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節
她愣了半天,然后噗嗤笑出聲。她笑得渾身戰栗,她沒見過這樣的人。蔣沂南的話讓她一下子想到了她那次的戲弄,她本是想要天下人都看好的正道弟子難堪,本是要羞辱蔣沂南……然而、然而……白鳳紅了臉,笑瞇瞇:“蔣公子想留下,就留下吧。” 蔣沂南真是鎮定,白鳳好玩地看著他,他耐心地換衣、包扎、洗漱。他露出一個后背,知道那坐在桌邊的姑娘就翹著腿、目光灼灼地打量他。蔣沂南回頭看她,而魔教妖女當然不知羞恥,沖他露齒一笑。 熄了燈火,蓋上被褥,蔣沂南閉上眼。 一片沉默中,他忽而開口:“你的手在摸什么?” 少女噙笑的聲音水一般飄在他耳邊,吐氣如蘭:“蔣公子,上次的借腹生子,我沒有懷上,真是可惜……” 蔣沂南慢悠悠,伸手不見五指,他睜開了好看的眼睛,眼中戲謔之色點點:“哦,真是可惜。” 再片刻靜寂。 她忽而轉身,含住他舌根。他一動不動,少女輕輕一笑,蛇一般靈動,滑入了他的被窩中,擁抱住了他。蔣沂南側頭,與她的紅唇碰上。她的唇與他相挨,他看不到她的面容,都能想象到她微帶興奮的眼睛:“我救你一命,你當還我。借腹生子,還要再委屈蔣公子一次。” 來而不往非禮也。 蔣沂南微微笑,笑容靜靜的,變得慘淡。 就是那般。命運將他一次次推過去,又把他扯回來。有時候她來找他,有時候他去找她。怪他道德甚低,被妖女影響而不覺得是什么大事。他心中知她是魔教妖女,他和她不會有結果。但是她那樣好看,他又不吃虧。他又不會出賣正道的事給她,私下玩一玩,只要他師父不知道,這又沒什么。蔣沂南他天縱之才,從小到大沒什么事能難住他。他驕傲無比,他覺得世上沒什么阻礙。 白鳳:“喲,蔣公子又來了啊,稀客稀客。” 蔣沂南:“你到我師父這里還敢來找我?小心我告密,讓我師父對付你。” 他們笑嘻嘻地擁抱,說著說著,一抬頭一垂眼,就親在了一起。親著親著,就滾到了床上。他手撫她的腹部,親吮她的脖頸。他含笑問:“你這借腹生子,為何一點動靜都沒有?” 白鳳嬌滴滴:“不知道啊。許是你不行?” 許是不在意,他才一次次和魔女相混。 他越是滿不在乎,他露出的破綻越多。事后想來,悲劇的開始,源于他和白鳳在一個鎮上玩耍時,被他的師弟趙琛撞見。那時白鳳跟他保證四大門派的弟子絕不會出現在她的地盤,蔣沂南可以放心。但是趙琛接受師門的任務,無意出了關。趙琛萬萬想不到,他以為的仍在關內的蔣沂南,會出現在這里。 蔣沂南至今記得趙琛那種震驚、驚恐、煞白的臉色。 蔣沂南心里一頓,那時想的,也不過是趙琛從來乖順,與這位師弟說一說,師弟不會將自己的事告知師父的。 事后很多年,蔣沂南反省自己。他太自負,以為他聰慧,他天賦高,四大門派就不會拿他如何。以為他不動情,他和白鳳只是玩一玩,不會怎樣……事后想來,白鳳體內的毒,就是從那之后埋下的吧。而趙琛跟在他身后不停說:“對不起,我不知道……我沒有想害師兄……師兄不要管那個妖女了好不好?” 蔣沂南一巴掌扇過去——他清俊的面孔第一次變得扭曲,他掐住趙琛,他陰聲:“妖女?她是我的女人!” 但白鳳身體漸漸衰竭,他還以為是她那武功的緣故。他心里動了意,他想說服她離開魔教。他終是慢慢開始害怕,怕羅象門發現他的事,怕白鳳離開他,怕她和他真的只是一場游戲…… “蔣沂南!蔣沂南!” 夢中輪回千萬遍,白鳳的慘叫聲如在耳邊。 他從未親眼見到她的死,他被關起來,他跪求師父,可是他走不出羅象門。