蔣沂南對視。她不為他的深情感動,她只戲謔道:“蔣長老,我師父從未跟我和小白提過你。我師父也沒提過她體內的毒。” 蔣沂南面色不變,不受她激。 蔣沂南淡聲:“她不知道她中了毒。更不知道毒是從我身上傳給她的。” 女瑤:“……!” 她眼眸瞇起,寒意如劍般朝上,鏗鏘之意即將出鞘!她聽蔣沂南說:“我給她服了解藥……代價是我留在羅象門,與她永不相見。” 他垂下目光,怔然道:“本是服了解藥,就可無事的……但我不知她竟懷了身孕,解藥的功效,無法完全揮發……她懷了孕啊?!?/br> 他微微笑,目中含淚:“我和她好了六年,她都沒有懷孕。我要成親了,她竟然有了身孕。老天在捉弄我,我卻沒有辦法?!?/br> 他猶記得當日抱著滿身鮮血的姑娘下山。羅象門居然那么大,下山的臺階,是他此生走過最長的。他身后跟著趙琛,和新婚妻子張明明。那二人跟著他,監督著他。他們一路跟著他,跟隨他出關,去落雁山,將白鳳送回去。 大雨滂沱,他抱著昏迷的她走在泥地里,血地里。他心如刀絞,他知道此路她永不會知。他將她送回去,從此他們就永別了。他到落雁山下,懷抱著心愛姑娘,他當著趙琛和張明明的面,將解藥以口喂入她口中。 他手指扣著她的脈搏,他一瞬間停頓。 趙?。骸皫熜?,怎么了?” 張明明別目,面色蒼白,不想看自己的新婚夫君當著自己的面親吻別的姑娘。 然蔣沂南手扣著白鳳的手腕,他掐著她的脈搏,他聽著那弱而有力的聲音。他在那一刻,就知道她懷孕了。雨澆洗著天地,給他心中晦暗的世界沖出一片清亮地。他與她額抵額,他一聲未吭,他的淚流向她面頰。他抱著昏迷的姑娘,獨自品嘗初為人父的心酸之味。 他想為她解毒,又覺得這段關系無望。所以他答應退回原位,只要藥宗給出解藥,他情愿被困在羅象門,和張明明成親,把自己的天賦遺傳給下一代。他心不在焉,卻是到成親那日,他眼睜睜看著白鳳闖山門,他才知道他心里愛她??墒撬卟涣肆?; 他向來自負,稱絕不動情。他走過漫長的山路,將她送回落雁山。他剛得知他喜愛她,他一句話說不出口,唯一能做的只是送她平安離開羅象門。他在雨里抱著她,他聽著四面漸來的腳步聲,他被趙琛和張明明扯起來。到那時候,他比世上誰都最早知道她有了身孕,可是他一字不能說。 他愛意最深的時候,便是他最痛苦的時候;他最痛苦的時候,又是他最幸福的時候。 場中大風再起,雷鳴轟轟,蔣沂南瘋狂大笑,笑得喘不上氣。 他目光掃過場中所有人,劍鋒指著四大門派的人:“真陽派!自詡君子之風,可即使商量給一個女子下毒,從來不會手軟。藥宗!說的是救死扶傷,不參與江湖事務,參與的比誰都深!什么時候想要毒,他們都能提供!羅象門!親眼看著自己的弟子被四大門派一起利用,親自參與,絕不手軟!還有朝劍門!劍術最高,心也最狠!你們看今日朝劍門的弟子最少,你們看著吧……最厲害的,就是朝劍門哈哈哈!” 他劍再一轉,指著其他弟子:“蔣家,張家!你們對我苦苦相求,你們排排在我面前自盡要我發誓!家族,面子,那比什么都重要!我就是你們的傀儡,我活在這世上,就是要聽你們的安排。你們為什么不直接侵入我的靈魂,直接替我活?你們為什么不殺了我好取而代之?” 蔣聲:“父親,你瘋了……你瘋了……” 眾人呆?。骸澳惘偭恕?/br> 魔門弟子們面色難看無比:蔣沂南倒是瘋了,針對四大門派也就罷了。關我們什么事?哦,忘了,我們是魔門嘛。你恨不得全滅才好嘛,呸。 女瑤皺著眉,喃聲:“不對勁……” 她目光閃爍,自語道:“他……心魔已生啊,難辦了……” 心魔已生的人,如她師父死前最后那段時間。沒有理智,盡是瘋念,這才是真正的墮入魔門……驟然間,女瑤最先察覺到不對勁。她忽而抬目,看到四面八方,墻頭、樹上、山石上,出現無數黑衣人。陌生人們密密麻麻,包圍這里,他們各持武器,對向名器大會場面上的這些人。陰風刮過,其余人紛紛發現,想要起身,卻發現自己周身無力,已經動彈不了…… 蔣沂南大笑! 眾人怒:“是你!你做的?!” 蔣沂南冷冷地看著他們:“是,我做的。都死了才好。正道人,魔道人,既然相親相愛這么久,生死不放這么久,全都死在這里好了。江湖上大半的高手都在這里,全滅了,以后江湖上就紛爭不起來了……都死吧。死干凈了,才讓人放心不是么?!” 他一抬手,四方包圍的黑衣人當即飛下,殺向場中已無戰力的諸位高手! ☆、第52章 二更 這空氣中的毒、這從四面撲殺而下的明顯經過特殊訓練的人, 是蔣沂南所安排的! 這些黑衣人撲入場中,不用區分, 任意砍殺。