他知道正道和魔教的大戰,他被關了許多年了,他覺得自己快要瘋了!但是他的小師妹跪下來抱著他大腿,她日日抱著嬰兒給他看,所有蔣家人跪下來求他——“不要去!你要是去了我們就死在你面前!” “師兄,你要為了一個妖女害死我們么?” 蔣沂南心生魔念,他靠在門上,他砸門,他想出去,他瘋了一樣的想出去——“蔣沂南!蔣沂南!” 他好像聽到她在喊他,她想見他。 他去求師父:“她快死了,讓我見她最后一面,讓我見她……我已經好多年沒見過她了,就最后一面……” 但是師父說:“一切都是妖女的詭計而已,沂南,你不要再被蒙蔽了。師父是為了你好。” “師兄(夫君)(父親)(孩子)(兄弟)我們是為了你好。” 他靠在門上,門被徹底封住,一點光都看不到。日月輪轉,一日又一日,他等啊等,他麻木地等著——終有一日,那門被打開,趙琛一身血地跪在他面前。四目相對的第一眼,蔣沂南腦中輕輕一啪,他好像聽到了什么離他而去的聲音。趙琛握住他肩,唇發抖:“師兄……她死了。” “斬教新任教主已經登位,魔門換了新的首領。新首領叫女瑤,是她的徒弟……” 他耳邊好像又響起她的慘叫聲,她向他伸出的手。他想伸出手去抱她,可那都在他的想象中……怪他自負,怪他一開始沒看清他的心。怪他直到事發,才知道他選了一條什么樣的路。蔣沂南輕聲問:“她到死,是不是都想見我?” 趙琛與他相對無言,忽而慘叫一聲師兄,上前擁住他。趙琛發著抖,看蔣沂南耳目滲血,看他的師兄慘淡無比地跪坐在日頭下。日頭暴曬,蔣沂南怔怔坐著。而從那一刻起,趙琛想,他的師兄,已經死了吧。 …… “砰!”兩相撞擊,雙方皆倒在對方強烈攻勢下。蔣沂南不要命般的打法,讓本就受傷的女瑤步步后退。蔣沂南像是瘋了般,臉頰紅得不正常,眸子也亮得像鬼一般。趙琛、蔣聲都跌在地,只有他還搖搖欲晃地站起。 蔣沂南垂眼,目光憐愛地流連在女瑤手中的鞭上。金銀色的鞭,不是她專屬;可是他什么都沒有。 他呆呆地立在毀掉的大殿前,立在女瑤面前。男人出著神,唇漸漸顫抖,無聲地說:我想死。 女瑤眸心驟縮,捂住心口咳著血。她顫著站起,握緊手中鞭。她咽下口頭血,壓下自己的傷勢,她的手腕微微發抖,忽然覺得周身的力氣都在消失,視線有短暫模糊。 女瑤一震,怒起:糟糕!這空氣里……空氣里竟有毒?! 蔣沂南渾然不管,他飄飄然向前走,他瞳眸深處的光何等詭譎。看不見的刀光成氣鋪展成殺陣,推進向女瑤。他躍上高空,一掌拍去,山河重逢之勢沿著袍袖揮出,電光般游離。身后半空中的刀氣動蕩,一起向前!刀光如虹,斬向失力重傷的女瑤。千鈞之勢涌向眼睫,刀光劍影映在女瑤抬起的清冷眉眼中,半寸之距! 然下一刻,旁側勁風襲來,跪在地上被蔣沂南壓制的女瑤腰肢被從后攔腰抱住。寒風呼嘯,刀劍之氣縱下,數把刀斜刺里飛來,擋向身后卷來的氣流—— 咣! 刀劍相撞,光華刺目。萬千雷電交映在空,程勿抱住女瑤,以后背相對蔣沂南的徹天刀影。他抱著女瑤,二人被大力沖得向前驟撲。數聲“乒乒乓乓”,程勿懷里抱著的布料扔了出去,一地的散開的骷髏砸開,駭了眾人眼。 程勿一口血吐出,濺在女瑤面頰上。 女瑤發著抖,在guntang熱潮中抬眼,她在程勿懷中抬起頭—— 灰飛煙滅,萬籟俱寂,程勿緊緊地抱住她,擰著眉,徹底承受身后的所有力道。 程勿唇角顫抖,他好像想說一聲“小腰”,可他只是唇動了動,終究沒有說出來。 轟轟雷電下,紫氣交錯。程淮終趕了回來,滿身血、滿身土,目中陰鷙。但他震驚地瞪大眼,看到程勿懷里抱著的骷髏,散了一地。