所有人都失去了戰力, 連武器都握不起來, 只能睜大眼看著敵人的刀劍向自己砍來。這些黑衣人出招非正大光明,而是劍走偏鋒、很是刁鉆。他們神出鬼沒, 將死亡的陰影罩上名器大會的上空! 殺殺殺! 血成河,人哭叫,風狂嘯! 有見識的人認出來了—— “天鼎閣!他們是天鼎閣的人!” “江湖第一殺手樓?莫非人齊出?蔣沂南買.兇.殺人……完了,這次我們逃不出去了!” “夜神呢?夜神剛才不還在這里?夜神不就是天鼎閣的么?” “這時候提夜神有用么?你什么時候聽過殺手互相之間還有交情?夜神那么冷冰冰的……他沉著臉那么一出現, 殺手樓的殺手說不得更想殺人了?” 江湖上這些失了氣力站不起來的高手們面色惶然, 尤其是四大門派的某幾個高層弟子臉色變得鐵青、怪異。天鼎閣的人……他們之前聯手攻打落雁山時,正是見識過一位。 那就是天鼎閣排名第一的殺手,夜神張茂。 那時四大門派請夜神張茂,是經過細致考慮:斬教教主女瑤的名氣太大,一般高手不敢挑戰她。但是殺手無所謂, 殺手只要出錢, 他們就愿意出手。四大門派花了大價錢請夜神出手,事后夜神把他們坑的……恐怕夜神拿到的錢,全都賠了回去。但就是賠了錢,他們對夜神也不解恨!好好的請人幫殺, 夜神竟幫了斬教!難怪夜神在殺手榜上排名第一, 但喜歡跟他做生意的人寥寥無幾。 ……然而眼下這批殺手們和夜神不一樣。 夜神太過隨心所欲, 這批殺手卻應該是正常的殺手!誰給了定金, 誰就是主人! “艸,這個蔣沂南,他真的瘋了!” 眾人嗷嗷慘叫,努力地與這些殺手抵抗。他們手腳無力,他們繼而發現藥宗的女宗主安安靜靜地、憔悴無比地扶著手臂坐在殘垣上,手臂失血過多,羅起秀和藥宗的弟子們沒有反應。眾人這才想起來,以羅象門為首的弟子們面色陰下: “蔣沂南又不懂毒,他怎么可能有毒.藥這種東西?到底是不是你們跟蔣沂南勾結的?” 藥宗的弟子們一愣后,破口大罵:“胡說!我們怎么可能給蔣沂南毒?” “那如今大家都倒下了,你們藥宗難道給不出解藥?” “羅宗主,連你們藥宗都應付不了這種毒?不可能吧?” 眾人懷疑的目光盯著藥宗,藥宗弟子只氣得面色漲紅。連趙琛這位羅象門掌門,都看向藥宗的年輕宗主。羅起秀淡聲:“解藥自然是有的。但我們又不知會發生這種事,現在我門派弟子也著了道,恐怕一時間配不出解藥?!?/br> “蔣長老為什么能拿到毒,該審你們羅象門的內部人。是否和我藥宗有關,也不是現在的重點?!?/br> 羅起秀:“都要死了,還有精力來審我們藥宗是不是出了細作?” 這位女宗主看著冷冷清清,不染纖塵,一張嘴倒是很厲害,直把周圍人那不懷好意的目光說得移了開。然眼下他們都沒辦法,眼睜睜看著蔣沂南癱坐在地、仇恨地看著場中混亂的戰局笑,眼睜睜看著大屠殺將他們掃入…… 毒是針對所有人的,蔣沂南也不例外。 他也許因為一開始坐在大堂中沒有動用真氣而中的毒不多,讓他還能行動,但他身心疲憊,他不想做什么。他就坐下來,面上沾血,袍袖飛揚,他眼神飄虛無比。他不看這場上任何一個人,他仰頭看著半空。他的視線穿過他們,看著這場單方面的屠殺—— “你們中一定會有人逃出去的,高手嘛,超級高手嘛。哪有那么容易死盡。但是沒關系,大部分高手都死了,活著的也翻不出什么。從此后正道衰落,魔門亡滅,多符合你們的希望啊。都想對方死,都在采取行動……你們再不用爭了,算了?!?/br> 蔣沂南目光哀哀地看著虛空,眼中不聚焦:“你們不覺得,這和當年很像么?鳳兒闖上山門來尋我,成親大典哇,她說闖就闖……” 這個瘋子?。?/br> 正道弟子們要瘋了,魔門弟子們也要瘋了!他們跟圣女救人,他們哪里料到這個瘋子會在這時候發瘋。魔門弟子們滿心絕望,期待著他們的教主女瑤,能幫他們想出一個辦法。 攔住蔣沂南這個瘋子! 高手們到底和一般弟子不同,天鼎閣的殺手們沖下來,幾個厲害的高手當即拖著殘軀艱難地轉移到較安全的地方。他們轉動大腦,焦慮地想如何才能制止這場殺戮。其中程少主程淮坐在瓦礫間,看眼自己懷里神昏沉、氣息近無的謝微,再看眼場中的殺戮…… 程少主無語望天:艸,我該怎么辦? 扔了謝微不管先逃再說? 程淮遲疑了下,眼下這么亂,謝微已失去戰力,他丟下謝微……謝微平時對他挺好的,在他下山后挺照顧他的。謝微又不是程勿那混蛋……程淮一動不動,坐在瓦礫間瞪著不遠處的程勿。他看清瘦單薄的少年趔趄站起來,扶著懷里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