不光他看到,殿前打斗的所有人都停了下來,看到了。 ☆、第51章 一更 程勿將女瑤完全抱在懷中, 他用后背擋住了身后的所有沖擊。哪怕他撲來時就運起周身內力來抵擋、卸力, 他還是抱著女瑤,被向外推滑了五丈有余。他的血濺到女瑤面頰上,火熱guntang潮濕, 女瑤的心登時被燙得瑟縮。 她看著少俠蒼白虛弱的冷色面容, 腦中一根弦砰地斷掉, 她大腦空白, 無法自控,暴怒之意頓起。她發著抖紅著眼, 手握著九轉伏神鞭, 氣焰沖上頭頂,哪怕此時備受毒氣侵蝕, 她也要站起來——“蔣沂南!” 程勿緊緊抱住她,他痛得說不出話, 只能抱緊她不許她走。平時總是淚盈于睫的程少俠, 這會兒竟一點眼淚都沒有。他只知道—— 她受了傷!受了重傷!她不能起來,不能再打……我代她,我代她。 我再恨她我也代她! 她不是我的小腰meimei我也代她! 蔣沂南癲瘋之態不被他們影響, 女瑤武功那么高,雖說受了傷,可是蔣沂南受到的沖力也不小。他的師弟趙琛、兒子蔣聲都倒了下去, 只有他還搖搖晃晃地向前走。他衣袍上一道道的血痕滲出, 他眼睛亮得孤星一般。天地涌泉, 他逆行而上! 程淮瞠目, 他喘著氣,不敢置信地看著這群瘋子。他追程勿,兩人從這里打到蔣沂南的院子暗道中;他眼睜睜看著程勿拼著受他的虐打也要把那架骷髏搬出來。程淮回到大殿前時,他和程勿一番折騰,他也是氣力微弱、呼吸艱難。 程勿猜得對,程淮武功出的岔子,就是運氣不能持久;他一旦不能短期內拿下程勿,他就會越來越撐不住。 此時的程淮就跪在地上,明明程勿身受重傷就在他幾步之遙,他咬緊牙關滿腔是血,他卻爬不起來…… 程淮聽到低微的咳嗽聲,塵土滿天、電閃雷鳴之際,程淮側頭,看到倒在大片瓦礫下的一片雪白衣角。咳嗽聲有些耳熟,程淮一怔,忽然彎腰爬去,他費勁地推開那些小山般一塊塊零碎的、尖銳的瓦片、木頭,他抓著那片衣角,將人從倒塌的屋頂下救出來。 程淮驚訝:“謝公子?!” 謝微閉著眼睛、渾身是血地躺在他懷中,面色慘白,呼吸甚弱。謝微先是受了傷,然后被倒下的瓦礫壓,心肺脾俱受了損。謝微躺在程少主懷中微微苦笑,之前蔣聲將他搬到樹下放置,誰能想到那錄頂被女瑤和蔣沂南直接掀翻了……魔教教主的武力,果然不容小覷。是他自大了。 謝微手指發抖,他握住程淮的手。他撐著這口氣沒有暈過去,也不過是為了:“告訴大家,快、快停手……空氣里有毒……” 空氣里有毒,真氣運轉越快,毒性滲入的越多。誰最厲害,誰打得最用力,誰就傷最重……而謝微是個倒霉鬼,他真氣比下有余,他比不過女瑤。他最先中了毒,想要提醒時,連開口都發不出聲。繼而,他就被埋了…… 程淮呆住了:什么?!有毒?你們打架歸打架,怎么還這樣卑鄙?! 單純的程少主,哪怕他裝得再兇狠,他再瞧不上四大門派所謂的高手,他的成長環境讓他不識人間勾心斗角。他根本想象不出都打成這樣了,還有毒。他的戾氣,他對程勿的仇視,他恨不得程勿死……比起這世間的陰謀來說,程淮簡直是一只純潔的小白兔。他眨著懵懂的眼睛震驚看世界:什么?有毒?你在說什么?誰下的毒?你們怎么能下毒?我和你們無關啊,難道我也會中.毒? 他抓著謝微的手正要再問清楚,謝微咳嗽著不斷吐,他吐出了發黑的血塊。程少主一震,當即知道謝公子堅持不了多久了……程淮當即抬頭,看向四周。他有些無措,說實話這么多正道弟子、四大門派的人,他立在羅象門的主場,他被人恭敬叫一聲“程少主”,但是他的人,上山的時候就被羅象門的人客氣地請走了。 滿堂人頭,斷壁殘垣,程淮竟然只認識程勿一個人!多么荒唐! 程淮:“程勿,他們……” 比他更早的,是蔣聲開口打破了沉默。他滿是震怒,目光落到程勿從懷里扔出去、散開的被撞得快要碎掉的骷髏架上。他跪在地上,唇角滲血,胸口氣得劇烈起伏:“母親?!” 他盯著骷髏架手腕處所戴的一塊已經斷開的碧綠玉鐲:那是母親臨死前,他親手給母親戴上的!他戴上的! 周圍頓時竊竊私語,戰力都或多或少失去的人們沒來得及察覺他們體內的異象,他們只盯著那扔得滿地的白骨,那白骨上的玉鐲。蔣家人、張家人、羅象門弟子們寒心無比,然后怒極: “誰?是誰這么做?” “是張明明!我認得這玉鐲!” 蔣聲雙目瞬間赤紅,他撐著劍瑟瑟發抖地站起。他氣得吐血,又氣得熱淚盈眶,他幾乎站不起來,他已經沒空想這是什么原因了。他仇恨無比地盯著那個擁著女瑤的少俠,他發狂:“我殺了你——!” 程勿仍跪在地上抱緊發怒的女瑤,他回頭,烏黑幽沉的眼睛望著蔣聲。他平靜地、淡淡地說:“我從蔣沂南屋中暗道中取出的。” 一言激起千尺浪,萬籟俱寂。 蔣聲怒吼:“你胡說!你——” 程勿:“雁北程家少主也能證明。他追了我一路,砍了我一路,他親眼看到我從哪里搬出來的骷髏架。” 蔣聲立刻轉頭去找程淮。看程淮抱著奄奄一息的謝微,程淮發呆,唇動了動。程少主目中凝起吃癟般的怒意:問我做什么?我和你很熟么?我為什么要幫程勿你說話?我不會幫程勿你的! 但是那些又是事實,程少主憋了半天,只憋得自己忘了謝微說的毒。他被程勿氣得狂吐血,惡狠狠地瞪著那個人,一聲不吭,拒絕回答蔣聲的疑問。 天真的人,被心機深沉的人,卻是只消看一眼……蔣聲心中發冷,手中劍哐當掉地。程淮這樣懷怒卻不說話的兇狠表情,已經告訴他答案了。 “怎么可能?” “和蔣長老有什么關系?不可能不可能的!” “蔣長老和其夫人伉儷情深啊!” “伉儷情深?你們是不是忘了很早以前……蔣沂南是和誰勾搭著,背叛正道來著?他可是都快被妖女蠱.惑得入了魔門啊。” 竊竊私語,萬千不滿,骷髏架子的出現實在太震撼,所有人竟都停止了打斗。他們討論著,不懷好意地扭頭,去看那戰斗中心的蔣沂南,羅象門弟子。魔門弟子們挑眉,也感興趣地扭頭打量這位蔣長老:喲,看不出啊。 真是看不出啊! 羅象門武功包羅萬象,有教無類。如女瑤便嘲他家什么樣的弟子都收,弟子人數最多,質量卻最差,最參差不齊;羅象門的大部分弟子,武力都是中下水平。能成為四大門派之一,羅象門靠的是人數,底蘊。所以當日程勿說想拜師羅象門時,女瑤就狠狠把羅象門諷刺了一通。 但是蔣沂南絕對是個例外。 他是羅象門百來年天賦最高的弟子,他學成了羅象門中武功的包羅萬象。正是天賦極高,蔣沂南從小就被羅象門掌門小心看護,做什么都帶在身邊。天下人都知道,未來羅象門的掌門,一定是蔣沂南。羅象門掌門對蔣沂南寄予了厚望。 但這個厚望,結束于蔣沂南的二十五歲。 許是天賦太高、被人看中的人,自來都與眾不同。他們自負,驕傲,道德感低。身邊人皆是稱贊,他沒什么得不到的,所以他就要去挑戰下那個極限。蔣沂南與魔教教主私.通數年的事,將羅象門老掌門氣得走火入魔,差點入滅。四大門派一同壓制,蔣沂南被關了起來。 所有人眼睜睜看著這個羅象門最看中的弟子,硬生生從羅象門的記錄中消失。羅象門的老掌門自此一蹶不振,郁郁寡歡后去世,趙琛繼任了掌門。趙琛出關后參與的第一次名器大會,就是將蔣沂南放了出來。 這位昔日最風光的公子,他依然秀麗優雅,如玉立于萬千瓦礫中。